206.园中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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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再好没有了, 随遇安想。
宋王他苦心筹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人都道北边的兵权就算是落到他手里, 也掀不起风浪来。原本是该如此。然而十六郎在冀州, 也有近两年了。诚然人有重土安迁之心, 但是连年天灾人祸,又逢乱世,恐怕还是活命要紧——尤其是那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
而乱世这口锅,总归是该李家来背。
想到这里, 随遇安心里倒生出微微的悚然, 当初十六郎远遁河北,到底是无心插柳,还是宋王一早布局?——如是,这人该有多可怕!他之前在他面前卖弄的蜀中形势, 那真真班门弄斧了。
一瞬间, 随遇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惊更多, 还是喜更多,或者百感交集。他知道宋王不少私事,譬如始平王世子大婚上的喋血,他猜宋王其实是知道背后指使人的,他杀了足够多的人来对他形成震慑, 但是并没有把他揪出来, 他想做什么, 他猜, 大概是觉得只要善加引导, 这人大有可用。
随遇安半世蹉跎,所遇之人也多,到如今,方才真真生出敬畏来。
他出身寒门。寒门和寒门不一样,有的寒门虽然门第不高,财力是尽有的,譬如祖家;但是他随家,族里兴许有一二土豪,他家不过是供得起笔墨而已,在族学里旁听,先生见他可造,方才多用了几分心。
并没有当清流的福气,倒是在底层积累了不少经验,仗着才干,沉沉浮浮也有十余年。他自然知道那些高门子弟的傲气,知道他们瞧不起他,那不要紧,迟到……迟早有他们仰他鼻息的时候。
——其实他知道这不过是奢望。没有奇迹,他们会永远踩在他头上。
他很清楚官场龌龊,也一度爬上过相当的位置,然而一场服丧……三年守孝,直接把他打回原形。
对于高门来说,守孝是作秀的好机会,然而对于他,那就是地狱。
然而——
他能怪谁?
怪他老娘死得不是时候?那真是个笑话。
再要从头来过,从头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已经没有了这个心力,所以才想到投机。先是崔家,崔家郎不过当他是个玩意儿,然后转换门庭,他图谋华阳,其实是说穿了还是曲线救国。
一开始,他看中的就是这位郑侍中。
却不想遇见宋王——有时候你看见这个人,你就会知道他值得追随,虽然那并不是触手可及的青云之路。不想兜兜转转,又被宋王送到了郑侍中身边来。
命运自有其神奇之处。
随遇安微叹了口气,却说道:“……虽然始平王世子婚礼上,宋王确实显示出才干的一面,但将兵不过几百,未及千人,朔州如今乱起,粗粗估算,乱民也有七八万——如何应付得来。”
郑忱不以为意:“那怕什么,不过是些乱民,前朝魏武王时候,百万黄巾遇着朝廷军,一触即溃。”
随遇安心道黄巾那才真真是乱民,如今朔州叛乱,虽称之为乱民,实为乱军——而且是长年累月对抗塞外的乱军,如何能同日而语。但是他并不是真心劝阻,敷衍了一句:“还请侍中慎重——纵虎容易收虎难。”
郑忱沉吟片刻,盏中茶水饮尽,就有人来报,说的是:“宫里来人,请侍中回宫。”
都知道是太后相召……随遇安低头,假装看不到郑忱的尴尬:“这么晚了,想是有要紧事……侍中快去罢,不必顾我。”
到这份上,郑忱也光棍了,抬脚就走。留下随遇安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四面环水,暮云霭霭,凉风习习。盛夏里难得这样的悠闲,随遇安想道,方才郑忱的这个念头,应该也在宋王意料之中吧。
忽又想道:却不知道苏娘子作如何想——她会跟了宋王北上吗?北上也好,好过如今……半死不活。
随遇安是见过苏卿染的。他去年年中投入到萧阮门下,深居简出,苏卿染为萧阮打理家事,难免要打个照面。隔着帷纱,他其实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只记得荷香宜人——也听府中婢子说起过苏娘子绝色。
然而绝色的女子,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苏娘子、苏娘子是不同的。
他从前总听人说五姓女,娶妻当娶五姓女,并不放在心上,一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高攀不起;二来也知道,所谓娶五姓女,娶的不是人,是她们背后的门第与人脉——就人本身,也无甚出奇。
直到见到苏娘子,始信天下果然有气度这回事。
去岁冬,宋王在西山上的意外,险些送命是真的,哄得整个洛阳欲·仙·欲·死也是真的,之后就听说苏娘子进了家庙。虽然没有剃度,但是终日青灯黄卷,总不是长久之计。
宋王府中,家庙里,木鱼停下来,王氏也说:“……阿染,这不是长久之计。”
苏卿染垂着头,没有应话。她当然知道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她过不了心里这个坎。人心里都有结,她的结是华阳。
他为了她骗她。这句话在她心里,日日夜夜,如煎如熬。从前,她以为他与她之间是没有隔阂的,无论是他的生死还是他的婚娶,都在她掌握之中,他是她的,他娶谁,是经她点头,甚至经她谋划。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她的掌控?她是想过的,她想不起来。萧郎与华阳去信都这一路,在他与她之间,出现了大片的空白。
你不会知道感情在什么时候滋生,那就像是春天的草,你能看到的时候,已经郁郁葱葱,遍地如茵。
野火烧不尽。
而她错过了。
是他辜负了。
也许辜负的……并不仅仅是他。华阳在西山上吼的那些话,已经半年了,还每个字都清楚得像刚刚出口:
——“……但是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过问萧郎,他想不想?”
他想不想回金陵?她确实没有问过。长久以来,她都以为无须问:他想,他当然想,他和她一样想——如果在之前,她也许能理直气壮,这样回答每一个质疑的人。但是问这句话的是华阳。
那个月色里侃侃而言,玲珑剔透的少女,她知道什么——她知道了些什么?
她不敢问。
再无畏的人,也有心生怯意的时候,她的怯意就是萧郎。她从前……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过,她与萧郎,会到这一步。她从前,总以为他与她是一体的,他每个决策,都是为了他们,她每次牺牲,都是为了他们。
然而如今,她不敢再这样肯定了。
想必不敢再肯定的也不止是她。不然,他为什么不进来,他为什么不能走进来与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这个话题——当时华阳对她吼,他也听见了,甚至听得比她更清楚,更真切——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负她。
纠缠得太久的两个人,岁月生出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刀下去,血流如注,生死攸关。所以她不敢,他也不敢。
在难以捉摸的命运面前,大多数人都恨不能做逃兵——聪明通透如萧阮、苏卿染也不例外——然而他们又是清楚的,到头来,总还是逃不掉。除非死亡,除非死亡突兀地出现,过去种种,方才能一刀两断。
便如此,也还是疼的,痛的——未必就能独自活下去。
苏卿染微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姨母说这个话的意思,不是长久之计——她是劝她主动,既然断不掉,既然回头无路。在去年腊月,萧阮出的那场事故中,姨母心里的懊悔,恐怕比她更甚——更甚百倍。
她这样轻易放弃了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她诅咒他,她鄙弃他,她甚至不曾为他的“死亡”表示过悲痛。诚然身为他的生母,她有恃无恐,但是一旦情分耗尽,血缘也无能为力。
譬如——这个比方兴许不够恰当——华阳和贺兰氏。
所以她如今方才转而指望她。
苏卿染道:“姨母莫急,且再等等。”
“等——等什么?”
“等华阳过门。”苏卿染心平气和地说,“华阳不是贺兰氏,是决然不会与人做平妻的。”
王氏吃了一惊,又是意外,又是心疼:“那你——”
“笃!”苏卿染敲了一下木鱼,没有接话。她如果做出让步,她一定要人看得见,看得见她的委屈与牺牲——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她从前,就是太理所当然了。
至于华阳,她其实并不十分担心。便真是个天仙,也有厌倦的时候,更何况华阳的容色,还远远达不到天仙。只有在心里记着,念着,而始终得不到,才会成为心结——但凡得到了,就不过如此。
那些琐碎的冲突,一次,两次,三次……没有同舟共济的信任,和生死相依的情分打底,不多时候,就磨尽了。
世间夫妻,大多如此。
何况华阳和萧郎还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呢。
王氏却皱眉道:“……我听说,华阳和李御史订了亲。”
苏卿染再敲了一下木鱼,轻飘飘地道:“据我所知,彭城长公主一直在求这门婚事——以长公主的能耐,就是个迟早的问题。她和谁订了亲,都算不得数。”
在求这门婚姻的,也不止长公主,还有萧郎,她知道的。与其说她相信长公主的能耐,不如说她对萧郎有信心。
然而这个信心,想起来,多少有些悲怆。
只是,这世上的事,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这样——既然避不过了,那就迎上去吧,无论是怎样一个结果,粉身碎骨,还是如愿以偿。
嘉颖倒是想生点事出来给嘉语添堵,免得她坏了她的好事,但是急切间,却不容易。倒是她自个儿有的是麻烦——和张家的婚约始终如悬在头顶的剑,虽然没有落下来,却让她时时感受到剑光凛凛,如芒在背。
进王府有近三个月了,又经历了昭熙大婚的意外,已经不似初来怯怯。府里大致的情况她也摸得透了,要说身份,三娘自然强过她和阿媛,但要说起人心——竟不像是刻意笼络过。
她这位堂妹也是个奇人。当然按说,王府的嫡长女,确实不必下这个功夫,但是她也不想想自个儿多尴尬的身份——王妃如此得太后宠幸,又不是她亲娘,她不奉承着些,就不怕王妃给她使坏?
偏王妃还真没这个意思——也是一奇。
兴许都是看在世子的份上?无论伯父如今待她亲不亲——真要亲近,恐怕也不会丢在平城十余年不闻不问——她与世子一母同胞总是真的。无论如何,多少会看顾着些——大约她仗的就是这个。
然而堂哥只是世子,伯父膝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如今伯父还春秋鼎盛,几十年后的事,哪里能说个准呢。还不许几十年,十余年后——她就不信王妃没个想头,她要没儿子也就罢了。
但是纵然能洞若观火,这事却仍不好生。
底下粗使丫头和嬷嬷也就罢了,府里稍有些脸面的丫头眼睛都高到天上去了。到底她身份差着火候。嘉颖心里也是暗暗可惜。要她是三娘,要什么消息得不到,也不至于这么久了,就只听说三娘和宋王有些瓜葛。
宋王么,她那日也是亲见的,一个郑侍中不够,又来一个宋王……果然姨娘养大的没规矩。
她私心里,其实是不大看得上嘉语,总觉得她在王府里做主子,比不得嘉言名正言顺。
奇怪,同样习骑射、训部曲,嘉言就理所应当,嘉语却教她看不惯——哪个女儿家成天舞刀弄枪的,针也不拿,线也不拈,那成什么话,眼看着就要出阁了,难不成还能把这习气带到婆家去?
她下意识忘了嘉语是公主,会开府另过的事实。她也没有深究自己的这种心理——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妒意,为什么不,她与她年岁相仿,她容色还不及她,心思也不及她周全,然而她过的什么日子,她过的什么日子!她能风风光光嫁到李家去,她却……不得不穷尽心机,担惊受怕。
对照起来尤为触目惊心。
她这时候也有些明白兄长了。要从前——从前继承爵位的是父亲,那如今仰人鼻息的,就不是他们兄妹了——他们兄妹又哪点不如人了?这样的念头一个一个,翻滚在心头,又生生咽下去。
素白一张脸,一丝不苟的妆,面皮绷得紧紧的,生怕有个松懈,多少不服气不甘心就都滚了出来,被人瞧了去笑话。
像……阿媛。
进府的第一天就闹了个大笑话,她多少天不敢抬头看人,她倒好,浑然无事——换她早羞死了。然而有时候也不是不羡慕这个妹子心大。
嘉颖心里辗转来去,始终找不到出口,站在杨柳树下,帕子绞了又绞,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她的沮丧与挫败。她做错了什么,她没三娘的福气,想给自己争一争,有什么不对。谁不想过得好一点?
她不是认错了吗,她求了她那么久,她怎么就不肯松口放过她?
一头一脸的汗,有多少恐惧,多少怨恨,不能诉诸于口,在屋里也坐不住,出来透透气,心口仍然是堵的,恨不能大哭一场,兴许还能松上几分——然而前儿她也哭过了,这眼睛,才稍稍好一点。
再哭,教人看了去又是笑话。
嘉颖心里烦闷得像揣了盆火,或者一把绳子,绳子勒着她,喘不过气来。正要回屋里去,忽然听到了哭声——
她甚至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不,不是她。不是幻听。这青天白日的,也不是什么鬼狐精怪会出没的时候。嘉颖扶着树,静心站了片刻,方才意识到哭声的源头——哭声从假山后头传来。
细细的,断续,像是个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嘉颖蹑手蹑脚走过去,先就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她在烧什么?
借着枝叶掩护探头往里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素色裙子,虽然隔得远,仍能看得出质地、裁剪上的粗陋——这三个月的时间,在绫罗绸缎里打滚,已经养出了嘉颖的眼力。虽然未必有多高明。
是个不得宠的丫头,嘉颖在心里做出判断。火烧得不大,夏日午后的风也细,小股小股地打着旋儿,渐渐扬起来,扬到半空中,就像是黑色的蝴蝶——嘉颖认了出来:是纸、是冥纸!
莫不是这丫头有亲友在世子大婚的变故中丧生?这是第一时间闪过嘉颖脑子里的念头,但是很快地,她否决了这个想法。
随昭熙去谢家迎亲的,除了嘉言那一百部曲之外,始平王府的奴子也不少,丧生的也多。王妃花了不少功夫来安抚和安顿,给的抚恤也是不低的。七月十五盂兰节,王妃又请了高僧来做道场。
没理由这个小丫头要偷偷摸摸背了人,一边哭一边给烧纸钱,她这是……烧给谁?
可惜了这个丫头只管哭,唧唧咕咕的,大约是在诵经,虽则周遭并无别的声响,竟也听不真切。
得想个法子……
忽然灵光一闪,嘉颖张口叫道:“三娘、三娘,往哪里去?”一面说,一面就从浓绿的树荫里走出来,像是才看到烧纸钱的小丫头,惊呼一声,捂住口鼻,说道:“你……你在做什么?”
那小丫头也唬了一跳,脸上油油的全是汗,脸都花了,她抽泣着,眼珠子四下里乱转了片刻,退几步,一溜儿就要逃。
嘉颖哪里容她逃,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她道:“蠢丫头,这哪里是走得掉的,三姑娘在那头呢——你去找死吗?”
小丫头“啊啊”了两声。
嘉颖伸指到唇上“嘘——”:“别作声,方才三姑娘就听到了,说不知道哪个装神弄鬼,要让她看到,少不得乱棍打死——”
小丫头眼睛瞪得老大——之前就已经被眼泪浸得透了,到这会儿越楚楚可怜,像是走投无路的小兽,惊恐得呜咽,像是连气都上不来了。
嘉颖装模作样看了看左右,又侧耳听了片刻,指着槐树边上小路道:“往那边去——这里我来收拾。可记好了教训,下回——”像是才看出来,地上堆积的竟然是冥纸一般,一惊,柔声问,“是有家人亡故了吗?”
“……我阿姐。”到这会儿,小丫头才能勉强说出几个字来。
嘉颖“唔”了一声:“你阿姐哪个屋里的?”
“我阿姐……”小丫头身体抖得厉害,嘉颖忙按住她的肩道:“不怕不怕,谁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和三娘——”
“就是她!”小丫头猛地叫出一句,眼睛里的绝望和惊恐更甚。
“什么?”嘉颖也吃了一惊,那惊意里至少有一半,出自于不敢相信——她竟然有这样的运气?
小丫头也被自己吓住了:这话虽然在她心里想过千遍百遍,恨过千遍万遍,但是、但是怎么能出口呢?怎么能说出口呢!她是不要命了吗?不止是她,还有阿爷、阿娘,还有弟弟、妹妹……都,不要命了吗!
然而这个姐姐看起来这样和气,就好像你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地听——虽然也许并帮不上什么。
谁都帮不上。
阿姐就是死了,阿爷和阿娘也渐渐不再提起,下面的弟弟妹妹更小,他们怕是早就不记得了。他们都不记得,不记得阿姐的好处,因为王妃和六姑娘给了他们更多的好处,但是她记得。她就是记得。
这样倔强的眼脸——
嘉颖微叹了口气,越是这样的孩子,就越容易被收了心去。她绞了帕子,细细给她擦过脸,柔声道:“瞧你,脸都哭花了,这慌慌张张的,岂不叫人疑心?来,先跟我到屋里去喝口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