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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远芳亭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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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今儿办宴的园子叫宝墨园, 虽然不比陆家赏春宴声势浩大,繁花似锦, 倒也清雅。

从进园伊始就一脉水声潺潺, 如影随形。也不知道哪里引入, 时宽时浅,曲折有致,又清得见底,底下几块石头, 圆润可爱, 又几尾花色艳丽的鱼,一时浮上来吐一串儿泡泡,一时又没了踪影。

水面上浮了几只玛瑙色双耳羽觞杯,每隔一段就会看到。打制得颇为玲珑, 觞中有酒, 或艳如胭脂, 或碧如春水,让人顿生浮生半日闲的雅思。一时又有鱼上来,顶得木觞微倾,倾而不倒,引来一阵一阵的惊叹声。

更别提岸上一路, 时有青竹森森, 清简幽静, 时又桃花灼灼, 繁丽多端, 有时又换了奇石嶙嶙,古朴凝重,衬着水流不息,清幽的不至于单调,繁丽的不至于俗气,古朴的不至于呆滞。

用心之妙,实在难得。

嘉语听得有人窃窃语道:“听说是谢娘子一手布置……”

“谢娘子可是个巧人儿,太后都夸过的。”有人记起前事,“要不是……”有人扼腕,又觉得无此必要,始平王世子与崔九郎比起来,并不落了下风,非要说遗憾,也不过是始平王家底略薄。

然而元家到底是宗室。

就有人笑道:“始平王世子又哪里不如人了,我和你说,前儿我刚巧在城南见了,虽然隔得远也没看得太真切,但是那风采,比宋王也不差什么……”

听到“宋王”两个字,嘉语下意识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又一人接过话头道:“说到宋王,我倒是想起华阳公主,听说定了你们李家?”

原来是李家娘子,却不知道是哪位,嘉语心里想着,她今儿穿的芙蓉春衫珍珠绣,在桃花丛中,却不容易看出,幸而如此,不然真是太尴尬了——说话人尴尬,听话人何尝不尴尬。

“是十二兄。”那李家娘子应道。这回嘉语听得细致,并不是九娘。

场面冷清了片刻,方才有人说道:“可是李御史?”

李家娘子应道:“正是。”

场面又冷清了。大约是不好接话,夸李御史年轻有为?这不是没出阁的小娘子热衷的;要称赞“真是一对璧人”?去年年底过去才多久;要说“李御史怎么肯”,又大大扫了李家的面子。

与其说错,不如沉默。场面虽然冷清,自有桃花开得喧闹,蝴蝶飞过来收起翅膀,蜻蜓立在水上。忽有人笑道:“前头远芳亭在投壶,还有美酒,花枝,皮影戏——各位姐姐躲这里做什么呀!”

一句话,散了众人。

嘉语才出了口气,就听得外头那人又笑道:“三姐姐还不出来!”

嘉语愣了一下,探头看去,是个穿柳色桃花裙的小娘子,鲜嫩得像刚摘出来的水葱。身量却不甚高,只到她肩膀,眉目生得极是精致,嘉语乍看这一眼,想的是,这容色,只有阿言能与她比了。

被人逮个正着总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虽然这个小娘子帮她轰走了其他人,又直呼她“三姐姐”——嘉语一激灵,是宗室女?再细看眉目,可不是!一时却想不起,是哪个王叔、王伯的女儿。

这愣神间,只听小姑娘“咯咯”笑道:“三姐姐不记得我了。”

嘉语讪讪,倒是想要不认账,但是这一不认,瞧这小姑娘一脸的精灵古怪,要下一步就问“那我叫什么呀?”岂不更尴尬。

只得认输道:“是哪家妹妹?”

小姑娘嘻嘻一笑,清清脆脆应道:“三姐姐,我是明月啊。”

嘉语:……

上次贺帝后大婚进宫受伤之后,嘉语就再没有进过宫,明月的生辰她倒是记得,姜娘有帮她备礼,也是礼到人不到。她上次见到明月,还是女童,怎么才半年不见,忽然就生得玲珑有致了。

她脸上这明明白白写着惊叹,明月又笑道:“太后许我替永泰和阳平来贺谢娘子,刚巧瞧见三姐姐走到这桃花后头,一闪就不见了,猜着怕是人多,三姐姐不愿意出来。”

几句话把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嘉语心里赞叹,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心眼多!”

是个极亲昵的语气。

明月越高兴起来,拉着嘉语唧唧呱呱说话,先是谢过嘉语遣人进宫贺她生辰,又问嘉言怎么没来,又说起前儿得了太后的赏,天水青的缎子,拇指大的珍珠……这又十足小姑娘的口气了。

她声音清脆,虽然聒噪了些,倒不讨人厌,嘉语一面听,一面会心微笑,沿水前行有十余步,忽听得有人叫道:“三娘子!”

立刻就有人训道:“该称公主殿下了!”

嘉语失笑,闻声看去,却是崔家九娘和十二娘。脱口叫“三娘子”的当然是十二娘,她身量高了好些,脸上稚气也退了,圆溜溜两个眼睛还是多少有些懵懂。九娘越稳重了,再身边那个——却是七娘。

嘉语略略吃惊:前年尾时,崔七娘跟了周二私奔,这时候竟能正大光明参与仕女间交游了,想是周二郎已经获得了崔家认可。这个周二,果然不简单。心里这样想,人已经迎了上去,说的是:“好久不见!”

崔家七娘领头,九娘、十二娘跟着敛衣屈膝:“公主殿下!”

嘉语忙忙扶起她们,说道:“自家姐妹,何必多礼。”

崔十二娘起身来,“噗哧”一下笑了:“三娘……公主这句“自家姐妹”,还真真没有说错。”

嘉语尚未开口,小明月全身的刺已经竖了起来,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这位娘子何出此言?”

崔七娘叱道:“十二娘放肆!”

嘉语摸摸明月的头,有些歉意地笑道:“这是我家二十五娘,”又与明月说道:“我曾借住崔家,崔家几位娘子都待我极好。”算是解释。

可怜十二娘先是受了明月质问,又被姐姐呵斥,急得满脸通红:“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九娘代妹妹求道:“公主勿怪!”

嘉语双手扶起她:“崔姐姐言重,你我原就姐妹相称,从前这样,以后也这样,毋须多礼。”

明月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大不以为然。上下尊卑,是天理伦常,便三姐姐心地好,也不能让这起子人蹬鼻子上脸——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和她元家攀亲戚论姐妹了!

嘉语看她一眼,这孩子年纪小小,心眼又多,气性又大。说到底她出身尊贵,又很吃了些苦头,要没这个身份,怕苦头还要吃得更多,自然在意这个。

心里这样想,口中道:“十二娘说得也没有错——我听说李家九娘子许了崔九郎……”话到这里,猛地想起,崔九郎可是谢云然的前任未婚夫。一时倒自悔失言,笑了一笑。

偏崔十二娘得了话头,添道:“九姐姐还许了郑家,郑家和李家也是姻亲。”

这桩婚事是才定下来,嘉语也没有听说,一时只想道李家是九娘,崔家也是九娘,倒是巧,至于郑家……她眼皮子跳了一下,说道:“原来九娘好事也近了,许的郑家哪位郎君?”

——不会是郑忱吧。

崔九娘干咳一声,小声说:“……是郑侍中。”

嘉语:……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太后怎么会许他成亲!这是闪过嘉语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又想道,这根本不是一桩亲事,而是一个交换,或者是利益的交换,或者是出于家族的需要……两个家族,或者三个家族的需要。

李家不把自家的女儿嫁过去,反而通过崔家……大约是因为李夫人这层关系罢。

嘉语再看了崔九娘一眼。崔家这三个娘子,以七娘最有主意,十二娘最得宠,九娘最为温顺。是了,自然是要娶个温顺的,便是苦,也都自个儿咽了,不会与人添麻烦。却是可怜。

嘉语这面上挂相,莫说七娘明月,就是九娘都看出不妥来,只是不便直问,唯有十二娘还懵懂着。

七娘问:“公主可是见过郑侍中?”

嘉语谨慎应道:“永宁寺塔落成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点到为止,其实该说的都说了。

崔七娘却道:“我想起来,从前倒是有位姑婆许了谢家,我们今儿既然来了,论理是要去拜见——九娘,你带十二娘去。”

九娘也就罢了,知道姐姐是借故支开她们,十娘尤奇道:“七姐姐不去么?”

七娘瞪了她一眼:“十二娘糊涂了!”

九娘小声道:“七姐姐已经是周家的人了。”

“那也是七姐姐啊。”十二娘嘟囔了一句,倒是没坚持,不情不愿跟着九娘走了。

这边不等嘉语开口,明月先自道:“我听说谢娘子今儿准备了不少佳酿——我去给三姐姐取来。”实则取酒这种活,连翘就足以胜任,哪里劳驾得到她。却是一溜儿小跑拉着连翘走开了。

这察言观色、明哲保身的本事也是没谁了,嘉语才不相信这个小家伙会不知道郑侍中是哪个——当初清河王还是她点出来给她的呢。

崔七娘一个眼神,贴身婢子自走开几步,目光四下里扫望。

崔七娘再走近一步,低声道:“我素知道公主忠厚……”

嘉语:……

她前后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被称“忠厚”,不知道贺兰袖听到这个评语,该作如何想。

“……我和九娘,素来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父亲官位不高,做女儿在族中地位自然有限,七娘声音压得极低,但是委屈还是从声音里透出来,“从前我的亲事,是他们做主,如今轮到九娘……”

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存在,恃强凌弱,锄弱扶强,为了家族的利益,李家能对八娘的死无动于衷,崔家对于七娘、九娘也不会格外留情。所以李十郎有高攀的想头,实在也没有什么出奇,嘉语想道。

“九娘不比我,她性子软,”嘉语不出声,崔七娘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这门亲事若是不妥,还望三娘子告知。”这会儿,倒又换了称呼,不再尊称公主,改了昔日昵称,盈盈下拜。

嘉语思忖半晌,结结实实受了她这一拜,方才说道:“七娘子可曾听过“禁脔”之说?”

是南朝的典故,说起来与谢家还有些渊源——晋时孝武帝看上谢家子,想留了许配自己的女儿,未及成事,孝武帝变了先帝,便有旁人想要染指,毕竟佳婿难得,有人便戏谑道:“此皇家禁脔,卿且勿近。”

崔七娘何等灵省,听了这半句,又想起之前“永宁寺塔”之说,便料想是有贵人看上了郑侍中,心里只管寻思道:这桩亲事是三叔亲自上门来说的,却作甚没有提起——连周郎都说这门亲事好?

嘉语又问:“七娘子在周家——可好?”

原来嘉语也是疑心,论理,去年永宁寺塔落成时候,崔家姐妹是否已经进京她且不知,周二郎是已经在洛阳的。当时祥瑞,目睹的人实在不少,周二郎没有理由不知道。除非是——

崔七娘脸色微变,垂应道:“他对我还好。”

对她自然是好的,至于九娘——“他说郑侍中风姿出众。”七娘又补充道。

嘉语颔道:“确实是出众。”

两个人目光一对,彼此都心知肚明,周二郎十有八九是想坑了这个姨妹,且不论是为着崔家还是为着自己。

七娘微微出了口气,明月已经欢天喜地回来,拉着嘉语道:“三姐姐、崔娘子,我们去那边投壶罢。”

嘉语看住七娘:“崔娘子要等九娘和十二娘么?”

崔七娘摇头道:“不必——留了流月在这里就可以了。”

原来这个机灵的婢子叫流月。嘉语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该说的话她说了,之后,就不是她一个外人能插手的了。七娘是与家里闹还是不闹,九娘是听天由命还是自有主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罢了。

郑忱当然不是良人。

且不说他与太后这不清不楚的关系,不说他与李夫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光说结局,还没有到乱世,至少洛阳还没有乱,他就被杀了——到时候郑家自然不会庇护九娘,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回崔家去。

然而对于崔家,嘉语也不抱太多的幻想——如果怜惜这个女儿,就不会许婚,毁掉,再议也未必就由得了自己。

这乱世里,高门大族能够保持门第不坠,不就是靠着眼光,靠着果断吗,该交换的时候交换,该站队的时候站队,该断腕的时候断腕,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别说一个女儿了,就是多赔上几个,也算不得什么。

三个人往远芳亭去。那亭子却偏远,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大约是与周遭并无草木繁花有关,倒是摆了许多吃食,酒水,小玩意儿,供仕女们玩乐。远远就能听到喧哗和笑语。

轰然叫好声,也不知道是谁投中,可惜了嘉言没来——这点嘉言像姚太后,颇擅此道。

嘉语正想着,才走近,就听一人懒洋洋说道:“不过是些投壶,皮影,素日都玩腻了,有什么趣儿。”

边上有人应道:“我倒有个别致的玩法,就是不知道大伙儿有没有兴趣。”

嘉语听到“玩法”两个字就头疼。

素来洛阳高门贵女社交,拼的就是才艺,她总共就习了几日吹笛,书艺平平,画艺也平平,从前就常常出乖露丑,吃了不少亏。便是重生之后,太后寿宴那次画舫上,也被灌了不少酒,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落水。

当下轻轻一拉崔七娘,低声道:“我不擅此道,先走一步。”就要退开去,才退了三五步,就听得一个刮辣爽脆的声音说道:“七娘、七娘哪里去——你要敢走,我这里军法行事!”

嘉语:……

之前远远看见花团锦簇,衣香鬓影,人一时认不过来,这位小娘子喊了一声,倒是让嘉语留意到了,穿的蓝襦红裙,蓝是碧蓝,像天,像海,像鸢尾;红也是最纯正的红,如霞,如胭,如红的牡丹。浓得化不开来,热烈得叫人眼盲。而裙上又细细绘了金缕梅,灿灿如阳光——该是金线所绣。

再细看,眉目倒是她最熟悉的那款,应该是个宗室女,这天来的宗室女不少,一时也猜不出是哪个。

崔七娘被点了名,脚下就走不动了,略略歉然地看了嘉语一眼:她走不了,嘉语势必也走不了,要真个拂袖而去,那是不给这位面子,也是不给谢家面子了。

嘉语在袖子底下握一握她的手,微笑道:“无妨。”

偏头时,却瞧见明月一脸的跃跃欲试:也对,她这个年岁,又在宗寺里孤单了这么多年——便如今在宫里,大多数时候也是冷清的。一时怜意大起,说道:“我们去罢——今儿谢姐姐的好日子,原是该热闹一番。”

三个人走近去。

这远芳亭却是极大,里头三四十个贵女各安其位,连站着婢子、侍女,足足有五六十人,竟不觉拥挤,或这亭原本就不是用来歇脚,而是个玩乐的地儿。左右两翼是千步廊,廊中图绘,皆山水,花鸟,人物,极尽妍妙。

投壶与皮影就在这长廊下,仍有人在戏耍,投壶也就罢了,皮影咿咿呀呀,却不知唱的哪朝哪代的戏。

那蓝襦红裙的小娘子丹凤眼左右一扫,笑道:“人也差不多了。”

便有人凑趣道:“那县主还不说说玩法?”

是个县主,洛阳城县主却多,不知是谁家女儿,看年岁倒比自己稍长,嘉语暗忖。

听这凑趣的声音也耳熟,略一想,原来是之前桃花枝畔说话的李家娘子,这时候记起谢云然信上说李家来了三位,九娘,十五娘,十六娘。这位自然不是九娘,却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

九娘与十五、十六娘都是李十二郎的妹妹,只是九娘与他同母,十五娘与十六娘是庶出。这小娘子看来也就十二三岁,谢云然比她大几岁,未必就有什么交情了,兴许是谢家的意思,或者是看在自己面上?

嘉语胡想一通,只听那县主说道:“小曲儿,去,把谢娘子请来,咱们玩得热闹,主人不在怎么行!”

小曲儿是她的婢子,倒是生了副机灵样儿,领命就去了。不多时候,谢云然果然被请了来,笑吟吟道:“和静县主有何指教?”

“有个新玩法儿,需得主人家配合。”和静也笑。

不知道是不是有暖风吹过的缘故,这初夏的风里挟带的金光,像是敷在她眼皮子上,只是没有沉到眼底。

嘉语听得“和静县主”四个字,顿时想起来,原来是宜阳王的女儿。

宜阳王名声不甚好,从前是贪酷,被撸了官职,回到洛阳城,想再谋个缺,苦于没有门道,消沉了几年,不知怎的又活跃起来,拿着从前积累下来的家财经商,做的却是偏门。

当铺,赌场,勾栏酒肆。

嘉语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是他找过郑忱的麻烦,逼得郑忱爬墙宝光寺,有趣的是,如今郑忱也算是飞黄腾达,却没有回头找他麻烦。想是人情面上颇有些手腕。

之二是他和周乐交好。多年之后周乐整顿吏治,头一个拿他开刀。但凡有人指责周乐整顿吏治是虚,排除异己是实,周乐就祭出这位来:我和宜阳王是故交,感情不可谓不深厚,然为国事,不得不尔。

这位和静县主是宜阳王的嫡长女,早早就出了阁,如今怕有二十五六,孀居在家。自然还是要再许人的,在挑呢。从前宜阳王在周乐面前得意,这位自然也顺风顺水——不像她们姐妹。

就听和静说道:“……玩法却简单。谢娘子你瞧,我这里有面手鼓,我敲鼓,谢娘子诵诗,诗由谢娘子自选。我这里鼓声起,诸位姐妹传花,谢娘子诵诗声起,诸位姐妹于亭中浮觞——”

嘉语顺着她目光,才现亭中竟穿插了一脉水,形如新月,且清且浅,也不知打何处引来,却是活的。

虽地势上无高低起伏,也一直静静流动。

“……如果鼓停诗未停,则持花之人可使面前浮觞之人做一件事;如果诗停鼓未停,则浮觞之人可使持花之人做一件事。”

在座贵女都从未听过有这样的玩法——寻常都是饮酒,或上座下座饮酒,或作诗,这“做一件事”范围可就阔了。

嘉语脱口问 :“做什么都可以吗?”

和静县主的目光在她面前停了片刻,笑道:“都是姐妹,难不成还做得出伤天害理之事?”

一时亭中小娘子们都轰笑起来,郑笑薇就笑道:“要鼓停诗未停,花在我手,酒停君前,少不得逼三娘子连喝三觞,以儆效尤。”

另一位穆娘子也笑道:“郑娘子是心慈手软,换我就不,要诗停鼓未停,酒停在我面前,花在郑娘子手中,我要郑娘子打一套醉拳来看看——那必是天底下最千娇百媚的醉拳了。”同为穆家女,这个小姑娘倒比穆蔚秋活泼。

唯嘉语仍道:“还是定个规矩好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哟哟哟哟哟哟!”和静怪声叫道,“这哪里来的老夫子,可酸坏我了——难道是个成心扫兴的?”

这么大一一顶帽子栽下来,嘉语脸色已经变了。

谢云然开口道:“县主——”

“请谢娘子诵诗——”和静县主大喝一声,手中槌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小曲儿不知道何时已经把花塞进了一位穿鹅黄色长裙的小娘子手里,小娘子忙不迭把花传给下一位,而月牙溪中,酒觞浮了起来,摇摇晃晃,顺水而流。

嘉语犹豫了一下,她看得出这位和静县主性格强硬。许是因为嫡长的缘故,在家里习惯了号施令。她要是拂袖而去,莫说谢云然,就是与她一起来的崔七娘、明月,都是两下里为难。

兴许人家嫌她多事呢……这毕竟还是谢府上,在座的小姑娘虽然年岁有长有幼,身份上略有尊卑,都是名门,应该不至于失了分寸。

这犹豫间,手上一重,却是花已传到。是支蔷薇,有一尺来长,美则美矣,枝上却有刺。怪不得一路小娘子都接了个烫手山芋似的,嘉语半是哭笑不得,半是不得已,转手抛给了明月。

明月迅速再丢给下一位。

至于此,击鼓传花已经正常轮了起来。

嘉语没有拂袖而去,谢云然稍稍心安,耳边鼓声越激越,和静县主又喝道:“谢娘子还不诵诗——我鼓都已经击过一轮了!”

谢云然再看了嘉语一眼,颇为歉疚,直到接到嘉语回视“无妨”,方才清了清嗓子,诵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从来诗词多悲歌,这却透着欢快劲儿,又兼时令得宜,诵声悦耳,鼓点声急,诵声却缓,在座小娘子听过的没听过的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正愉悦,忽然鼓声一停——

花在一位穿浅紫色裙的小娘子手里。

“是游六娘。”崔七娘在嘉语耳边提点——她知她不识。实则她进京比嘉语还迟,不过家学渊源,就不是嘉语可比。

酒觞浮在她右一位水红衫子的小娘子面前,这位嘉语有印象,上次陆家赏春宴上见过,是杨三娘。

谢云然诗未咏完,先且暂停。和静县主判道:“该游娘子出题了!”

游六娘性情沉稳,拔了头筹也没有什么喜色,只斯斯文文说道:“请这位妹妹满饮此觞。”

虽然一众贵女都没有出声反对,但是心里多少都觉得可惜——这可是难得作弄人的机会啊,竟然这么规规矩矩地开了场。作弄人从来都是最开心的——只要不作弄到自己身上。

唯有杨三娘大呼侥幸,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赶紧拾起酒觞,自饮了一杯,杯底一亮,笑道:“多谢游娘子赐酒。”

酒饮完,谢云然接着诵道:“……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诗短,到此结束。

酒觞停在元明月面前,花却落进了裴娘子手里,裴娘子见明月年纪小,满脸稚气,就有些慌。年纪大的知道分寸,年纪小却……敢于胡来。特别还坐在嘉语身畔——这位华阳公主可是个任性妄为的主。

明月拈花,正要开口,和静县主抢先说道:“再来饮酒我可不依!亏得我日思夜想想了这么个好玩的法子,你们就这么对我?”

半是嗔半是娇,裴娘子花容失色,游六娘面上略白。

明月看了嘉语一眼,嘉语略略摇头。

她这个堂妹,虽然相处时候不多,但是那古灵精怪,她见识过的,她要整人,可有的是法子。要对方心大尚好,但便是如此,落在有心人眼里,也是风波。他们兄妹孤苦,又哪里是经得起风波的。

明月摇了摇花枝,却笑嘻嘻道:“阿姐这就是为难人了——我年纪小,哪里知道什么好玩什么不好玩。”

这是倚小卖小,当面打脸了——显然是为嘉语之前被嘲弄酸老夫子打抱不平。

和静自恃身份——和个孩子掐架总不像话——面上已经不豫。想的却是:这谁家孩子,哪里能见人就呼阿姐,以为是个人都能做她妹子么——她见过嘉言,知道明月不是始平王的女儿,又见她紧贴着嘉语,只道和贺兰氏一样是嘉语母家的亲戚,自带了三分瞧不上。

想到“妹子”两个字,眼风一扫,她下穿天水碧绸裙的少女眼皮子就耷拉了下去。没一点精气神……庶出就是庶出,烂泥扶不上墙,和静县主恨恨地想。

明月却擎了酒起身,走到裴娘子面前,歪头端详片刻,“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裴娘子生得这么好看,倒教我怜香惜玉了。”

亭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连谢云然都不由莞尔:这人小鬼大,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

裴娘子更哭笑不得——她这算是被调戏了呢还是被调戏了——被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呔!毛都没长齐,还学人家怜香惜玉了。

“这样吧,”明月再开口,她的心又提了起来,“我出个谜,让裴娘子猜一猜,要是猜不到呢,裴娘子就在这园子里,摘最美的一朵花送给我,裴娘子说好不好?”

这回不等和静开口,谢云然已经赞了一声:“好——二十五娘端的好用心!”

明月嘻嘻一笑:“谢娘子谬赞了。”

裴娘子还能说什么,她自忖也读过几本书,猜谜这种事,应该是难不到她,于是大大方方笑道:“二十五娘出题,我勉力一试。”

“这谜啊,”明月慢悠悠起了个头,“要从有天晚上说起,我躺在床上,看见有个东西从房梁上溜了过去,那东西既没有腿也没有手,也没有嘴巴也没有尾巴——裴娘子你说,是个什么东西?”

裴娘子:……

莫说裴娘子,一众贵女都傻了眼:这是个什么鬼?蛇?蛇虽然没有腿,嘴巴总是有的,就更别提其他了。

裴娘子却是个磊落性子,想不出来就认了,起身道:“诸位娘子稍候,我去给二十五娘摘花。”

“要记得摘这园子里最美的一朵呀!”明月满面春风。

“裴娘子且慢!”和静县主 “咚”地狠敲了一下手鼓,说道,“二十五娘这谜出得好,不仅裴娘子猜不出来,我也猜不出来,我猜,在座各位,是一个都猜不出来。我说二十五娘,你不会就随便编了这么个东西出来,根本就没有谜底吧。”

明月眨了眨眼睛,甜甜地道:“阿姐这说的什么话,既然是谜,哪里能没有谜底。阿姐猜不出来,也不能胡说呀。”

“那你倒是说说,谜底是什么?”和静寸步不让。

明月又眨了眨眼睛,却往嘉语看过去:“三姐姐,这位县主阿姐好凶啊。”

嘉语:……

这丫头倚小卖小都卖出经验来了。无奈何,只得说道:“二十五娘说有,自然是有的。”

“哦,”和静县主冷冷逼问道,“你猜出来了?”

“县主,”却是谢云然出声道,“我猜出来了。”

和静吃了一惊——她是真心以为明月这个丫头胡编乱造,不想谢云然竟然应了。心里又惊又怒,脱口问:“是什么?”

“没有腿也没有手,没有嘴巴也没有尾巴,”谢云然微微一笑,“我猜二十五娘看到那东西,是在雨后?”

明月拍手道:“谢姐姐最聪明了!”

众人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狡猾,没有腿没有手,没有嘴巴没有尾巴——每个字都勾得人往什么活物上想,其实是雨后的水滴——那水滴,可不就有沿着房梁、房柱往下滑的。

唯有嘉语心生怜意:在座都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娘子,哪里见过光溜溜的房梁,又哪里见过漏水的屋顶。这谜虽然简单,却也只有明月出得出、想得到了。

谜底既解,和静闹了个没趣,悻悻只说道:“从来都是猜字谜的,不然,闹出个什么生僻物件来,又谁猜得到。”

“县主阿姐这就说错了,天一生水,可不是什么生僻物件,”明月脆生生应道,又转脸道,“裴娘子,我的花呢?”

裴娘子哈哈一笑,转身去了。

众人口中虽不言语,心里都在揣测:这园子里最美的花……却是个难题。

这园中林林总总,倒有二三十种花,这时节开的,桃花李花,杏花樱花,牡丹芍药,蔷薇海棠,郁金香,映山红,紫金花,含笑,结香,晚茶花……要说最美,兴许可以数到牡丹,毕竟牡丹富贵,但是这最美的一朵……却从何说起。都想着怕是要等上许久,甚至有人暗地里寻思,是不是在裴娘子回来之前,先玩一轮。

却不料只过片刻,裴娘子就转了回来,果然拿的是牡丹,艳如云霞,回到亭子里,笑吟吟插在明月的鬓上,拍手道:“好了。”

明月故作不满:“裴娘子怎么就能断定,这是园子里最美的一朵?”

裴娘子刮了刮她的面颊,笑道:“因为小妹子你艳压群芳啊。”

亭中先是一愕,继而轰然,有的小娘子连姿态都把持不住了,更勿论矜持。都纷纷想道:这个裴娘子也妙。

这要换到其他小娘子头上,一个“艳压群芳”能把人羞死,这亭中桃红李艳的,各有千秋,任谁都提不到一个“压”字,但是明月年纪小,又生得玉雪可爱,眉目精致没得挑,之前偏装了浪荡子的口气调戏裴娘子,这会儿裴娘子调戏回去,可不应景。

一时哄笑过去,鼓点又响。

谢云然轻启朱唇,念的是:“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鼓声一停,诗又未完,花落在天水碧绸裙的小娘子手中,觞却浮于李家小娘子面前——嘉语还是不知道她是李十五娘还是十六娘。

和静说道:“五娘,你出题。”眼皮一撩,似笑非笑看了李家小娘子一眼。

“我……”被称作“五娘”的小娘子一时有些惊慌,像是料不到花这么快就到了自己手里,支吾了半晌。

和静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却也并不话,只冷冷看住她。五娘子咽了口唾沫,一横心,结结巴巴说道:“我素听说谢娘子是个美人,所以我、我……我想请李十六娘揭开谢娘子的面纱。”

她口中说话,头完全不敢抬起来。

远芳亭中静得像死。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嘉语想道。

宜阳王,她可没得罪过这位王叔。要说是宝光寺,一来都过去这么久了,二来,连始作俑者郑忱都能放过,这会儿却来怪罪她和谢云然——没这个道理啊。

她从前也没见过这个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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