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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墙头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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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像许多喧闹的虫子。周乐揉了揉眼睛,他记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像是看见娄二娘了, 她在哭。奇怪, 怎么会梦见她?他只见过她一次。

在三月的时候。

最初是个小丫头,半夜里鬼鬼祟祟摸上门,险些被他一刀砍了,到尖叫声起才听出来是个女孩儿, 而且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他总不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姑娘吧, 硬生生收了手,背对着她说:“我这里家徒四壁,没什么可偷的,我也不为难你, 你快快走吧。”

他宽大为怀, 那丫头竟不领情, 尖声叫道:“我不是贼!”

你不是难道我是?周乐心里吐槽。

那丫头又叫道:“我真不是贼!“

他当时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来,火光不很亮,看得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肤色白净, 梳了双鬟。衣裳虽然不华贵, 却还整洁, 确实不像是镇上那些混不上饭的人家出来的小娘子。

“那你是什么人?”他问, “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娄家的婢子。”那丫头说, “平城仁和里的娄家。”

娄?他记起来,三娘子提过。她问:“周郎君还记得娄娘子吗?”他当时回答:“我不认识什么娄娘子,想是三娘子记错了。”言犹在耳,竟真有娄家的婢子找上门来。一瞬间的悚然,让他迟疑。

小丫头看出他眉目里的犹疑,支支吾吾补充道:“我家姑娘叫我来。我家姑娘……是娄家二娘子。”

“我不认识你家姑娘。”周乐皱眉:当真不是三娘子派来耍他的吗?虽然他也不觉得她有这个闲心;且他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地址;不过,以三娘子对他所知之多,没准能找到也不一定。

但是她不是回洛阳了吗?

“以后……”小丫头像是被他的态度梗了一下,“就认识了。”

周乐心中疑云大起,面上只不动声色:“你到底来做什么?或者说,你家姑娘叫你来做什么?”

“我家姑娘叫我来问郎君,可有婚配?”这是句废话——之前姑娘已经打听清楚,这小子并无婚约。也对,瞧这家里空得,有人肯把姑娘许他才见了鬼!也就他家姑娘鬼迷了心窍。

周乐:……

他如今可以确定了,就是三娘子派人来耍他——看来她在洛阳的日子过得真是太闲了。

什么见鬼的娄家,平城?不说他倒忘了,他住始平王府的时候曾听说过,三娘子从前就是养在平城。一念及此,不由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道:“我有没有婚配,想必你家姑娘是清楚的。”

小丫头登时就红了脸:糟糕,莫非姑娘背后打听他的事儿被他知道了?还是说姑娘和他早就……她不敢想下去,只默默腹诽:合着她这个贴身婢子,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姑娘瞒得她好苦!

她低头道:“既然郎君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

“这就奇了,”他说,“我不问,怎么知道你家姑娘叫你来做什么?”

小丫头若有所思:“我家姑娘叫我来问郎君,是不是选个合适的日子,上平城……提亲?”

——原本姑娘是叫她先问有没有婚约,再问他是不是愿意与她共结连理,当然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以姑娘的人才,哪里轮得到他说个不字。但是既然他们早有默契,她就不觉得还有多此一问的必要了。装模作样也有个限度不是。

周乐几乎是顷刻变色,脱口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

“怎么突然——”

小丫头讪讪道:“大约是……近日来家里提亲的贵胄公子多了些罢。”要不她怎么说,姑娘是鬼迷了心窍呢。平城多少贵公子,这位周郎君……好吧,模样是不差,可这家里也太寒碜了些。

是这个原因吗?除了宋王,又有别家去提亲了,还是三娘子拒绝不了的人?周乐心里惊疑不定,以始平王对三娘子的宠爱,三娘子拒绝不了的人可是不多。却问:“去平城?不去洛阳吗?”

“去洛阳做什么?”小丫头吃惊地问。

这吃惊,不像是能装出来的,周乐越糊涂了。

起先他以为是三娘子戏弄,或者是害羞——明明自己牵挂,派了人来看他,却托词说什么平城娄家。要不是他知道她从前住在平城,又怎么猜得出来。可是接下来这话又不对了。就算真是三娘子催他提亲,那也该是去洛阳啊,去平城做什么。何况如今他功未成名未就,拿什么去提亲?

怕是连被始平王乱棍打出去的资格都还欠奉——人始平王府的门槛多高啊。

想三娘子也不至于这样为难他。

那么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娄二娘子,莫非是真有其人?

那又奇了。周乐倒不是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长得不错,路上小娘子抛个媚眼,不守规矩的丫头调笑几句,甚至于花楼里姑娘求个露水姻缘,都不是没有。但是好人家的小娘子,素未谋面,就这样偷偷摸摸派丫头上门催他提亲,那可真真见了鬼了。他可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魅力。

其实前年阿姐帮他张罗过,说是母亲生前帮他定的韩家表妹,谁想舅舅过世多年,舅母不认,阿姐一口气咽不下,竟然病了。

亲戚尚且如此,而况外人。

到底是谁戏弄他呢?真是三娘子吗,还是另有其人?周乐心里挣扎了一下,抱着万一的希望问:“你家娘子不在洛阳吗?”

“洛阳?”小丫头越不懂,“我不是说了吗,我娄家住平城仁和里,不过我家姑娘如今人倒是在镇上。”

人在镇上……周乐脑子里一转,想不起镇上有这么户人家。

“我们见过吗?”周乐问。

小丫头也被绕糊涂了:这位方才还笑得古里古怪,说他有没有婚配,姑娘是知道的,如今却又问“我们见过吗?”难道她猜错了,姑娘与他并没有……小丫头脸上一白,结结巴巴道:“郎君、郎君有没有见过我家姑娘,自己不知道吗?”

周乐:……

周乐心里一口血,他怎么知道。既然不是三娘子派来,也不知道哪个促狭鬼搞鬼,这半夜三更的,他也没心思陪她耍。挥手道:“我怎么知道……走吧走吧,很晚了别闹了。”就往外赶人。

小丫头哪里想得到他说翻脸就翻脸,气力又大有不如,三下两下就被推了出去。然后门就闭上了。

“喂!”她气得踢了一下门。

门又开了。

小丫头心里一喜,就听得里头那人恶狠狠地警告:“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谁派你来,踢坏我的门,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丫头:……

“不识好歹!”小丫头气呼呼地走了。

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清净不得几日,半夜里听到叩门声:笃笃笃、笃笃笃。

“门没锁。”他说,也懒得起身:能半夜里上门的,总归不是外人。

门吱呀一下开了,探进来一个头:“周郎君?”

周乐:……

是前儿那个小丫头,他听出她的声音了。

这样锲而不舍别无所求只为戏弄他,特么是怎样一种……精神病啊。也不知道这回又耍什么花样,是说哪个小娘子看上他了呢,还是自荐枕席?周乐心里实在不耐烦,但是进来的是个小娘子,他好歹知礼,总不好躺床上待客——虽然天黑,也看不见什么。还是胡乱披了衣裳:“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小丫头怯怯地道,“姑娘叫我来给郎君赔罪。”这位可是她家姑娘未来的夫君,也就是她以后的主子,哪里是她得罪得起,她前儿也是傻了。

赔罪?赔什么罪,周乐莫名其妙。

小丫头素会的察言观色,当即说道:“姑娘说,我不该擅闯。”虽然明明是他门没关好。

“这个啊,”周乐很大度,“赔罪就不必了,还有事吗?没事就出去吧,帮我带上门。”

小丫头:……

可怜鬼迷了心窍的姑娘!她心里碎碎念,嘴上道:“姑娘叫我来问郎君——”

又来了!周乐抚额。

“……是不是缺钱?”

周乐:……

“缺!”他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样。

“姑娘叫我把这些……带给郎君。”小丫头从背后提出个包裹来。看起来并不太轻。周乐吃了一惊:这人为了戏弄他,真是不惜血本啊。到底是谁?且不管他是谁,他眼下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

周乐的目瞪口呆让小丫头信心又回来一点。果然姑娘英明!这小子果然是因为穷,所以失了志气,不信有天上掉大饼的好事儿。这回给他送了钱,他该信她了吧。也该有底气去平城提亲了吧。

只要他应了,她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姑娘说,郎君莫嫌她唐突。”她笑吟吟地说。

这世上大约没什么人会嫌送钱的唐突,除非对方别有所图。周乐沉吟片刻,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家姑娘是谁——”

“我家姑娘是娄家二娘子啊!”小丫头叫了起来。

“好吧我虽然不知道娄家是个什么人家,你家二娘子又是个什么人物。”周乐从善如流,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总之,我很感激你家姑娘的好意,但是无功不受禄,这些钱财,你还是带回去吧。”

鬼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说是钱财就是钱财?当他傻?没准就是一包石头,只要他接了,那人就会跳出来嘲笑他,周乐不由自主眼睛往外瞅了一眼,该死,他是真猜不出谁这么闲这么无聊。

司马大郎还是二郎?或者刘家那小子?他心里默默排数。

这回轮到小丫头傻眼了:她家姑娘聪明是公认的,这回竟然料错了?天底下还真有这种不要钱不爱色油盐不进的“奇男子”?罢了,悻悻然把包袱往地上一放——“当!”的一声脆响。

“反正我家姑娘这么吩咐的,我话也带到了,东西也送到了,收不收,是郎君你的事儿。”小丫头撂下话,飞也似的跑了。

周乐:……

他到次日早上才去看那个包袱,之前还特意跑门外转悠了一圈,确定没人扒他墙头等着看笑话。打开来却是吃了一惊:竟是整整一包金银饰!谁家娘子这么豪富?

三娘子贵为始平王的嫡长女,也不敢这么胡来。且,高门大户人家小娘子的饰,都是有记号也有账可查。

镇上人家,他来往比较多的,就只有司马家说得上家境不错。等闲也拿不出这样的手笔。难道竟不是戏弄?他胡乱想来,不得要领,索性出门打听。竟真听说有个娄娘子从平城来怀朔镇探亲。

据说娄家豪富,家中牛羊,都按谷算数,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家中僮仆数以千计。据说从前家中有人出仕为官,如今却是没有了。

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难道是有人和娄家有仇,想要坏她家二娘子的名声?这样一想,越烫手起来。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种事,无心难算有心。周乐出了趟城,再三确定没人跟踪,找了个隐秘地儿挖了个坑,把一包金银都埋了。当然他知道这事儿没完,无论背后是谁,都不会丢下这样价值不菲的饰就撒手。

要下次还是那个小丫头,他可得跟着她把背后的人给揪出来——

这回只过了两天,那丫头又来了,还是晚上,周乐虽然心疼灯油,好歹点了灯:“你又来做什么?”

这回她没有带东西,只神色间慌张,比前两次更盛:“我、我家姑娘说……要见郎君。”

周乐:……

来了!周乐心里想,她这是来引他入彀吗?面上不动声色,只道:“我不认识你家姑娘。”

“我知道!”小丫头说。

“所以,我也不会跟你去——”

“并没有要郎君去哪里的意思。”一个声音从小丫头背后传来。灯光并不太亮。也许是油少了,或者灯芯太短。起先只看到一抹影儿,然后慢慢拉长,是个高挑的女郎,声音十分干脆:“是我来见郎君。”

周乐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想起小的时候阿姐和他说的故事,说书生夜宿荒郊野外,有小娘子来叩门,说外面刮风啊,外面下雨啊,外面冷啊,求好心的书生收容一夜,如书生不允,她就嘤嘤嘤地哭泣不肯离开。

到书生心生怜悯,开门放了进来,会现她容色既美,谈吐也风趣,还出手大方,动辄以金银珠玉相赠。只是不能让她喝酒,一旦醉酒,她的裙裳下面,就会生出毛茸茸的尾巴,又粗又长。

“是狐狸吗?”那时候他问,他见过那种狡黠的小东西,“那皮毛倒是好的。”镇上有钱人家穿的皮裘,他可没少眼红过。

“有时候是狐狸,有时候是狼。”阿姐说。

但是他又不是书生,也没有宿在荒郊野外。到娄二娘整个人暴露到灯光里,扯掉风帽,露出脸,才看清楚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肤色微黑,五官却生得秀丽。她眼珠子一转,笑问:“郎君是疑我别有用心吗?”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别有用心吗?周乐几乎是苦恼地想。不过这回,他倒是不怀疑她确实是好人家的小娘子,而不是谁买通了花楼女子来作弄他。

当然也不是狐狸。

娄二娘微微低了眼帘,遮住眼底的光,她说:“郎君也许不信,不过这是真的,如郎君不嫌弃,我——”

“我有心上人了!”周乐打断她。他知道这样让她难堪,他也只能尽力,让她难堪得少一点,比如说,不让她把话说完。

空气一时凝固起来,火光在不停地跳跃,人的影子虚虚实实。晚上点灯真是太费油了,他忍不住想。

“之前,我怕是有人作弄,或者欲坏娘子清誉,所以前日娘子所赠,不敢收在家中,在西山谷的桃花林里,林中有石碑,碑上写“麓谷”二字,往东走百五十步,我埋得不深,想必娘子能找到。”

周乐想一想,终究不忍,又添一句:“并非娘子不好,是小子没福气,娘子……莫要见怪。”

“你这人——”小丫头叫了起来。

“桃叶!”娄二娘沉沉喝了一声,那个叫桃叶的丫头登时就住了嘴,只满脸不服气。说真的,就这小子这光景,也就她家姑娘了,换了别人,见了这屋都得逃,他他他竟然还……还敢挑三拣四!

“多谢郎君告知,”娄二娘却说,“郎君清贫至此,尤能不贪财货,我没有看走眼。郎君以诚相待,我很感激,但是已经赠出的东西,怎么好收回。郎君如果怕我恼,就赏脸收了吧。”

她这样处置,周乐微微有些诧异。他其实不是什么君子,他有些惭愧地想,也不是没有起过吞没财货的心,但是一来不知道这个娄娘子什么来头,二来他一向不欺负女人。三来,如果他这么做了,日后他怎么和三娘子解释呢?虽然三娘子不曾说过,但是他总觉得,他该配得起她的另眼相待。

说真的,这样容色不俗,又行事大方的小娘子,他过去十余年里所见,也不过一二,如果不是遇见三娘子在先,能得这样的佳人为妻,他是满意的——虽然他甚至不记得他曾经见过她。

他这沉默中,娄二娘微微一笑,说道:“恕我冒昧,不知郎君的心上人是——”

以他的出身和环境,她其实可以推测他的际遇,他可能遇见的女人,怀朔镇里穷得一塌糊涂的军汉的女儿或者姐妹,花楼女子,或者哪家侍婢伎人。少年人贪色,不过,她并不认为这些人在她面前有一争之力。

就算买回来做妾或者婢子,都不算什么,时长日久,他自然知道她的好。

周乐并不知道她的盘算。但是眼下,他还不好胡乱把三娘子挂在嘴上。就算是最最宽容的人,也会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所以他谁都没有说,连阿姐在内。他不想受这样的嘲笑,也不想三娘子被这样嘲笑。

但是只要想到她,欢喜就不可抑止地从眼睛里流出来,连带跳跃在眸光里的烛火都被染成瑰色,瑰丽如霞光,霞光涌动:“她不是这里的人。”他只能含混着,这样回答。

娄二娘露出好奇的神色——那是花楼女子,还是哪家侍婢伎人?

“她……她从前也在平城呆过。”周乐受她的目光激励,忍不住多透露了一句。

“哦?”娄二娘是真吃惊了,竟然是平城人,“郎君能说说她的名字吗,兴许我认识?”

周乐笑了一笑:“却是不方便透露,娘子见谅。”——他心里并不认为娄家能高攀上始平王。娄二娘微微失望:他很护着他的那个心上人。不过他去平城的时候应该不多,没准她能打听到。

“既然这样,”娄二娘仍然很好地保持了她的微笑,“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

她从周乐简陋的土房里出去,天色如墨。

“怎么会梦见她呢?”周乐困惑地想,他并不觉得那是个会轻易哭泣的姑娘,她很……坚毅,很……沉得住气,他想,随即一怔,奇怪,这些,他又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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