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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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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安平退出去, 嘉语把姜娘也打了,又吩咐半夏上酪饮, 半夏犹豫:“姑娘——”

“叫你去就去!”嘉语道, “安平在外头守着呢, 你瞧他眼下这样子,是安平的对手吗?”

——安平说得惨兮兮的,其实周乐也是灰头土脸,好不到哪里去。

那可真说不准, 半夏心里嘀咕:要是安平奈何得了他, 就不至于到姑娘面前大喊救命了。

“你傻呀!”嘉语点了她一下,“安平是看在我的份上,怕我回来见怪,没下死手罢了, 不然他还活得到现在?”

当然还有邀功的意思, 这一层嘉语就没说破了。

半夏:……

周乐:……

不知道姑娘要用这个人做什么, 半夏想。之前拿下郑郎君姑娘也没支开她和姜娘,只把茯苓撵了出去,是怕茯苓嘴不严。不过姑娘说得对,有安平呢,她乱操什么心, 姑娘心里有数的。

半夏也退了出去, 就只剩下嘉语和周乐。

其实嘉语让姜娘和半夏参与到郑忱事件中是无可奈何, 一来她需要帮手, 二来也是瞒不过;但是周乐……就不是她想不想瞒的问题了, 而是太多事情无法解释:但凡牵涉到从前,她都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透过屏风,嘉语凝目看了那人一会儿。有半年没见了。虽然之前见得也不多。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更瘦了,想是边镇上沙子不好吃,表情……有点古怪,她猜得到他为什么不肯见她:他说要当大将军,要功成名就回来娶她,结果……被打了个半死,还被她半路搭救,换她也不愿意见人。

不过……

嘉语幽幽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周乐:……

周乐苦笑道:“三娘子别这样……还没恭贺三娘子封了公主。”得了,他就知道这丫头爱装模作样,他才不上当。

嘉语笑了起来:“你把安平坑苦了。”

“火不是我放的!”周乐也懊恼:最主要是他赔不起。

嘉语倒不意外,这样简单粗暴,多半是猴子的手笔,那个人暴戾,嘉语从前看到他,也是怕的。也就周乐制得住他。

“他不该不让我走。”周乐说,“我还要回去复命呢。”复命不过是个借口,他知道,她也知道。

“你如今……是从军了吗?”嘉语问。她心里想安平说他出逃,起初有猴子相助,后来就没提了,想是先回去复命了。

“嗯。”他回怀朔镇之后就从了边军。

因为有马,人又伶俐,上头让他做队正——当然队正这样的小人物,她平生都不会碰到,他也不想与她提及。这次是来洛阳送公函:柔然不安分——当然柔然从来就没有安分过,不过今年恐怕会有大仗。

元家也是草原上部落的家,和柔然人原是一伙,年景好的时候唱歌牧马,年景不好就越过长城来中原打劫。后来强大了,建了国,像模像样穿起了丝绸衣裳,学会了吟诗作对,就当自个儿是文明人了。

柔然人当然还是野蛮人。

镇将预判有仗可打,自然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

边镇的条件非常艰苦,当然的,如果不打大仗,缺衣少食紧紧也熬得过去,但是要打大仗,就得上报朝廷了,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周乐来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见嘉语——他如今寸功未立,怎么好来见她?最多也就想,从始平王府的门口经过,能看到她的马车。

他盼着打仗,最好是大仗,有大仗才有大功可立。

就听她又说:“是我叫安平带你来见我——既然到了洛阳,怎么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

周乐垂头半晌,忽微笑道:“三娘子很想见我吗?”

嘉语:……

硬生生扭转话题:“我原本该早些来见你——我不知道你还要回去复命。倒是我耽搁了。”

周乐知她是害羞,只可惜隔了屏风,也看不到她眼下的表情。懒洋洋只应说:“反正都迟了,也不在这一时。”

嘉语:……

安平能被他这句气得上吊!嘉语又道:“……是我进了宫,安平也没法知会我,我在宫里又受了伤——”

“受了伤?”周乐猛地抬头,“既受了伤,怎么不在宫里多养些日子!”话出口,又明白过来:必是伤得不重,不然宫里也不会放她回来。又道:“你上次也是进宫出的事,宫里很危险吗,还是说……有人害你?”

这个猜测实在大胆,连他自己也呆了一下,想道:之前是始平王人不在京里,如今始平王已经回京,还有什么人敢对她下手?

屏风后没有动静。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周乐推测给她听:“你年纪小,又极少出门,能得罪什么人,想是冲着始平王或者世子去的?”

——当初于家父子要囚禁她,就是为了始平王和太后,而不是冲她。

——其实和大多数闺秀相比,嘉语也不算是“极少出门”了,至少她还去过一趟信都。不过不能和男子比。

嘉语还是不应声。

照常理,确该如此。大多数人都这样想。这就是为什么她虽然恨极了贺兰袖,却无可奈何的原因。她可以向父兄指出贺兰诬蔑她,却完全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让人信服:她不仅仅是诬蔑她,她是想杀了她。

“不过是姐妹间小小龃龉……”他们会这样说。

如果她不依不饶,他们会反过来劝说她:“眼下你是不懂,到日后出了阁,就会记起姐妹的好”、“你阿娘只这一个妹子,你姨娘只这一个女儿,再亲没有了,就算是她有错,你还能要她死?”

嘉语叹了口气,有种口舌无力的悲哀,那就像是一脚踩进淤泥里,拔不出来。她不得不接受太后的“仁慈”,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仁慈。她差点杀了她!

周乐敏锐地感知到她情绪里的低落,也许他是猜中了。

“三娘子知道那人是谁吗?”他问。

“我……知道的。”

竟然真有这么个人!周乐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必须保证这不是一时冲动——这件事并不容易完成,他对自己能于重重护卫中取贵人头颅也没有把握,但是他仍然说:“我帮你杀了他吧。”

不管他是谁。

嘉语惊住,这夏日的午后,就仿佛冰块在太阳穴上冰了一下,透心的凉,让她忽然意识到窗外有知了在聒噪。

绿荫满地,满地碎的光斑,炫目的白。这个人说,我帮你杀了他吧。他并不是信口讨好,他是权衡过其间难度与后果的。敢对她下手的人自然不是平常人,贵人门庭,并不那么容易出进。

他也不是荆轲、聂政这样以刺杀为能事的游侠。

这是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提议——杀了她,杀了贺兰袖,嘉语心里想,杀了她,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从此不必时时如履薄冰,不必在半夜里惊醒,不必费尽心思向人证明,她对她的不怀好意,又无可奈何看着她脱身;不必再担心宫里究竟有多少她的人,不必害怕日后她与萧阮的联手,一个擅长纵横捭阖,一个手握无数人阴私……

为什么从前没想过呢?嘉语想,那大约是因为,从前她没想过要贺兰袖死,她想过最大的惩罚,不过是毁灭她的希望,让她错过所有可能的命运的转机,无声无息,过完平平常常的一生。

也许是她心太软,不不不,没准是因为她知道那比杀了她还更残忍。

而那时候她也没有意识到,贺兰其实是想要杀她的,为此,她情愿赔上陆靖华这颗棋子。

杀人……是会脏手的。萧阮这样说。

从前她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她身边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子,和父亲拨给她的护卫,他们会听命于她去杀贺兰袖吗?不会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会立刻把这个可怕的命令汇报给她父亲。

就算这次贺兰袖闹出这样的事情,父亲也未必就同意杀她。父亲不知道她的危害,或者说不会相信。

谁信呢,除了死过一次的人,谁会信呢。

她自己的武力值又不够,贺兰袖骑射比她还强——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更纤弱一些。

如今——她也不知道贺兰袖被送去了哪里,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出了事……当然嫌疑是免不了的,所有知情人,连太后在内都会对她生出疑心。

买·凶·杀·人,从来都不新鲜。

但这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她如今不在宫里,不在始平王府,也不在宋王府,没有高墙深院,没有护卫与侍从,就算是出了事,也不至于闹得洛阳城里人人自危,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去追究到底。

父亲是不会的,王妃也不会,哥哥也不会,连太后都犯不着。

只有宫姨娘……贺兰袖杀她的时候想过宫姨娘会伤心吗?就算想过,大约也不在乎。

“三娘子?”周乐喊了一声。他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嘲笑他不自量力,虽然她并没有这么做过。能和她结仇的多半是达官显贵,达官显贵也就罢了,她几次出事都在宫里,也许那人原本就是宫里人——混进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她受了伤……不知道伤在哪里,他想。

就听她说道:“容我想想。”

她头一次认真考虑杀死贺兰袖,这个曾经与她那么好,好到她毫不设防的姐妹,她生命里最大的隐患。杀了她是个好主意,她对自己说,时间该是定在贺兰袖出阁之前,那也就是今年冬。

到那时候,人们已经渐渐淡忘陆靖华的死,忘掉贺兰袖对她的诬陷,忘掉她受过的伤,和可能因此生出的怨恨——她不想让宫姨娘现真相,不想让她现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女杀了她的女儿。

不想她恨她。

那就、那就……嘉语定了决心。夏日的阳光还没有褪去,她对周乐说:“这件事不急。”

周乐:……

“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她说。

“什么事?”

“我新得了五百部曲,需要人帮我训练。”嘉语说。她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安平安顺。这五百部曲是她留给自己救命的。安平安顺是她父亲的手下,父亲的印记太深,她需要一支完全服从她的人马。

周乐是最好的人选。虽然他从前没有练过兵,但是她知道他曾指挥过兵力高达二十万以上的大仗,他是能打仗的,自然也能练兵。

周乐会过意来:“我?”

他脸上变了颜色,嘉语虽然不能看到,但是她听出来了。

“你。”她肯定地说。

“三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周乐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气:他之所以回到边镇,从最底层的兵当起,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靠她的扶助,他要娶她,须得靠他自己的双手,他自己挣来的功劳。

“父亲不会理会我这些小玩意儿。”她像是浑然不觉,“阿兄最近就要升任羽林卫统领,可抽不出时间……刚刚好你在洛阳。”

周乐气笑了:“三娘子莫要耍我,有兵还怕没将?几个安兄都能胜任,何必我?我不需要这样的恩惠。”

“谁说是恩惠了,”嘉语不以为然,“我是求你帮忙,让你给我做苦力,又不是把人送给你,恩惠?周郎想得可美——自你我相遇以来,我可让你占过半分便宜不曾?”

调笑似的一句“周郎”,周乐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猫爪儿抓了一下,要是能撤掉屏风就好了,他想。

其实她说得没有错,最初……就是她威胁了他,换她妹子的安全,之后更是他救了她两次——于烈手里一次,周五手上一次,她并没给过他什么好处,反而让他放弃了到手的羽林郎和始平王世子亲卫。

周乐再掂量了一会儿,他当然知道机会难得,没有必要为着愚蠢的尊严放弃,他从前也没有在意过这劳什子尊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呢,他心里泛起一丝的疑惑,他很快掐灭了它。她还等着他的回复。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我从前没带过兵。”

“谁没有个第一次,”嘉语笑道,“我阿爷第一次带兵,你猜怎么着?”

周乐愕然:“始平王他——”

“半夜里炸了营!阿爷当时带了四千人,半夜里起火,阿爷被惊醒,铠甲都来不及穿,持剑杀了十几个,跑出来清点剩余,还剩了三百。”那并不是她从父亲嘴里听说的,那是后来,她从旁人的笔记里看到,周乐命她念给他听,他说:“令尊无愧于英雄之名。”当时潸然泪下,到如今,尤能笑语。

周乐为始平王默哀了片刻。

“如今谢娘子在宝光寺里,她会的最多,隔天我问她要几本兵书——”

“我识字不多。”周乐实在惭愧。

“让半夏念给你听。”嘉语一点都不意外,他识字从来就没多过,从前就是如此,嘉语微仰了头,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那么……好。”周乐说,“我会为三娘子练好这支兵。”

“轮不到你说不好!”就听得她得意洋洋,“你还欠我医药钱呢,敢不给我卖命!”

周乐:……

她能有点公主风范么!

柔然每次动兵都在秋后,草枯马肥的时候,如今才七月,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还赶得及。

那晚周乐做了个梦,梦见他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里,半躺在云彩一样柔软的床榻上,榻前十二扇簪花仕女沉香屏曲曲折折,七宝灯树的光影影绰绰透进来。

他面前坐了个素衣女子,手里握一卷书。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灯光晕开她的眉目,遥远得像一幅画。

他心里十分安宁,在看到她的时候。

外间下着雪,雪越来越厚了,新雪簌簌地,覆在旧雪上,压着枝头,天就快要亮了。

“公主。”他伸手抚她的,她抬头对他笑一笑。

她是他恩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曾经提拔他,重用他,没有她父亲,就没有他今日。照旧时礼节,他该奉她为主上。

然而旧时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乱世里再没有人讲究这些。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下着雪,天寒地冻,热的血泼在地上,登时就冻住了。

她穿着昂贵的玄狐皮安静地坐在雪白的毡毯上,像一只待售的小兽。面前没有设屏,也没有戴帷帽,黑的狐狸毛一根一根直竖着,衬出她素白的面容。头打着结,他甚至能看到她颈项上的污垢。

他生平最无法忍受肮脏——当他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都不曾忍受过。虽然他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说:“末将来迟,公主恕罪!”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并没有他想象中,公主该有的风仪。

糟糕的初见,还有更糟糕的后来。

关于声名狼藉的华阳公主,他也不知道该抱有怎样一种心情。

这个女人,因为她,始平王父子惨死,给了他迅速上位的机会;因为她,宋王得以带走大部分中枢兵力,朝廷失去对整个王朝的掌控力,洛阳陷落,烽烟四起,中原大地瞬间四分五裂。她这样不祥,就仿佛上古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当然她并没有那么美,然而所到之处,兵祸连结。

他收留她,出于道义,或者说,让天下人看到他的道义,他为此尊奉她,敬重她,对她好。

后来有人找上门,要带她走。昔日始平王父子手下良将如云,末了肯照顾他身后的,除了他,就只有他了。

但是她不肯。

他问她为什么,她说:“独孤将军的眼睛里没有野心。”

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吃了一惊:“那又怎样?”

“如果他日大将军向他索要我,”她问,“他能拒绝吗?”

乱世里,没有野心意味着始终受制于人,一个受制于人的人,无法护她周全。她的堂哥元昭叙不就打算把她卖给柔然可汗吗。与其一次一次被出卖,辗转于这个肮脏的尘世,不如一次卖个好价钱。

汉献帝在遇见魏武之前,辗转于各路诸侯之手,从长安到洛阳,洛阳到长安,随行左右侍卫,三公九卿,皇亲国戚,衣不蔽体者有之,食不果腹者有之,有人就活生生饿死在长安的断壁残垣中。

无论魏武日后如何待他,至少终身再无饥寒之虞。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如汉献帝,没准半路上就被人宰了。

他想了想:“那可不一定,独孤将军是个实诚人,又很念旧恩,没准他宁肯抗命也要保住你呢?”

“为此两军开战吗?”她语气冰冷,“打败了再交出来?”

他笑了,就为了她,两军开战?她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大约在他们这些金枝玉叶眼里,全世界都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吧,可能一朵花为她而开,就可能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她死去。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个话直接说给她听,只笑着说:“原来在公主殿下眼里,我是这样残暴的一个人。”

她眼波流转,淡淡再看了他一眼。他当时觉得她不够聪明,后来……后来过了很多年,到他以为他们不会再分开的时候,他才忽然想,也许她当年说的,那个会索要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她的驸马。

那时候他已经是吴朝皇帝了。

最终没有拒绝的人也不是他,当然更不是独孤如愿,而是元祎修。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在那个冬天,他还以为它永远不会到来。人有时候会高估自己的运气,而低估自己的多情。

那也许是因为,他一向都不是多情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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