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母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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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乱整个上午, 总算回了自己屋子。嘉语坐下来舒舒服服用过午饭,因料想那两个笨蛋还在勤勤恳恳捡瓷片, 吩咐了茯苓给她们送食盒过去。美美小憩了半个时辰, 醒来已经是未时中。
半夏服侍她换过衣裳。
半夏道道:“姑娘又要去——”
“是啊, ”嘉语注视窗台上一盆蓝得正艳的花,微笑道,“也该去一趟了。”
百鸟园其实并没有在特别荒僻的地方,反而是宝光寺里一景。
嘉语进去的时候, 正瞧见通体纯白的鹦鹉, 拖着长长的尾巴蹲在树上,蓝孔雀、绿孔雀与白孔雀在芭蕉树下斗了个旗鼓相当。仙鹤高高昂着头,迈着碎步走来走去,红嘴的莺哥儿在枝头歌唱。
天鹅浮在水上, 花与树的影子, 蓝的天空和着云, 如画。
越往里,林子越密,杂树丛生。
路曲曲折折,变幻的光影。嘉语不知道在她之前,有多少人走过, 有多少人在断壁残垣前止住了脚步——原来前方并没有柳暗花明的好景啊, 他们这样想, 就此折返。大多数人都不会现, 这处墙虽然断了残了, 却特别厚,厚得不同寻常。当然那也许是因为爬山虎遮盖了它。
藤蔓的缝隙里,隐约可见的满壁斑驳。绿的叶子,或开一朵红的蓝的白的花,那是朝颜,是蔷薇,是凌霄花。拨开长长的藤蔓与浓密的叶,露出隐秘的锁口,它看起来与墙上其他的疤痕并没有两样。
人常用斗室来夸张房间之小,但是用到周皇后幽居的这间屋子,实在再贴切没有:其长,仅能容她躺下,就宽,最多也只能再容一个人,正襟危坐。
这里能听到鸟鸣,乳莺试啼,寒鸦瑟瑟,有时候还能到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经过,多少人曾在这里窃窃私语,或叹息,或哭泣。周皇后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人应答?
都看不出来,在这样一张什么都没有的脸上。
周皇后生得美,比姚太后美。她是艳丽型的美人,大约与姚佳怡相类——说来奇怪,姚太后与始平王妃都只清秀,姚佳怡却生得艳丽,反而像周皇后了。这样的颜色,难怪先帝生时,荣宠不衰,嘉语默默地想。
她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点意外都没有,只问:“你想知道什么?”语气平淡得就仿佛在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嘉语没有见过周皇后起身,也看不出枷锁扣在哪里。那必然是有的——李夫人敢把钥匙交给她,想是一早就知道,即便有钥匙,也带不走人。
周皇后自己想必也是清楚,她从来没有说过离开。也就只有一年前的周氏族人异想天开,以为他们还有机会罢了。
那时候嘉语回答说:“所有,我想知道所有,殿下知道的东西。”
周皇后笑了:“可真是个贪心的小娘子。”她并不问她的来历,也不问她如何来到这里,如何得到钥匙,如何知道她的身份。
深宫画卷,在嘉语面前徐徐展开。
嘉语当然是进过宫的,很多次。但是那不等于她就熟悉宫廷,熟悉宫廷的生存法则。从前她对于宫廷的了解,至死都不过一个浮光掠影的浅象。她没有在宫里扎过根,所以她不知道哪些角落里,藏着哪些魑魅魍魉。
她之于宫廷,始终不过过客,贺兰袖才是主人,但是,也并不比周皇后这个旧主来得更权威。
周皇后摸清楚嘉语对宫廷的一无所知,并没有费太久的工夫,当然那也是嘉语无心掩饰的缘故,也许因为嘉语坦诚——虽然这坦诚对她并没有什么益处——她几乎是倾囊相授。她如今也就剩了这么点乐子,不是吗。
这个小娘子会带食物来探望她,当然别的人也会,但是她还会带熏香与烛火,那就不是人人都想得到了。熏香封得很严实,没有一丝儿气味透出来,烛火也是。周皇后掂在手心里的时候,不是不意外的。
她被拘在这里,太久了,连她自己也不在意香臭与光暗了——真似久入鲍鱼之肆——她知道她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之前那些有求于她的人也这么想,但是这个小娘子……还把她当一个正常人看待。
一个正常的,能分辨香臭、明暗的人。
送饭的贱婢三天来一次;碰上天热馊了,或者下雨霉了,还会幸灾乐祸;如果她咒骂,她会拿饥饿惩罚她。从前她最恨这个,如今却欣欣地想,可以多骂她几次,好好享受有熏香与光的日子,横竖这个小娘子送来的冷食,够她吃上十天半月。
嘉语还在努力记周皇后说的话,每一个名字,这世上有过耳不忘的人,不幸的是,她没有这个本事。
忽周皇后问:“圣人该到成亲的年纪了吧。”
嘉语怔了片刻方才醒悟过来,周皇后说的“圣人”,是当今皇帝。心里微微一沉,却也不得不应道:“是。”
“哪家小娘子?”
“……陆家。”周皇后自然知道是哪个陆家。
“陆家?”周皇后像也有点意外,突兀地笑了一声,“你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个吧。”
果然……是猜到了,嘉语心里微乱,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周皇后笑得更加欢畅了:“那就好。”
那就……好?嘉语听到这话,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当然知道周皇后与姚太后的仇怨,知道这世上有爱屋及乌,就免不了恨乌及屋,周皇后怨恨姚太后是应该的,但是就她所知,先帝对她,实在不错,而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句话对周皇后显然无效。
果然是,恨永远会深过爱吗?
周皇后又说道:“你,会参加陛下的成亲大典。”
陈述,不是疑问,显然她确信,她就是为了破坏皇帝的大婚而来——也许是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吧,嘉语想。
“等大典办完,你就来见我,把大典上看到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我听。”周皇后掩饰不住的大仇得报的欣喜,“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
嘉语觉得自己心口跳了一跳:难道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揣摩,口中只应答:“是,殿下。”
进百鸟园一个多时辰,外头天色渐渐就要晚了,嘉语要起身告辞,又被周皇后叫住,周皇后说:“你一直只听我说,并不问,难道除了我说的这些,你就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
她在试探我,嘉语想。
她确实只是听,并不问。一来她也并不知道,她所掌握的这些什么时候能够派上用场;二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还有别人,也不能从周皇后嘴里打听到她要做什么。
另外也是防备周皇后威胁她,或者拿她做交易。
但是周皇后猜到了她的目的,她也不否认。
“难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不问你的来历,就敢事无巨细,都与你说吗?”周皇后说。
“奇怪的,”嘉语淡定地回答,“但那是殿下的事,殿下愿意把原因说给我听,是我的福分,殿下不愿意,我不能僭越。”周皇后虽然被囚于此,但是名位没有被废——所以嘉语才说“不能僭越”。
她说得平常,周皇后听得惊心,已经很久了……七年,或者八年?这地方没有日夜,没有春夏,她就只能根据冷热来确定,过去一年,又一年,有人曾经试图救她出去,而后杳无音讯。
即便是想要救她出去的,也不过是把她当成棋子,成全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姚氏不杀她,是没有必要,何况她如今这样活着,比杀了她还痛苦。
她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会有人对她说:“不敢僭越。”
可真越活越回去了,周皇后自嘲地想,这几个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表面功夫,她这一生里,见过的会做表面功夫的人还少吗。这个小娘子,想必也是大家出身,依样画葫芦,有什么为难。
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过是表面功夫,但是对于嘉语的好感,却实实在在又添了一分。她说:“无论谁来这里,无论他们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要害的,总不是我。”
如今外头还活着的那些人,无论是谁,所有,都是她的敌人,所以,不过是一场狗咬狗,虽然她看不到谁倒霉,谁遭殃,谁摔了跟头,不过光想想,也能让她觉得快活——没准倒霉的就是姚氏呢?
嘉语默然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堂堂皇后之尊,竟然像个恶作剧的小儿,不,当然比恶作剧要可怕多了,她手里攥着多少人的秘密,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连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唯有那个秘密……我还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周皇后轻轻地说,“所以,小姑娘,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其实,”嘉语终于再忍不住,说道,“我也是有问题想要请教殿下的。”
“哦?”周皇后眼睛里放出光来——要撬开这个小娘子的嘴,可真不容易。
“殿下是……很怨恨陛下吗?”她说。
“为什么不?”周皇后笑了起来:这个小娘子虽然为人谨慎,到底年纪小,竟然会纠缠这样的问题。恨,她当然恨,要不是那个小崽子,她如今还在宫里,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何至于——
“可是我听说,”嘉语慢慢地说,“听说世宗前,对殿下十分宠爱。”
对于一个皇后,用“宠爱”这个词,原本是不合适,有不敬之嫌,但是嘉语实在也找不到第二个词,能够形容世宗与周皇后的感情。周皇后并非世宗妻,在她之前,还有于皇后。于皇后曾为世宗生下了嫡子。
那时候周皇后才刚刚进宫,封的贵人,据说光艳非常——虽然时隔多年,今非昔比,嘉语也可以想象她当时的盛容。她进宫不久,于皇后就失了势,再之后,皇子染疫身亡,于皇后郁郁而终。
于皇后过世,周皇后即时上位。
——所以嘉语完全能够理解为什么世宗驾崩、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候,于家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姚太后,而不是位份更高、更名正言顺的周皇后。
那之后,世宗并非没有过别的儿子,只是都养不大,听说与周皇后有关。一直拖到世宗年过而立。燕朝之前的数代天子,都没有活到四十——世宗也没有——世宗着急起来,才有姚太后上位。
世宗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疼得如珠如宝。
这些旧事,周皇后平时很少想起,她平日里想得最多的都是恨,恨姚氏那个狐媚子,不对,就她那惨淡的容色,骂她狐媚子都是抬举。恨那个小崽子,先帝看得那么重,都不许她亲近,若非如此……
“你是在责怪我,就算看在先帝份上,也不该怨恨陛下吗?”她问。
“不敢。”嘉语嘴上说不敢,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你是觉得,先帝对我,已经足够好吗?”周皇后笑了起来。
她长年累月被囚禁于此,最初的时候,她和自己说话,狭小的地方,一天一天都回荡着她的自言自语,你知道时间有多长吗?长到她开始厌倦自己的声音,厌憎自己的声音,恐惧自己的声音。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许多年里,她都习惯了小声说,小声笑,避免被自己的声音惊吓到。但是这一次,她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出眼泪来:“小娘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怎样才算对一个人好?”
嘉语从百鸟园出来,天色已经全黑。
回到屋子里,茯苓过来禀报,说嘉言和姚佳怡还在捡瓷片。嘉语说:“到了点,就叫她们去歇着,和她们说,东西几时拼完都可以,要是不听话去歇着,就是拼完了,我也不会把海上方交给她。”
茯苓应了一声,苦着脸,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嘉语问。
“姑娘,”茯苓支支吾吾地道,“那个……那个,要是万一,六姑娘和表姑娘真把那东西拼成了,姑娘可从哪里弄张海上方给她们?”
瞧茯苓这为难的样子,这个问题怕是在心里反复琢磨过许久了。嘉语笑了起来,这个傻丫头:“怕什么,到时候,阿言自有办法。”——事情是嘉言编出来的,不要告诉她嘉言没想过怎么圆谎。
半夏备好纸笔,和茯苓一起退了出去。
嘉语就和往常一样,把周皇后说过的名字,一一都写在纸上,反复默诵,直到能够背下来。之后丢进火盆里,一瞬不瞬地盯着,直到最小的纸片都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火光照亮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姜娘回来了吗?”嘉语略略提高声音问。
“婢子回来了。”姜娘的声音。她回来有一会儿了,只是嘉语没有话,不敢叩门。
“进来。”嘉语说。
姜娘进了屋。嘉语盯着她脚下,小块的阴影,半晌,方才问道:“……去看过了?”
“看过了。”姜娘说。
“还有十天,就是陛下的成亲大典。”嘉语说。
“还有十天,就是陛下的成亲大典。”宋王府里,大大咧咧闯进来的少年,萧阮头也不抬,“你倒是清闲。”
“连宋王殿下也都闲着呢,我怎么能不闲。”十六郎笑嘻嘻地说,浑不在意的样子,“在看什么,咦,又是三娘子!你的那位三娘子,可真会多管闲事啊。随遇安——随遇安是谁?”
“从前是崔九郎养的门客,据说很擅长下棋。”萧阮静静地说,“但是眼下已经不是了。”这个消息,贺兰氏并不曾告诉他,大概是她也不知道。
萧阮并不是个缺乏警惕心的人,他这样的身份,处在这样的境地,如果警觉性不够,早死过两百回了。所以前日收到桃花笺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找死。第二个念头却是:这字迹恁地眼熟。
到多看几眼,悚然而惊:这字,分明与他一模一样!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他稍有大意,只要上头对他起了杀心,只要适逢其会,这人就能轻而易举,置他于死地。
不,对方要置他于死地,根本不必来这封信提醒,出其不意,效果更佳。
这个念头让他收起了轻视,慎重对待信笺里的内容:通天塔顶,阿难尊者。三娘子是不必这样藏头露尾的,何况他见过她的字。
也就是说,除了他、郑忱和三娘子主婢之外,这世上有了第五个人,洞悉永宁寺通天塔顶的秘密,而且,已经怀疑到了他身上。
萧阮深吸了口气,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会的贺兰——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她。
会面在雾月馆。雾月馆比邻金陵馆。前些年南北交战,失手被俘而不肯投诚燕朝的南人,多半被安置在此。为了避嫌,萧阮并没有进去过。最多也就打马从门外经过,隔墙能看到石榴累累的枝。
能离它这么近,说起来还多拜匿名信所赐——这是个非常了解他的人。
萧阮疑惑之余,也很有些啼笑皆非。他走进雾月馆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初夏的月挂在梢头,葳蕤的草木,树影婆娑,花的香气,也许是茉莉。映在水里的清光,桥影,湖心有亭,亭中有人,娉婷。
白绫细褶裙,裙面上单绣一支腊梅,除此之外,别无纹饰。
莹白小巧的耳垂,垂一对莲心珊瑚坠,红得像滴血。素色帷帽,轻纱从头一直垂到脚,只露出软底芙蓉鞋尖尖。
一盏琉璃莲花灯,灯光里水汽与雾气氤氲地,从足底升起,晕绕她周身,飘飘然恍若藐姑射仙子。
简素到了极致,也艳丽到了极致。
萧阮瞬间想起永宁寺里嘉语,髻上的珊瑚簪。莫非他想错了,来的就是她?萧阮心口百味杂陈:她是几时临摹了他的字迹?他这片刻恍神,亭中女子也没有开口,只翦水双瞳盈盈地看住他。
不是她……萧阮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察觉,少女并没有掀开帷帽,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他忽然就从她营造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以三娘子的性情,不会营造这样、这样暧昧的气氛。
她……她从来都是横冲直撞的多。萧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意识到的,那就像是写在掌纹里一样,明明白白。
那会是谁?萧阮脑子里迅速浮起一些京城名媛的姓氏。要仔细看,才能看出这名少女比嘉语身量略高,腰身袅娜,微微向上斜掠的丹凤眼。萧阮沉吟片刻,说道:“贺兰娘子约小王到此,可是有话要说?”
他果然能够认出她!贺兰袖心里涨满了欢喜:他果然是记得她的!
这时候的萧阮,还远没有后来的积威。后来……后来他就不再涉足她的寝宫,她几乎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想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失去他的,那种挫败感——让她觉得,她又输给嘉语了。
明明她死在燕朝,死在了距离他的国度一江之隔的地方,是他的情人亲手杀死了她,他与她再没有见过面——但凡他对她还有一丝怜惜,当初就不会丢下她,只带了她和苏卿染南渡。
但是这一世,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他为什么会向嘉语提亲呢?那就像是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明明知道没有他向嘉语提亲,她就不可能得到他的婚约,但是那根针,那样尖那样利那样……疼。
她必须拔掉它!
她必须从他心里拔掉它!
贺兰袖定定神,说道:“冒昧约见陛……殿下,是有事相询。”
“哦?”
“通天塔顶的阿难尊者,殿下怎么看?”
如果不是十六郎碰巧留意到两个举止失常的羽林郎,他又循着这条线索逮住了半夏,萧阮想,他这时候该在千方百计接近郑忱,贺兰袖抛出这个诱饵,就算他明知道有蹊跷,怕也会先吞下去再说。
这个贺兰氏!她不但能够临摹他的笔迹,还非常了解他,非同寻常地了解他——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他的?什么时候临摹了他的笔迹?她小小年纪,又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洞察力?
难道真如三娘子所说,她心仪于他,只是他没有察觉?
萧阮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上却还能够维持微笑:“天色已晚,贺兰娘子是单身一人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