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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医馆却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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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领命去了。

过了片刻, 安平禀回来报道:“姑娘,人带来了。”然后是随遇安低低地说:“多谢公主救命!”

声音里听得出虚弱。

嘉语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男子躺在担架上, 身形消瘦, 虽然隔得远, 看不清楚脸,也觉得苍白。看来是真打。回来的就只有安平,咸阳王没有派人跟过来。许是觉得没有必要。

也对,对个黄毛丫头, 这时候正春风得意的咸阳王实在不必纡尊降贵。

安平解释说:“随郎君受伤太重, 不能行走,小人找了副担架抬他过来……”

“抬他过来做什么,我又不会治病!”嘉语快给他气死了,“前头就是许大夫的医馆, 抬他去医馆啊!”

“公主……莫怪。”随遇安忍痛说道, “安兄弟原本是要送我去医馆, 是我要先谢过公主。”

读书人就是麻烦,嘉语心想,口中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安平,送他去医馆!”

安平应了话, 指挥人掉头去医馆。

没热闹可看, 人渐渐就散了, 到咸阳王离去, 戒严也撤了,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街面又恢复成平常,匆匆的行人,叫卖的小贩,偶尔纵马过去的少年公子。嘉语吩咐说:“我们也去医馆。”

——她原本就想去医馆找许秋天。

安顺甩了一鞭子,马车前行不过数十步,“吁”了一声,正正停在许家医馆外。

安平早通报过,许悦之亲自出来迎客。

许悦之是许秋天的长子,许之才的父亲,才过而立,留了髭须,是个精明能干的模样。这时候一面引人入内室,一面说道:“……父亲正在为随郎君诊治。”

“伤得很重么?”

许悦之笑道:“不过是些皮外伤。”

不过是些皮外伤,却劳动许秋天亲自诊治,那自然是看在她的份上。好话说得委婉动听。嘉语微微一笑。

内室是专为招待女客辟出来的,收拾得干净素雅,窗边插了支杏花,像是早上刚折的,花瓣上有露水干涸的痕迹。

真是好心思。

许家医馆能有今日规模,要说医术,大约是看着许秋天和日后的许之才,但要说经营,多半是眼前这位的手笔。

领人进了门,上过饮子,许悦之就退了出去,不多时候,安平过来,一五一十跟她回报随遇安的伤势:“……都是有分寸的,没伤到筋骨,随郎君底子也好,歇个十天半月就差不多了。”

嘉语“嗯”了一声。

安平知道她想听什么,继续说道:“随郎君离开崔家,有近三个月了。”

嘉语心里一算,那就是说,他们在宝石山上遇见不久,随遇安就离开了崔家。

“以什么为生?”

“随郎君原小有积蓄,春转夏病了一场,花销不少,原本想找个人家坐馆当先生,急切间却也没找到。没奈何,在这附近摆了个字摊,随郎君自己说,写信,算命,都来的。”

算命……嘉语噗嗤一笑,这人有趣,不知道有没有算到自己今儿个有血光之灾?

“随郎君说他算到了。”安平猜到嘉语在想什么,笑嘻嘻又说道,“不过为了生计,就算是有血光之灾,也不得不来。何况他还算到这一遭有惊无险。”

“都他自己说的?”嘉语问。

她这段时间常去谢家,这是必经之路,但是并没有看到过有这么个字摊儿,也不知道是没有留意还是——

“随郎君之前染病,也是在许家医馆看的,当时手头就有些拮据,用的都是便宜药。”安平说。他抽不开身,能证实的就只有这一点。

“其他呢?”嘉语问。

“小人这就去打听。”安平笑一笑,退了出去。这半年下来,他对这位主子的性情已经摸了个大概。倒不难伺候,就是疑心重了点,但凡遇了事,总想尽其所能,把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楚。

比如之前郑忱翻进疏影园,他们兄弟几个就奉命去摸了他的底细。

后来谢娘子赏春宴上出事,又叫他们去打听席上海味的来源。

当时都暗地里笑话她疑心重,谁知道竟真查出来,原来陆家小娘子、未来的皇后娘娘,竟然是在登门探望过贺兰表姑娘之后起的心,找的海商也是自家常往来的那位。

回来禀报,三娘子只是面沉如水,并不意外的样子。

难道她早知道了?虽然毫无道理:如果早知道了,为什么不阻止呢,她和谢娘子这样要好。

也不知道三娘子想做什么。安平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上次他们查过郑忱,永宁寺塔上就出了个阿难尊者,如今事涉谢娘子……在府里时候就听说三娘子和贺兰表姑娘很不对付,不对,之前是听说三娘子和贺兰表姑娘情同手足,后来不知怎的……大约是贺兰表姑娘和宋王定了婚约之后……大约还是因了宋王吧。还真是……安平词短,只摇头叹息了几声。

——自家主子英明一世,却栽在这上头,让他十分遗憾。

也不知道这位随郎君身上,三娘子又要作什么文章,安平把脱缰的思绪拉回来,想。

许秋天诊治完随遇安,指挥仆僮给上过药,吩咐他趴着,自己去见嘉语。

这是他第三次见华阳公主了。

早先听说是平城过来的,到洛阳也有近一年,但是他每每上始平王府把平安脉却没见过。初见反而是在陆家。虽然出面理事的是陆、谢两位夫人,但是屏后少女镇定自若的声音,还是让他印象深刻。

第二次又是半夏来请。

那是在谢家病急乱投,另请高明之后。要谢家人来,他是不应的。但来的是半夏,请人的是华阳公主。华阳公主开口说的也不是医事,而是问:“令孙良才美质,许大夫就打算让他这么荒置下去吗?”

怎么好算荒置,他想。他的小孙儿打小就养在他跟前,会说话起就会辨认药材,会走路起就会抓药,开方子比几个年长的师兄都强。他原本就打算着传衣钵给他,指着他光大许家门楣。

但是显然华阳公主并不这么想。她问:“许大夫就没想过令孙进国子监?”

许秋天当时哆嗦了一下——他相信换个人听了这句话,也会忍不住哆嗦:能进国子监的,父兄至少五品往上。

行医或可糊口,地位始终不高。汉末时候华佗就因为医者地位低下而耿耿于怀,魏武王的御用医生尚且不过如此,而况其他。

许秋天不敢自比华佗,生平也见过达官贵人,救过达官贵人。但是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就是技工、乐师、歌舞伎之流。

所以华阳公主肯开这个口,是他求之不得。至于被谢家打脸这种事,哪里比得上子孙前程。

华阳公主又细细打听谢娘子的病情,诸多注意事项,譬如不见阳光,不见眼泪,不见汗水。都叫身边婢子一一记下,末了提及:“听说有一种草桂花,开的蓝花,不知道许大夫有没有见过?”

莫说他精读医书,对天下药草都有所耳闻,就是没有,既然华阳公主提了,就是挖地三尺,他也须得帮她寻来。要早知道华阳公主与随郎君是旧识,许秋天想,先前收他诊金,倒也无须这样急。

这时候推门而入,嘉语回头,许秋天行礼道:“公主万安!”

“免礼。”嘉语说,“坐。”

许秋天依言坐下,向嘉语说明随遇安的伤势。就如安平所言,并无大碍。嘉语沉吟片刻,问:“谢娘子……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许秋天心里微微一沉。就知道三娘子来,最终还是要问到谢娘子。

要说疱疹,他是见过,也治过,但是似这般作得又急又烈,也是头回碰到。事关女子颜面,下药再谨慎也不过分。他能控制病情,但要说到恢复如初,他不敢打这个包票。只道:“小人不敢欺瞒公主。”

“我知道了。”嘉语叹了口气,目光在窗台斜插的杏花枝头一转,多少仍不甘心,“那怎样有助于病情?”

“该说的,小人都和公主说过了,无非是保持心情愉悦。”许秋天说。

心情愉悦四个字,说来容易,但是这天下间又几人能做到?连无病无痛的人,都可能有不愉快的时候,何况疾病缠身——哪个毁了容貌毁了终身的女子,能够没心没肺就如同从前?就算是她想尽了办法……

嘉语思来想去,只好再问:“如何保持心情愉悦?”

这也问住了许秋天。

许秋天虽然不是女子,也知道容貌对于女子的重要,不夸张地说,这次意外,基本就毁了她的下半辈子,还叫她愉悦,岂不是强人所难。但是既然华阳公主问了,许秋天也只能斟词酌句给个答案:“一是相信病能治愈。”

嘉语摇头。

连许秋天自己都没这个信心,以谢云然的灵敏,怎么会觉察不出来。何况这时候,难道不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么?原本没给这么大的希望,谢云然都承受不住,何况火里再添一把柴。

“二呢?”

“二也是不成的。”许秋天苦笑,“比一还不成。”病能不能治愈,大夫心里有数,病人是不知道的。谢云然不知道,他就能千方百计哄她、骗她,让她相信他,相信会有转机。但是这第二条——

“成不成,许大夫都说说看。”嘉语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许秋天想了想,缓缓说道:“不成的。对于久病之人,如果有个泄的机会——比如说,病人有个仇家,仇家得了报应,病人出了口气,肝气郁结一散,没准病情就会大为好转……”

人心微妙,事事如意是喜,报仇雪恨也是喜——可是谢娘子小小年纪,哪里来的生死仇家?

嘉语却笑道:“害人得病的,想必算得上仇家了。”

许秋天大吃一惊,忙道:“谢娘子的病是意外!”陆家也不是好惹的,眼看着就要出位皇后娘娘。许秋天是京中土著,心里清楚得很。既然自家孙子搭上了始平王这条船,他就不希望这条船有任何意外。

“是啊,”嘉语又叹了口气,“可惜了……许大夫说得对,果然是不成的。”

许秋天还待进一步说明利害,免得她小女儿心性,横生事端,闯了祸不好收拾。忽有人叩门。

却是安平回来了。

嘉语虽未有明言,许秋天也看得出,他们主仆有话要说。因识趣地道:“小人先去招呼病人。”

嘉语微微颔,说:“耽误许大夫工夫了。”

“哪里哪里,公主客气。”许秋天一面说,一面退出静室。

安平打探来的消息,照随遇安自述,离开崔家的时间,生病就医的时间,以及摆字摊儿的营生,一一都对得上,只有一点,随遇安没有说。他今儿冲撞咸阳王并非意外,而是被推出去的。

“是……什么人?”嘉语心里琢磨着,不过是摆个字摊儿,也没碍着谁,也抢不了附近谁的生意,会与什么人结怨呢。

“坊中无赖。”安平说。

“无赖……”嘉语语气有点游移,她这两辈子,也没怎么和底层人打过交道,如果周乐不算的话,“说了原因吗?”

这回轮到安平苦笑了:“说是看他外地人,又是个文弱书生,拿他取乐子——”无赖常做的,不就是这些吗,只是他家姑娘——他家姑娘身份既贵重,又养在闺中,哪个敢让她听到这些腌臜事。

嘉语沉默了片刻:“和崔家没关系?”

安平道:“随郎君在崔家,也不过一介清客。崔家像他这样的清客,不说成百上千,几十个总有。他要请辞,崔家即便不双手奉上程仪,求个好合好散,也不至于额外刁难。”

照理说是这样不错,嘉语心里琢磨着,不过崔九郎这么个性子,要是随遇安不深得他信任,绝不会让他帮忙下假棋,而要取得崔九郎的信任,本身就不是个容易的事,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就和宝石山脚他莫名其妙出现一样奇怪。

嘉语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人,虽然她救了他。她从前的记忆里有郑忱,没有随遇安,没准,就如安平所说,随遇安就是洛阳城里一抓一大把的落魄书生。

落魄,也许是无能,也有可能是没有机会。嘉语一时判断不出是哪种。

嘉语叫安平去请了许悦之进来,只道是:“劳烦许大夫尽心治疗随郎君,一应花销,都挂在……家兄名下。”想一想又解释说,“随郎君是家兄棋友,我虽有越殂代疱之嫌,想必家兄不会怪罪。”

许悦之乐呵呵附和道:“那个自然。”

“许老先生忙,就不必再打扰他了,”嘉语说,“我们这就告辞。”

许悦之从善如流,一一都应下,又亲自送嘉语出门。才到门口,就撞见有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门。

看来今儿挨板子的还真不少。嘉语心里琢磨着,擦身而过的时候,瞥见后头那个抬担架的人,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身形瘦小,尖嘴猴腮,却生了鹰隼一样的眼睛。猛一瞧,像是从哪里蹿出了只大猴子……嘉语心里一动,可不就是猴子!这么巧!他什么时候来的洛阳,不知道周乐是不是也……

心念电转,就往担架上看去,只看到一个侧卧的背影——这就是出门没看黄历的下场吧,嘉语想。

“……随郎君的伤,公主尽管放心。”许悦之尤在滔滔不绝,却见嘉语放缓了脚步,循着她目光看去,一行人抬着担架直奔里间,那个尖嘴猴腮的后生仔一迭声叫道:“大夫、大夫!”

许悦之犹豫了一下:该不会这人也能和华阳公主扯上关系吧,瞧他们的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到公主的。

好在嘉语只是看了看,扶着半夏的手,姗姗就出了医馆。

到上车,方才叫了安平到眼前来,说:“你去瞧瞧,方才被抬进去的那位,是不是姓周。如果姓周,你就同他说,冀州周二、周五也来了洛阳,叫他小心。”

安平隐约记得宝石山半亭里和崔九郎下棋的那位年轻公子姓周行二,跟在他身后的那位行五。却瞧不出担架上的军汉,能和他们有什么瓜葛。更休说攀附上他家公主的运气了。

但是他是始平王亲信,也知道自家姑娘曾经流落冀州,猜想没准就是那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吧。贵人罹难,谁知道会撞上谁,能无巧不巧帮上一把呢。想起来又问:“如果小周郎君问小人是谁,小人该怎么回答?”

“就说是三娘子的人。”嘉语说。

安平应了,就要折回医馆,又被嘉语叫住:“……他曾在哥哥帐下效力,你同许大夫说,他的花销,也都记在哥哥账上。你不必急着回来,等他伤好,带他来见我……给我看住他,莫叫他跑了。”

安平:……

可怜的世子……

等等,这人原是世子帐下,怎么三娘子认得、他反而不认得?为什么三娘子说他会跑,是怕还不起账,还是之前就欠三娘子很多钱?安平目送嘉语登车远去,怀着一千零一个为什么,转身快步进了医馆。

那个尖嘴猴腮的少年正与许大夫吹胡子瞪眼:“什么,就摸这么一把要八百钱?你怎么不去抢!”一巴掌拍在案台上。实木打制的长案,竟受不住这一拍之力,啪地一声,碎成好几块。

整个医馆都静了下来,包括被正骨疼得鬼哭狼嚎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因为不肯吃药,而和母亲哭闹的小儿,大伙儿都呆呆看着满地碎屑,心里冒出同一个念头:特么这还是个人?他的手真是肉做的吗?

安平:……

果然是世子的人呐。

“猴子别闹。”侧卧在担架上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我这兄弟性情暴烈,大夫见谅。并非我们兄弟想要赖账,实在出门太急,又遭遇变故,可否先行个方便?”

这说来说去,不还是要赖账!

安平:……

看起来还是更像三娘子的人一点。

奇怪,他这是在觉得自家姑娘为人狡诈吗?明明是个很斯文秀气的小娘子……安平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里来这样古怪的念头,像是三娘子比世子还要更可怕一点点。不过安平迅速摆正了自己的态度,上前道:“许大夫,这两位小郎是我军中同袍,都记我家世子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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