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在他们眼里,自己大约还有余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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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妤拿出彩英给出的物什,翻来覆去观察半晌,除却上头徽记令她印象深刻,再看不出另有紧要处,薄薄一块铜片罢了,应当在上头也设计不出什么机簧。
她当空将铜片举过头顶,斜对阳光又看,“所谓‘宝贝’,是什么‘宝贝’?”
这动作时而有点孩子气,此刻女人独独走在前头,看似问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薛纹凛微抬首默默看了她一眼,敛眸时刚好与司徒扬歌对上眼。
一双似笑非笑,大咧咧写着“我想静静看好戏”的眼眸。
薛纹凛浅浅拢眉,墨如深渊的瞳孔流转着冷淡和一丝警告。
司徒扬歌:“......”好无辜,我明明早就偃旗息鼓了。
薛纹凛收回目光里的冷意,面含警惕地环顾周遭。自弃车徒步,他们已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连过两座城门,按照彩英的说法,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
他微低下颌,看着扶在自己臂上的手一时恍惚。
这么连逢变故又动辄大兴大动,任凭谁都难免喊声累,自己更是强撑得吃力,所幸春日阳光温暖,咳疾发作得倒不厉害,只是心经虚弱总这么经养不善。
他蹙眉无不心事重重地想,若接下来强穿无人之境,不知会不会拖累队伍,一旦自己阻碍行进速度,该劝放弃时不知又要爆发怎样的争执。
他陷入思考时冷静漠然,仿佛那个可能被放弃之人说的是旁人。
“是不是累了?那就走慢些,但不能停下。”司徒扬歌除了观察四遭也在仔细看顾身边人,他自己走到现在尚且不禁气喘吁吁,便越发担心这病秧子的身体状况。
只不过二人都有久居上位者的体面和骄傲,也不好时时如对待弱女子般嘘寒问暖,他仔细看清了薛纹凛面上忽而浮现的怔忪,以为他是累了以后下意识地忍耐。
薛纹凛摇摇头,但声音略微低哑有失说服力,“你也知道不能停下,更应当一鼓作气。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盼妤沉默地走在前头,在三人行中主动担起了探路领路人,竟少见地未参与二人的话题,按理薛纹凛的安危和互相看不对眼人的挤兑,这俩在往常都很容易入她眼。
不参与当然有由头,分明不久前她还差点怒而暴起,如果没有彩英适时阻止,她也真有可能将一路走来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所有为他祝祷祈望的虔诚,所有为他挺身付出的坚定。甚至所有,薛纹凛奋不顾身维护自己所做出的牺牲与受到的伤害。
此时勿论男人是出于大局着想还是遵从心意所动,一旦盼妤当时毫无顾忌撕破他那层体面,亦或念念执着想要问出个道理,这结果决计都是害他又害己,甚至他们之间从此就再无回旋余地——
而幸好幸好,自己那腔情绪的宣泄能戛然而止。
她之所以沉默,就是在反省,之所以不敢并肩而行,是因为畏怯。
但她又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大约还有余怒。
被中途打断、未能合理发泄的余怒。
好吧,如此被误会也好,至少不辜负彩英当时挺身而出。
她手持一根半身长的木杖,边扫荡着没入小腿的草丛作袒露,边下结论,“此物本身的确不是什么法宝,大约就是出城通行的令牌,又或者是得到帮助必须的信物。”
司徒扬歌正如自己保证的,早与女人暂时休战,正色地应答,“不错,我估计是第二种,我们当下前往的去处,应当是三座城门之外的地点,那里有办法越过城门。”
他发现三人一直沿内城河边行走,“越过城门”的说法既谨慎也讲究,他推测彩英的方法是指不从正常城门出城。
“阿纹,我虽深入过无人之境,但从未沿途以北澜大营为目的地,一路是否需穿越荒原沙漠,你们该不会这么来的吧。”
薛纹凛往不远处的街角旮旯望了一眼,看到尽量隐匿在暗处的禁卫军皆跟上了脚步,不由放下心来。
他一面回应,“大营连接一处走商货运线,稍后由般鹿接应,你自然知晓。”
“或者你有顾忌?不放心西京皇帝?”薛纹凛眉眼里淌着沉郁,试探着对方心事。
司徒扬歌扬眉一笑,“是也不是。我身份摆在这里,无缘无故没道理去北澜。去了也徒增猜忌。这原是为你着想,我倒无所谓。只要你在,那小皇帝还能吃我不成?”
薛纹凛秀致的侧脸隐露无奈,“两国正经结盟,到你嘴里如同小孩过家家随时能倒戈反悔似的。”
司徒扬歌听到对方叹息又蓦地一笑,“得了得了,我这一亩三分地百废待举,根本没心思折腾,也唯恐人惦记。倒是你,听不出我邀请的诚心。”
薛纹凛抬眸看向前方,第三座城门走过不多时,两人高的城墙纵横连接近在眼前。
此处已进入内城河最狭窄地,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纵横城墙跨越在内城河上,将小城牢牢圈紧。
薛纹凛定神看了看却没有慌,只是顺着他方才的话题,“我既已交了你方法,何须非要我亲自出马?”
司徒扬歌只有一只手得空,将空闲的手朝远处勾了勾,两个玄色身影疾速掠来。
他一面自失地笑,“自然是有私心,想着既是当百姓,到哪里不都是当百姓?那鬼地方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好回忆,不如索性一并弃了。”
薛纹凛见人走近,也不怕喧宾夺主,朝二人吩咐,“在这附近找找船家。”
盼妤既行在最前头便早发现城墙的异端,早已沉默地在薛纹凛另一侧站定,听他话毕,不疾不徐递出东西,“这东西应当要派上用场了。”
司徒扬歌挑眉,颇有冰释前嫌的意味,大方地问,“夫人知道如何用了?”
女人的眼里平静无波,当不再横眉怒目时,她浑身反而多了几分优雅,只是又透着几分疏离。
只听她道,“我估计她所谓的出城,就是城墙这里做文章,穿过河上这道墙应当另有天地。”
她拿到铁片的第一时间就装作前头无事地给薛纹凛掌过相,她看罢心中就有数,也知道薛纹凛大概与自己所想无差。
铁片上凿着那万恶前朝的六齿龙图样,与楼飞远的信物、济阳城尸身里融不尽的令牌相似。
为何只是说相似?因为前两者信物都是标准正统大嵊王徽,三条三色睛的龙样栩栩如生,此刻这图样上只有一条龙,且龙睛上没有填充颜色,与铁片同色,是个光的。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一开始令盼妤摸不着头脑,即便拿给薛纹凛看了半天,也没有得到回答,男人沉思的模样在告诉她,他是真的不知道。
盼妤回忆起彩英被问到时双眼懵然,是这么说的,“我从未见过三龙三睛,我们的宝贝一直长这样。”
她对前室两个赶车人还有所顾虑,怎么都不肯透露铁片用途,只是道,“你们去了就明白了,好好用这宝贝。”
盼妤手持“宝贝”站在城墙边,一脸茫然,这里就是城池尽头。
不远处的看守兵将暂时未将注意力挪到他们身上,但应当也只是暂时,就冲后头那些无处安放手脚的禁卫军,他们若再无所事事地流连得长些,迟早也会引发关注。
片刻,手下果然带了一个脚夫打扮的壮年走来,那脚夫满脸写着惶然,眼神中却潜藏着戒备。
盼妤当着脚夫的面,特地将铁片的图样朝上递给薛纹凛。
薛纹凛毫不迟疑地接在手里,说话也不拐弯抹角,“这枚信物的主人需要你带我们出城。”
司徒扬歌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真是绝配。”
这俩动作行云流水,先说这个递东西的慢动作也过于刻意做作,唯恐对方看不清楚上面的图样,再说薛纹凛冷着脸不导前戏直捣黄龙,对方即便深谙内情也得一脸懵。
司徒扬歌忍笑摸鼻子,见那脚夫面上果然新添了几丝怯,嘴角拼命强忍着不让抖。
“大人为何不从城门出城?”脚夫将铁片拿在手里,竟不像盼妤此前那般盯着看,丝毫不担心会有假,反而抬首朝薛纹凛认真地问。
他见薛纹凛听完自己提问后眼底的冷意反而多了,连忙解释,“大人别误会,您是从山上过来的贵人,我原是不敢置喙,但我看您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一会免不得要过通行审问的关卡,我作为领头人若也不知晓,恐怕要惹人怀疑。”
薛纹凛安静地听了,狭长好看的凤眸从脚夫身上轻轻扫掠,定在他身后,“就为了山中兄弟出城,你不惜长年累月守在这里,更宁愿在这里成家立业?”
脚夫浑身一震,抬动颤巍巍的睫羽怔怔瞪着薛纹凛,面上除了怯,如今又添了一丝恐惧,这变化看得盼妤莫名其妙,她不觉得薛纹凛在威胁对方全家,真没听出来。
脚夫微微垂首,再抬头后脸色变得惨白,“我甘愿为我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请老夫人明鉴,出城一事我来安排,请问此行到底安排几人出城?”
盼妤:“......”是我想岔了?
薛纹凛再次淡淡看了看脚夫身后,“六个。”
脚夫唯唯诺诺地去了,司徒扬歌看他走远忙不迭地凑上前。
“无人之境危险未知,不多带些人如何使得?”
薛纹凛对此只回以戏谑地微笑,“真害怕无人之境,还是怕小皇帝下你黑手?”
盼妤先忍不住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抿抿嘴忍下不悦。
薛纹凛最近喜欢学着司徒扬歌,去称呼他自己那不孝徒弟为“小皇帝”,屡试不爽,越说越顺溜,令她心中分外别扭。
他语气里调侃戏谑居多,全然在好整无暇地讨论别人家的孩子。
每逢当时,盼妤心里就堵得慌,一面又气那小畜生太不争气。
她有时能醒悟到这实则是自己太贪婪,越发对薛纹凛要求过甚。若放在大老早前,只消薛纹凛能多给自己个眼神,恐怕也能高兴得上了天。
从何时开始,那点眼神越发无法满足自己,到如今竟也敢对他的行为品头评足了?
她无奈地甩甩头,听司徒扬歌冷嗤,“小皇帝也敢?我倒求之不得。”
薛纹凛眉眼无奈,“既求之不得,就该安之若素,而不是忙不迭地闻风而动。”
听他指的是自己携军来此边境,司徒扬歌不甚在意地笑笑,“我明明说清楚了你非不愿承认,拥军到此的原因很复杂,怎么能说光为了他?”
薛纹凛不禁横了他一眼,瞧着脚夫再过来时已带来帮手,脚夫朝薛纹凛恭敬颔首,指挥帮手朝墙头走。
几人看上去敦厚老实,手中都携带不同工具,待聚在墙头往那一站,一人上前双手用力高扬,一艘硕大的木船出现在大家眼前。
盼妤这才醒悟,原来船体特地用与城墙相同颜色的麻布掩盖周身,阳光下乍一被晃了眼,一时也觉察不出来。
“六人一趟能过,可但凡有动作,必引起守城注意,还得找个好些的理由。”脚夫再不敢细问,脸上又堆满为难,只一味有一会没一会时不时地朝薛纹凛递眼色。
薛纹凛朝来时路聚目远望,嘴角笑意不散。
半晌,他和气也疏离地指点,“从出城方向要赶往城外走商货运集地,沿途有一片密林,树木高耸堪比入天,容易令人迷失方向,若能另辟蹊径便能省下许多时间。”
脚夫愣愣地一面记一面连连点头。正当会功夫,船已整体下水,但不远处,官身打扮的数人也聚集在河畔往这边看。
脚夫倒不以为意,“不打紧,等开了门,我去圆。”
司徒扬歌打量了许久一直未发声,此刻的表情却晦暗不明。
他心知不到自己说话的场合,因为但凡提到山中事,多说不免令这脚夫起疑心,只是男人心里不断泛起怒意。
山中人已和守城有勾连才能另辟这条出城路径,这铁片无异于出城令牌,就是最好的证明。
云乐传回的消息的确令人触目惊心,这么多年自己虽知道前朝余孽在做些勾当,但一直不明白具体动作是什么,具体实施都是一些什么人。
这几日所见所闻让他焦躁,显然许多人许多事都超脱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