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您不是最懂杀人诛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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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楠木棺椁摆在参琅神殿中央,清烟丝缕不绝,自岑寂里袅袅升空消散。
灰白丧服样宫装女子面容枯槁,嘴里喃喃自语似诘问,“为什么只有衣冠冢,为什么连遗体也不能留下?”
英挺俊朗的天子神态颓唐地守护在侧,眉眼写满挫败,唇上微微起皮,嘴巴无数次翕动开合,已是重复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师傅中毒太深,尸身已毁,剧毒之物叫朕如何能迎进神殿?”
女人眼底的潮红被重新着色并迅速浓烈沁润,未施粉黛的素颜苍白如雪。
她眼神执拗地问询着帝王,时而视线转到蒲团下跪着的青年,那青年黄铜面具鳞甲着身,笔直正对神位端正跪着,听二人对话径自沉默不语。
女人纤瘦的臂膀轻轻抬向天子,微垂首怒视着面具青年,语气咄咄,“你就任凭他辱你义父?眼睁睁瞧着他尸骨无存?”
天子面上浮现几缕窘迫和脆弱,苍白无力地低声唤了声母后。
“......您别这样。”
青年藏在面具后的眼睛氤氲淡淡水汽,几乎看不清神位上的字,目力范围浅雾蒙蒙。
听这母子俩的对话,他胸中顿时激起一阵悲凉,喉咙滚了滚,最后发出清晰轻声的讽笑。
“二位至尊无需过于悲毁,左右这尘世并无太多值得贪恋,义父只当是解脱,也没什么不好。纵然觞情也是我等至亲,旁人略表心意足矣。”
天子闻言更是尽显仓皇,眼神莫不担心地瞥向女子,见她果然被刺激得大受打击,皱眉软声地劝,“薛北殷你朝朕撒气便是了,多少顾及些吧。”
青年目不斜视继续凝望着神位,约莫仗着殿中不敢随意进外人,蓦地眸光朝女人一指,语气晦暗阴沉地反问,“顾及什么?”
“学义父顾及这顾及那,心底慈软又爱独自逞强自苦。他这浑身缺点若让本王学个十足,怕也迟早英年早殇。如今北澜安定不易,臣不日就要远行,还求陛下心疼心疼臣下。”
天子愁苦地守着状态堪忧的女人,对他这副生嚼不烂的样子又无奈又是生气,不觉红脸,“给朕走给朕走!朕怕了你总可以吧。”
青年一万个巴不得,长身直立转背就要离开,幽冷的铜黄面具开出狭长的眼缝,狭窄视线里的女人满身惶然无措,分明还想朝自己说些什么,最后却咬着浅淡的下唇,充满希冀地盯着他。
想说什么?想辩解?还是痛悔?
还是继续伪善地首鼠两端?
哼,帝王家特产——惺惺作态。
难怪要说义父一枝独秀,在这偌大宗族里旁逸斜出得厉害。
青年心中哂笑,不明白那张看来虚妄的面容到底要表达什么。
他脑海浮现义父最后几句怅然叮咛,忍了忍,轻叹声气回身正视女人。
这会,他陡然心底一片平静。“太后,义父没有特别需要交代给您的话。”
此话一出,女人紧抿眼睛,脸色迅速褪白,这却不是薛北殷解气报复,明明白白在转述那人实话。
他冷淡漠然,“出征前义父已对金琅卫做好妥善安排,这只嫡系将誓死遵从始宗丹书遗诏,军权决不旁落。若您觉得有必要,作为继承人,本王可以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子孙后代永不入千珏城,只要我与极阳铭文分离,您尽可在王座高枕无忧。”
“至于其他身外事——”,他看着女人摇摇欲坠的身姿,心底逐渐滋生着快意,“荣毁皆由您意,若薛王府能得保全,府中毕竟留着伺候过他的旧人,能得一世安虞便可。”
女人在搀扶下勉强摇晃着往前跌了两步,面上泪如雨下。
“我......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他,更不曾想过置他于死地。北殷——”
真是清丽灵秀的嗓音,似鸟儿啼血哀鸣,但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意?
青年终于摘下面具,却并非感动于斯,眉容间似被言语里巨大的痛苦所冲击,所有情绪都忍耐到了极点,他阴鸷地看着面前的一对母子,口齿间表露的凉薄刻进了骨子里。
“从未想过?原来您看事待物皆是头脑空空一想,还是独独这般薄待义父?”
“义父为西京鞠躬尽瘁多年,可曾当众喊过一声疼痛?他出征前当着大殿所有群臣言明身体抱恙时,您在想什么?”
他满脸讥讽,“在想摄政王必自恃甚高或者以自己奇货可居故意威压陛下,这是您从未?”
“他摄政这些年,言官口诛笔伐从未断绝,可朝堂上哪个言官曾单单因弹劾他而遭受不公不平对待?”
“说他功高震主的不堪大用,说他意图王权的结党营私,他性子淡薄自是不屑理会,您可曾当着百官、当着宗室,堂堂正正替他辩驳正言过一次?那时您在想什么?在想王权制衡、帝王御人,想这王座之下万万不要一家独大才好。”
“这是您从未?”
“他若管得多些,朝臣们害怕陛下受委屈;他若管得少了,您这母性慈心光芒万丈,立时忧思陛下年轻,深恐历练操心过甚。您堂而皇之踩着群臣的肩膀,看脚下无数双手在指指点点他时,您又在想什么?”
“在悄悄庆幸他定然不会认为这是您在逼他,这,是您从未?”
青年看着眸光情愫闪烁复杂,面上残留窘意的天子,好笑而叹息着摇摇头,“义父心有七窍怎会不知?只不过,是看淡看开罢了。”
他一个一个将面前二人指了指,“多年前他的身体便已不堪重负,又连年被朝政军务虚耗心血,太医署哪个不知?”
“但凡,但凡有心,即便用肉眼看,也能瞧出他是强弩在末之相。您二位又知道么?”
“他撑起的天下,他维护的众生,有谁曾抬头看仔细,看薛纹凛到底是一手遮天还是以命换天?”
“他不过是肉眼凡胎,不过是凡夫俗子,也要经历生老病死,也懂得喜怒哀乐,更懂得什么叫做痛!这么简单的道理,您却似乎毫无知觉。”
“我本是百思不得其解,有血有肉有心的人怎会一点都不理解他,勿怪后来义父笑我天真稚气,原来要做这世间的聪明人,便要学会装糊涂。”
“太后您,不愧是个中楚翘。”
“置人死地算什么?您不是最懂杀人诛心么?”
青年言毕一撩战甲,面沉如水出了殿门,走得毫不留恋,独留背后面容悲怆到呆滞的二位天下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