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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碎碎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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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尘醒来时,已是隔天黑夜,睡眼惺忪望着那道熟悉背影,红袖添香,紫檀几上的珐琅三足熏炉轻烟袅袅,也不知她是刚来,还是根本就没走。

梁尘坐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视线不经意瞥向叠放好的紫金蟒袍。听到动静的九歌转头望去,看到公子醒了,缓步走去,熟捻公子脾气的她拿过一身干净底衫,脱鞋上塌半跪着帮他换好,再伺候穿上那件紫金蟒衣,她两根手指细细划过沁凉蟒衣,站在他身前,眯眼笑道:“公子,真的不当皇帝吗?”

梁尘打了个哈欠,摇头道:“想想就行了,要是真做了皇帝,尤其是勤政君王,别的不说,单说每日的言行举止,都会有起居郎和太监跟在屁股后头拿着纸笔记录,太不自在。不过要是做那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庸帝王,舒坦是舒坦了,可一旦亡国呢?你想一想送给你姑姑那件龙袍的旧主人,他的那些嫔妃,梁衍攻下开封以后是没怎么样,广陵王跟在他屁股后头进城可是尝尽了甜头,连皇后公主都一并成了这位藩王的胯下玩物,后来西晋和东海的宫女妃子,足足六千多人,为何在国破前夕,不是投江而亡,就是葬身火海,连尸身都不愿留下,还不是因为这个前车之鉴。”

九歌叹了口气。

梁尘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不过只是穿穿也无妨。”

她嫣然一笑。

她正要下榻去准备些吃食,梁尘摇头示意不用,问道:“我想出去走走,会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给你惹麻烦?”

九歌一边拉着他下床,一边温言答复道:“无妨的,姑姑治理神凰城,向来以外松内紧着称于栀子州和金蝉州,就说那夜禁令一下,如有违反,被更夫发现,禀告给巡视夜骑,后者可以先斩后奏击杀当场。听姑姑说这夜禁令是效仿大秦,当初推出时,效果可想而知,并不算好,她也不急,后来有一名金身初境的魔头游历至神凰城,半夜子时,还在城中大摇大摆行走,姑姑得到消息,非但没有息事宁人,而且还一口气出动了麒麟宫外的全部侍卫,大概有六百二十骑,那一场街道巷弄的围剿厮杀,血流成河,魔头首级事后被高悬城头,自打从那以后,神凰城好些年没有人敢挑衅禁令了。”

梁尘和她并肩走出绮霰斋,一个玉带紫蟒衣,一个霓裳大彩袖,好似神仙眷侣。清风习习,这一对身份诡谲的公子丫鬟在异乡沁凉月色下散步,轻松惬意。走到两排尽是朱红宫墙的内廷小道时,梁尘伸手在一堵红墙中间轻轻抹去,问道:“六百骑围剿金身境高手,你给说说是怎么个杀法。”

九歌回忆了一下,缓缓说道:“北狄小有名气的魔头,几乎没人成群结队,都是喜欢单走,可也不会主动和朝廷势力闹翻,两者大抵可以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北狄律令宽松,也就很少会出现这种硬碰硬的厮杀场面,那名魔头之所以誓死抵抗,可不是他心气高骨头硬,而是姑姑亲自动身前去压阵,带了神凰城几名武道高手,他除了抵死相抗,别无选择。神凰城有八九万人,守城士卒被称作金吾卫,都是轻甲骑兵,一半扎根在麒麟宫,另一半则在城外。其中有七十多人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身手远胜一般北狄骑兵栏子,他们都是犯了事,走投无路,才投靠了神凰城,姑姑也十分大度对这些人以礼相待,对于有功者,甚至将一些水灵宫女赏赐出去。那场街巷战事,大致来说,先是城中屋顶埋伏蹲有弓弩手,不是不能在多安排一些弓箭手,只不过射程有限,一百人绰绰有余,其余八百骑兵屯扎于街头街尾,四骑并列前冲,一轮冲杀,两端各自出四十骑,分别由一名武力不俗的校尉带队,死伤殆尽以后,屋顶密密麻麻的箭矢就会一拨拨激射而下,不给魔头喘息换气机会,等下一批骑兵结好阵型,就收起大弓,恢复臂力,配合十分有序得当。不仅如此,这里头还藏有一些阴险门道,除去麒麟宫六百持刀金吾卫,还有精心挑选培养出来的三十金甲力士,专门针对江湖上在神凰城以武犯禁的宗师人物,这些人不擅长马战,就被姑姑偷偷分散安插在了冲锋队伍中,每次两人或三人,伺机偷袭重创,屋顶上也藏有一批,他们准许量力而行,败了以后也能退走,身份和职责等同于江湖刺客。如此一来,第五次骑兵冲杀,魔头不堪重负,力竭而亡,身体淹没在重重马蹄,被踩成了一滩烂泥。”

梁尘点头说道:“这很像咱们龙骧军当年对阵后梁的那名狩边剑皇,都是铁骑和死士双管齐下交替往返,加上那位皇叔心存死志,这才有了春秋大战里第一个让整座江湖寒心的一幕,上次龙鼎山,我之所以那么轻易杀上了山,说到底还是没有一品高手出面阻拦,而且配合不够娴熟,那批弓弩手距离较远,对我造不成实质性伤害,而且出手的那两名客卿,都不是强于厮杀之流,纸糊的境界,我要再不能轻易击杀,这趟北狄算是白来了。对了,我挺好奇两百年前公孙剑冢那一代巅峰十三剑倾巢而出,是如何破得北狄万骑,以前问过二嫂,她只是笼统说了个大概,神凰城这边有没有文献记载。”

九歌笑道:“姑姑是个武痴女子,除了珍藏天下名器,还有一些冷僻秘笈,再就是喜好点评天下武人,都记录在册,奴婢对这些不感兴趣,公子若是想看,待会奴婢去翻一翻,应该不难找。”

梁尘笑了笑,“无妨,我一时半会不急着离开神凰城,想看看这一座城池究竟是如何运作,你尽管先忙自己的事就好。”

九歌挽着梁尘胳膊,丰硕胸脯真可谓重量惊人,笑靥如花,“对奴婢来说,天底下最大的事,就是伺候公子。”

梁尘一笑置之,感慨道:“这里真像是皇宫紫禁城,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那一座,到底是怎样的景象,早知道当初碰上刻字九龙壁的东方闻樱,就多问几句了。”

九歌轻声道:“这里倒也有宫女太监,但不算多,就几百人,不好跟常安皇宫去比较,据说常安监察院出了一位霜发院首,跻身三清境以后,只修杀力,故而相当于自断万象之路,好像年轻时候就白了头,不过能跟东方青衣死磕百招不落下风,也算是个奇葩。奴婢这座麒麟宫,内侍外廷大小老幼男子都没出息,倒是宫女个个姿容不凡,姑姑以前跟六王坟古墓派一位密妃小宗主以姐妹互称,这个门派一开始作风极为正派,后边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北狄第一大魔教,门派里女子居多,极其擅长蛊惑男子,采阴补阳,培养出来的女子更是狐媚绝品。不过现如今划分成两派,一派便是奴婢之前说的女子泛滥,扎根于六王坟。至于另一派,大宗主陶云泽将女儿嫁给陈阎以后,主动与前者切割,带着当初跟随他的亲信一同迁徙,陈阎对他的这名老丈人十分敬重,不惜投以莲华州兵力支持,效果可想而知,如今陶云泽的名声,早已胜过六王坟不知多少。”

出了内廷小道,视野豁然开朗,九歌靠在梁尘肩膀,伸手指着一堵宫墙上的壁画说道:“麒麟宫的飞仙舞,又名敦煌飞天,听姑姑说,就脱胎于古墓派的一门绝学,公子要不要看?只听说有无数男子瞧见以后发疯入魔的,还没听过有哪人看过可以老僧入定的,因此又有天人舞一说,说的是谁能巍峨不动,便是那证道仙人了。可惜神凰飞仙舞比较古墓派的天人舞,不过只有其六分形貌三分神韵。”

梁尘对大丫鬟没有任何隐瞒,直截了当说道:“当然要看,不看不白看,就算没法子证道天人,养养眼也是好的。”

九歌笑容皎皎如浅月,眼神秋波没有半分幽怨意味,尽是柔情写意,这便是她的乖巧伶俐了。

梁尘搂住她的纤细腰肢,跃上墙头,一路长掠,好似蜻蜓点水,挑了一座神凰城轴线上最高宫殿的屋顶蹲坐下,脚边就是脊兽,松手以后,抬头望向天空那轮明月,梁尘伸手指了指,轻声道:“记得很小的时候,好像对什么都忍不住好奇,就问别人月亮上有没有神仙,身边人都回答了一遍,答案各有不同,我娘亲说有的,凡人飞升,便能住在望舒宫阙。梁衍没个正经模样,也说有,还说那天上下雨就是神仙在云端撒尿,打雷是放屁,下雪是窜稀,那会儿害得我每逢天上有动静,就赶紧跑回房间,说啥都不愿意出门。那时候大姐和二哥经常打闹较劲,二哥不信鬼神,说没有,大姐就偏偏说有,有一次中秋赏月,大姐抱着我,没好气说她死了,肯定要在月亮上看着我,还说阿澈你不是不信月亮上有神仙吗,那你死后就再也看不到弟弟了,也就是从那以后,二哥再也不提月亮的事了,大姐对此还有些愧疚。你也知道我二哥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也就只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家事上吃瘪,小时候被大姐欺负,后来被我二嫂管着,什么军事国事天下事,他向来便是从容应对,处变不惊,因为不在意,所以可以料敌于先百战百胜。记得小时候打雪仗,二哥总是折腾得跟结阵打仗似的,有一次竟然挖了条战壕,乖乖,我和大姐联手都没用,都给砸了个鼻青脸肿,事后我在他衣领子塞了个小雪球,他追着我打了半座王府,嚷嚷着什么哥揍弟,天经地义,大姐觉得好玩,也跟着二哥追来追去,梁衍没义气,就搁那傻乐,我被二哥雷声大雨点小拾掇一顿以后,就去追杀幸灾乐祸的梁衍跑了半个王府,真解气啊。现在长大了,再回过头来看,天底下还有几个梁衍这样的憋屈老爹?我觉得应该没有了。有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儿子,不气糊涂都算好的了。天机阁三年回来,及冠以后,我也不想什么雄图霸业,就只是想着替他和二哥分去一些肩头的担子,好让梁衍能度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什么家国大义,狗屁罢了。”

九歌小巧的身躯依偎在梁尘怀里,只是轻轻握着他的手,并没有出言劝慰。

梁尘遥望九天,叹息道:“真的有因果轮回一事就好,我愿意相信佛家,也愿意相信许白。”

九歌柔柔道:“许剑仙天人修为乃是登至峰顶,再造极境,他舍命求轮回,天上神仙一定会开一线鸿蒙的。”

梁尘视线模糊,呢喃道:“手中三尺剑,敕令天门开,这种霸气无匹的活计,这辈子还会见到吗?”

梁尘摇了摇脑袋,轻声笑道:“江湖还是太小了。”

九歌鼻尖轻轻往他耳边凑了凑,温柔道:“江湖再大,没有公子,奴婢也不会走出一步。江湖再小,只要公子在,哪怕被挤压粉碎,奴婢也要涉足。”

九歌微微挺直娇躯,歪着脑袋,一只手轻轻点在她公子的额心美人痣,柔声道:“公子,这颗美人痣,奴婢以前做梦都想摸上一摸。”

梁尘没有阻拦她的小动作,闭目缓缓说道:“九歌,等我离开神凰城,你也回北境,别再做什么死士暗棋了,以后做我的侧妃。我只要开口,梁衍肯定会答应,他向来不以身世看人,这点你也清楚。梁衍以前给我物色过那么多女子,她们都有机会做得,你就做不得?”

九歌笑着摇了摇头。

这兴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答应。

梁尘睁开眼攥住她的手,皱紧眉头。

外表柔弱骨子里冷血且异常执着的九歌眨了眨透亮眸子,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做了侧妃,还怎么帮公子杀人啊?”

梁尘没好气道:“你就那么喜欢杀人?”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梁尘瞪眼。

九歌躲入他的怀里,蜷缩如小猫,轻声道:“是九歌不讲理了,奴婢本该万事都听主子的。”

梁尘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她的小脑袋,说道:“将心比心,我俩都有不讲理的地方,但是这句话,我不会收回。”

她没有答复,只是抬头望明月,几分重影,碎碎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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