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谭海追思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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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盖家菜园子就在出城官道的右边,方绽一行八人正要左拐,就看到谭海右手拖出一人,左手向他挥舞。
方绽策马近前,谭海松开右手行礼:“方副使,是不是有命案发生?”
“谭海,你有什么消息?”方绽一边问,一边看向地上被捆之人。
两人相识已久,没有客套,称呼也随意。
“此人手染鲜血,又扔了一柄斧头到茅坑。”谭海指了指不远处的茅坑。
阿盖听到这边的动静,从屋里走出,站在谭海身边。谭海三言两语将发现和捉拿经过说清。
方绽翻身下马,带了两人随谭海去茅坑查看。
出阿瓦城去往临安府的这一段官道,是东西向。阿盖家茅坑就在官道旁,粪坑在东,蹲坑在西,蹲坑有土墙,粪坑则只有瓦片遮雨,方便舀取施肥。
想上茅厕,官道和菜园各有一个入口。官道的入口是方便过往客商解内急,为此,阿盖特意分了男厕和女厕,特意在墙上写了男、女两个汉字,又用泥巴捏了男人和女人的样子提醒人别走错。
就这个小小的举动,申式南路过的时候,赞赏不已,因为那是他第一次乡下地方见到茅厕分了男女的。
申式南到过很多地方,茅厕分男女的还真不多见。他小时候在己岩村,谢清溪是全村第一个把茅厕分了男女的。只有他家的茅厕,进入之前不需要咳嗽一声。
当然,人们讲究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去蹲别人家的茅坑。阿盖家这个茅坑因为是在官道旁,行人看到有茅坑,肯定不就会选择蹲草丛。
阿盖在家门口的水井旁,挂了两个葫芦瓢,行人渴了自己打水喝。行人解内急,茅坑留下的肥料正好用来浇菜。
今天就很巧,阿盖刚把粪坑清理干净,扔了一些蕨科和杂草进去。所以,方绽手下的人找到斧头的时候,斧头好端端躺在蕨科上,就连上面的血迹都还在。
这下好了,一切不言而喻。但方绽还是带上人,去了左边不远处的凶杀现场。
案件很快查清楚,死者一家主人是北甲驿驿丞,凶手是死者同村人,也正是谭海捉到的那人,十七岁,有点瘦弱。
巡抚大人重视驿站,让驿站有了自己的产业,不光马喂得膘肥体壮,驿丞和驿卒也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
原本苦哈哈的驿站,日子竟然过得比宣慰司小吏和杂役还板扎,于是就有人想各种门路,求一个在册驿卒的活干。驿丞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凶手一家是半自耕农,他爹好不容易攒了六百文钱,打算给他去女校娶个学员。可女校学员在校时间越长,手上技能越多,彩礼不但涨了,还分了等级。
最低一档的丁字号学员,礼金也涨到了一千二百六十文。
凶手父子一商量,打算向女校借钱娶媳妇。就在这时,父子俩听到消息说,由于来往客商增多,北甲驿要招两三个驿卒。消息还说,只要进北甲驿当驿卒,吃住是公家的,一年下来,少说能拿到六百文年俸。
父子俩心动了,连夜登门找到驿丞。驿丞说不好办,宣慰司工房老赵送来六百文钱都被我轰出去了,老赵想要他家三儿到我驿站喂马,驿站是大明的驿站,我哪敢收这个钱。
“老哥哥你回去吧。别跟老赵学。”临走前,驿丞把父子俩提来的大公鸡塞回去:“喂马的活儿,轻松,有大把时间管自己的田,有时候还能帮父老乡亲带个信啊什么的,吃的住的又是公家的,一年到头算下来,起码有八百文到手。”
“也不知道老赵怎么想的。”驿丞边说边摇头把父子俩送出门,似乎替老赵惋惜。
父子俩懵懵懂懂,趁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
老头子把事情跟妇人一说,就被妇人指着鼻子大骂:“你个什么也不是的狗东西,人家那话还不够明白吗?不好办不是不能办!人家是嫌六百文少了,起码要八百文。你一只公鸡人家根本看不上。”
老头子咋舌:“这么多?狗攮尼心黑啊,鸡毛大个官就八百文也敢要!”
“你以为还是以前那个世道呢?如今南来北往的,天天有大车小车在驿站歇脚。听说南丙驿的驿丞,上个月都在阿瓦买了一座汉人盖的宅子。”妇人唠唠叨叨,翻箱底找钱。
“南丙驿是去八百大甸的驿站,汉人的东西刚送到就卖完,那边好苦钱(挣钱的方言说法),听说不单缅人,若开人、克钦人也有去那边开铺子的……听说那边连佛寺都是金子盖的。”老头子也唠叨起来。
“人家去那边苦钱的,都是娶了女校媳妇的。”妇人又来气了:“我命不好,怎么就嫁了你个不成器的老东西,吃屎都被狗攮倒。给……不把儿子进北甲驿的事办好,你就别回来了。”
老头子接过钱袋,默默数了数,刚好八百文。妇人已躺进被窝,看了眼冷背,老头子吹灭灯火,一个人摸黑出了家门。
驿丞为难万分地收了钱:“唉!老哥哥你真是让我为难了。也罢,都乡里乡亲的,不帮你帮谁。回去等着吧,我得给工房的老赵回个话,他家三儿就另谋高就吧。”
老头子又心疼又高兴地回到家,把儿子叫起来,说事成了,你小子好好干,明年说什么也得把媳妇娶了。
谁知左等右等没消息,一打听,原来是北甲驿驿丞调任北丁驿,新来的北甲驿驿丞早安排了自己人进驿站。北甲驿驿丞在收拾东西,打算一家子搬到北丁驿。
北丁驿离阿瓦城约二百八十里,再过去就是木邦司了。父子俩上门找驿丞要说法,驿丞说退钱是不可能的,大不了跟我一起去北丁驿。
父子俩自然不肯,死活要退钱。那驿丞也正恼火自己的职位被人顶了,没好气地放出狠话:“就北丁驿,爱去不去!想要钱,有种到北丁驿要去。”
说着将父子俩赶出家门。老头子心里有气,揣上柴刀干活去了。小的却咽不下这口气,想去找大哥讨个主意,却发现大哥屋里没人。
天上云朵飘走,太阳照到屋檐下,墙角斧头反光。磨刀石和水盆还在,斧头显然是刚磨好的。十七岁的小伙子,想也不想,抄起斧头就奔驿丞家里去。
驿丞一家老小正准备出门,东西已经收拾好。去了北丁驿,没个三五年,怕是回不来这个家了。
驿丞一家有个独立的前院,东西已经装车,手上只拿了些细软包袱。院门刚被关上,男主人就被砍翻。剩下的妇人小孩和一个老人,怎抵得过一个手持利斧的疯子?
十七岁的瘦弱少年,其实力气不大,谭海一只手都能把他拎起来。
他没有害怕,反而有些冷静,一五一十地招了。完了还说,如果不是很快被捉拿,他打算再去城里杀几家有钱人出出气。
“既然如此,为何扔掉斧头?”方绽亲审。
“斧头使起来不顺手,没有菜刀好用。我打算回家去拿菜刀的。”少年说完咧嘴一笑。
人证物证俱在,案子第二天就结了。
方绽也很快搞明白,被害的驿丞后台是索朗央宗,新上任的北甲驿驿丞则是袁可的人。索朗央宗与姚员外结了亲家,得了姚家钱铺的利,又在船厂那边建作坊,早赚得盆满钵满,就让出驿站的盘子给袁可。
得知了案情经过的谭海,似乎心头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明德庄。
去年来时还破败不堪,漏风漏雨的驿站,仅仅一年时间,就人人眼红争抢。
明德庄更不用说,占着脑子灵活和汉人的种种便利,家家富裕起来。幸亏半年前夜校合并到女校去了,外人一般进不了明德庄。但明德庄有太多各种亲戚,外界还是听说了明德庄多么有钱,引起不少人的眼红。
人一旦眼红,心就容易黑了。
家有万贯钱财,你得有能力守住才行。
“申大人说的危险,会不会是这个意思?”谭海心想:“如果是这样,我这个团练守捉使手下四十号人马,会不会有点不够?”
他打算再检查一下明德庄的防卫,一个人绕着明德庄走一圈。
走到西侧时,他脸上慢慢荡开笑容。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那个叫阿盖的女孩。
当时,谭海一个人在绕庄沟渠边扎拒马,手下躲得远远地在另一边干活。他喜欢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干活的时候,容易聚精会神地思考,一些平时不明白的问题,会在这个时候把问题想通。
当然,一个干活的时候,也方便他思念亡妻冯铃。
成婚的第二个月,他陪姐夫去一个偏远山寨公干,天太热,到一户人家讨水喝。出村庄的时候,发现那户人家有人挑着水桶,在村口一个大池塘里打水。
男人在打水的时候,一些牛马也正在水塘里又喝又拉。
他跟踪挑水男人回家,果然见那人将水塘里打来的水倒进水缸。
回去的路上,两人就拉肚子拉到四肢发软。强撑到家,刚跟妻子说明情况就昏睡过去。
双亲早逝,姐姐比他大九岁,姐弟俩相依为命,他成婚后,小夫妻俩单独过。
姐夫的情况稍好一点,第二天就醒来,之后上吐下泻,四肢乏力。
谭海则是持续昏迷,两天后,郎中说不行了,可妻子非不信,一再哀求。
郎中无奈,只好提议城外有户独居的老夫妻,住在两峰之间的山涧之上,据说医术神奇,但从不出山,实在不行,可以去试试。
“进山之后只有一条小路,很不好走。”郎中走之前,不忘提醒。
姐姐在照顾姐夫,抽不开身。妻子一个人套上车,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用麻袋垫着树枝把谭海拖上山,再跌跌撞撞又背又扛,硬生生把谭海送到老夫妻居住的木屋中。
老夫妻的医术果然神奇,谭海终于渐渐好转。
病愈之后,看着陡峭的山路,谭海没法想象,一个文弱的女子是怎样把自己弄上山的。
妻子救了他,他却没能救回妻子。他坚强地活着,也坚强地思念亡妻。
他扎好拒马,从思念中抬起头,看到一张酷似妻子的脸朝他微微笑。
“这里就是明德庄么?”那张脸轻柔地问了一句。
谭海晃了晃脑袋,这才看清沟渠对面是一个娇美女孩,身穿缅人服饰,两只裤脚卷到膝盖,双脚白嫩,左手平肩提一双汉人的绣花鞋。
“嗯,是明德庄。”谭海痴痴地看着女孩。
“哦,果然很漂亮。”女孩微微羞涩。
“你……从江边过来的?”谭海问。他看到女孩脚上还有些泥没洗干净。
“嗯。你是汉人吧?我叫阿盖,是缅人。你叫什么?”女孩问。
两人隔着沟渠和拒马聊了半天,才依依惜别。
第二天,借口后天腊八节,谭海提了桂圆、薏米和红枣等物,拜访了阿盖一家。
再后来,谭海的姐夫刀泽咏也拜访了阿盖一家,但谭海没同意姐夫聘媒说礼。
两人就这样交往了快一年。阿盖也得知了谭海亡妻的事。
看着沟渠边经过雨打风吹后有些斑驳的拒马,谭海眼前浮现阿盖浅浅的笑容。阿盖和妻子一样,笑起来左边有个小酒窝。
“我想给阿盖一个家,阿铃你不会怪我吧?阿盖和你一样,喜欢摸鱼却不喜欢吃鱼,喜欢捡板栗又不爱吃。阿铃,你以前到水沟里捡板栗,脚底板被板栗刺差点扎成鸡眼。阿盖也被板栗刺扎过脚,但现在我们有好多郎中,有世医,有铃医,小毛小病的再也不怕了。我也再没乱喝水,这些年都没闹过肚子……”
谭海手抚拒马,喃喃自语,说到后面已是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喊:“谭守捉,方副使有请。”
谭海是申式南私封的团练守捉使,这个唐宋时候的官职,大明立国之初就被废除。
谭海听得喊声,挥袖擦干泪痕,道:“晓得了,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