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传习馆真假传奇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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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馆中清静肃穆,还飘荡着清雅莲香。
馆中设有许多隔间,隔间皆有竹帘遮挡,隐约可见隔间里坐有三五书友看书习作,而资料藏书都在楼上,中间有升降板运送资料,有专人负责将所需资料往来运送。
山河只扫过一眼,便觉此地优雅绝俗,似乎连尘埃都裹着浓浓书卷气。
门内一侧坐着的三人,分工协作,登记、传讯、传送资料等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感觉似乎在一系列的机械操作中,饱蕴着某种庄重的智慧。
庆生用手蹭了蹭发愣中的山河,问道:“你若有要查阅的资料,告诉他们就好,他们给你找。”
此处是供人有目的地学习,而不是随意参观的。
山河思索片刻,回道:“可有关于招魂鼓的资料?”
闻言,忙碌中的三人同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相互对视一眼,就又开始忙活起来,负责传讯的人,迅速找到了招魂鼓的签条,拉了拉绳索的一头。
山河目光追寻着,只见细绳通往的地方正是二楼,恰好被挡板隔住,挡板底下又分许多个小凹槽,每条细绳只卡住一个凹槽,那些看似缠绕的绳索,到了凹槽处竟自动分离开来。
庆生小声解释道:“绳索一端绑扎签条,另一端系着铃铛,只要拉动签条,楼上对应的铃铛就会摇响,稍后就会有人将资料传送下来了。”
“那楼上岂不是很吵?”
“不会,楼上还有隔间,撰司工作的地方是极其安静的。”
他们交谈间,负责传送资料的人,就已经抱来了一个木箱,上面挂着“器传”字样的签条。
“不会这么多吧?”山河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木箱。
那人将箱子抱给山河,平平道:“你要的资料就在其中,请选择一个隔间自行查阅。”
山河抱过沉甸甸的木箱,和庆生走进了一个无人的隔间,放下竹帘子,开始查阅。
木箱里头的竹简都用帛布包裹着,外有绳索捆扎,二人根据帛布上写的名字逐一排查。
庆生疑问道:“你怎么会对招魂鼓感兴趣?”
山河看得仔细,查阅也快,头也不抬,回应道:“城令上有提到招魂鼓,感兴趣了就想看看。”
庆生移了过来:“好哇兄弟,你是我第一个遇见的这么有心的人,你知道那些城令,很少有人会去看,因为他们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受处罚。”
山河挑起眼角:“大祭师偏袒?”
庆生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大家都安分守己,自城令公示至今还没几个受过处罚的。”
山河随口一答:“惩罚,有一个就够了。”
庆生噎语,也的确如此,当年带头闹事的还是不满大祭师的长老,最后依族规处罚,长老就被当众免去了职务。
至于曾经拥护长老的那批人,最后都被调派给了城主,由城主直接管辖,往后便无人敢有造次之声了。
想到此,庆生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山河一声给打断了。
“找到了。”山河终于搜到了一卷,帛布题名为“招魂鼓(上卷)”。
庆生凑过来看,只见山河小心翼翼地将帛布打开来,似乎争取在这一丝不苟中,尽快平复内心的悸动。
开卷第一便是对招魂鼓的概述:“魂不附体者,闻鼓而定神,魂游离身外者,鼓之召则归。招魂鼓,震魂荡魄,乃宵皇人世代守护的灵器……”
一卷看完,山河并没有找到关于如何使用招魂鼓招魂的记述,他有些茫然无措,把竹简匆匆塞给了庆生,又埋头翻找起来。
“下卷,我要找到下卷。”山河口中呢喃着,庆生虽不知他在执着些什么,但还是将上卷细细包好来。
“找到了!”山河急忙打开来,眼里闪着精光,屏住呼吸从头看到尾。
他细细地逐字逐句地看下来,喃喃道:“宵皇人除非重大仪式,否则不可轻易用鼓。击鼓者……”
庆生挨在他身侧,碍于里面用词晦涩难懂,是以几乎没怎么看下卷写的是什么,只是看着山河的表情变化有些纠结,从最初的惊喜,逐渐到冷静,最后眉眼间却流泻出了沉重的不安。
庆生正要询问,山河却冲出了隔间,惹得他也紧追了出去。
到传讯人面前,山河还未开口,那传讯人瞟了他一眼,举起一牌,上面写着:禁止疾行,禁止喧哗。
山河意会,鞠了一躬,小声道:“我想要人物传记。”
“何人的啊?”传讯人缓缓开口。
“朝然。”山河脱口而出。
“不得无礼!先祖名讳岂能随意叫唤?”传讯人语气重了几分。
庆生随即上前解释:“我兄弟无心之失,我们就想看下族谱。”
闻言,山河诧异地转向他,道:“不是族谱,是先人传记。”
庆生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宵皇先祖的传记就在族谱当中,你要找还是得从族谱入手,并无详细记录的专册。”
传讯人已让人将资料送了下来,是一部厚厚的典籍。
山河谢过传讯人,又回到隔间,仔细查阅了起来。
庆生憨憨笑起来,道:“看不出来,你还对我们宵皇人这么感兴趣,还想从头开始认识啊。”
山河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庆生就不再打扰他了,看他那么专注,自己也在器传中找了一卷品读起来。
族谱典籍开篇就是洋洋洒洒的千条族规,其后便是修谱年代,正是两年前重修的,列举了参与重修之人的名册,第一位便是朝天歌。
山河看了一眼,不甚在意,继续往后翻,才知宵皇人之所以将皇鸟作为图腾,与生活环境息息相关——
据族谱记载,先民因为山崩之害而被困深山,与外界隔绝,生存条件十分恶劣,加之凶兽出没无常,所以惶惶不可终日,便祈愿自己能化身飞鸟,飞出困境。
终于有一日,上苍派来了皇鸟拯救先民,还赶走了凶兽,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自此皇鸟作为希冀和精神寄托的图腾,就一直存在于宵皇人的生命中。
但他并不关心皇鸟图腾的事,只是其后所配之图却将皇鸟拟人化,而模样竟与拾泽神似!
莫非拾泽乃皇鸟托生?他心中有所触动,仿若多日的迷惑也逐渐明朗了。
宵皇族谱是在一片废墟中重新建立起来的,本就是残本,后经大祭师招魂追溯,集合族中长者才重新梳理起来,因此只追溯到十二世,再上溯就非常困难了。
十二世时也恰巧出现了一个名人——朝然,是以,后世便将他作为朝氏的先辈祖宗。
看到此处,山河将典籍平整摆放好,坐在席上调整了个姿势,一本正经地看着,并不在意烛光的昏暗,直到庆生将烛台移了过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背着光也看得入了神。
山河耳不旁听,庆生不敢打扰,默默将此前查阅的器传资料收拾完毕,装进木箱,还回去了。
正当庆生准备再回隔间时,又看到神色凝重的山河走出来,直往传讯人走去。
庆生直觉不妙,疾步上前。
“我要见撰司。”山河语气有些生硬,惹得传讯人也不痛快,两次的无礼已经让传讯人失去了招待之仪。
“撰司无暇他顾,请日后再约。”他冷冷回应,问都不问何事就直接回绝了。
山河有些恼火,庆生眼神示意他多担待。
他的情绪并非对着庆生,自然也能顾及对方的感受,毕竟这是鹿无城,宵皇人的地盘,要担待还是得请宵皇人担待,而不是他一个外乡人。
他沉住了气,对传讯人作了一揖,道:“适才唐突,还望见谅。在下有要事求见撰司,劳烦引见。”
传讯人轻轻哼出一声,有意地打量了一下山河,用散漫的声音问道:“想见哪位撰司啊?”
这倒是把山河问住了,原来撰司还有很多位啊。
他把求助的眼神转向庆生,在他耳旁轻问了一句:“此处何人坐镇?我要见最大的那位。”
庆生意会,转而向传讯人问道:“我们求见文通莫长老。”
“是何人要见老夫啊?”夜明长老不知从何处出来,一瞬就到了他们几个面前。
工作中的三人和庆生,立即整装作揖,山河一揖,随即躬身道:“前辈,久违了。”
他依旧神光内敛,看了山河一眼,道:“你随我来。”
山河从旁人惊奇的目光中走过,让庆生在外等候,之后就随着夜明长老上了楼。
二人来到一间幽静雅室,夜明长老沏了茶,茶香四溢。
山河自上楼来就抱着族谱,直到对方客客气气地请他用茶时,他才将典籍放下道:“多谢。”
夜明长老淡淡扫过一眼那部典籍,等山河将茶饮下,才缓缓开口:“我本姓莫,单名听,是传习馆的文通,兼任夜明长老,他们都爱叫我莫长老,当然你也可以对我直呼姓名。”
山河没留意他话中有话,开门见山道:“莫长老,我有一事不解。”
莫听从容地沏着茶:“但说无妨。”
“宵皇族谱是依何纂修的?”山河将族谱放到茶几上,推过几寸。
莫听淡淡呷了一口茶,回道:“自然是历史。”
“历史是需要依据的。”
“此为重修谱,依据的残缺老谱,与族人所知的历史源流和支派世系所编纂。我想,你应该对这编纂的过程并不感兴趣。”他将茶杯挪过几分。
“确实不感兴趣,”山河直言不讳,“我知道族谱编纂的意义非同凡响,也相信它一定是凝结了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和杰出名人的智慧与心血。但,并不代表它出自圣贤大德之手,抑或合乎逻辑,就必然是历史的真相。”
“所以……你是在质疑族谱的真伪?”莫听缓缓抬眸,眸光中的柔和渐渐退去,语气却依旧平和。
山河目光如炬,嘴角却带着一抹浅笑:“我人微言轻,也没这个资格论道不是,只是觉得此次编纂不甚谨慎罢了。”
“哦?”莫听眼神里渐露含蓄的威严,“愿闻其详。”
“宵皇族谱上溯至十二世祖。十二世祖早年曾受三位仙师点化,年少成名,一夜制成招魂鼓,用于震慑邪祟鬼魅。这个在器传上也有所记载,但族谱上言,招魂鼓自制成之日起,就从未离开过鹿无之地,可我却听说招魂鼓曾于三百多年前出现过,就在南陵城。”
莫听却不以为然,笑了笑反问道:“道听途说也能成为考察的依据?”
“这是其一,”山河义正言辞,“其二,十二世祖生卒年不详,对于生平事迹却只载年少时期的,中年如何,晚年如何,族谱却只字未提,既提恩师,又不提亲朋,甚至与十一世的联系都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敢问这模糊不清的世系,也是族谱重修的成果?”
杯中茶已凉,莫听添了添新茶,心想:与你何干?
山河又道:“其三,自十二世后,招魂鼓便再无人使用过,直到几百年后的今时今日,竟然还有人能重新启用,器传与族谱中对招魂鼓的使用方式一字未提,后人又是如何懂得使用招魂鼓的?若是口传心授,便不该有且只有一人懂得,还是时隔了三百多年的。”
山河力图透彻了解招魂鼓的信息,却发现族谱与器传所载漏洞百出,这不得不让他据理力争,他要争的只是一个历史的真相,可面对眼前这一镇定自若的老者,他反而开始收敛了锋芒,缓和了语气:
“在下认为,应该尊重史实,尊重先人,不该草率纂修,耽误百年。”
莫听出奇的从容,却由衷佩服他的细腻聪慧,回道:“此次纂修族谱是为了达到尊祖、敬宗、睦族的目的,至于你所说的这些问题,也确实存在。”
“所以,即便如此,只要达到目的就可以了?即使无中生有?”
莫听一顿,道:“有无相生。这就如同你相信你所知的历史便是真实的一样,然而即便是真实的,那就一定是真相吗?它们之间或许有着天壤之别。你又何必执着于过去,又何必担忧于后世呢?你所能顾及的,也只有今时今日。”
“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除了撰司。”
“正因为是撰司,所以它才承载着教化和安天下的意义,而不是所谓的史实和真相。”
“所谓的意义是每个人自身的意义,而不是你们强加的。撰司是记载、是传达,而非评定。关于评定是非功过的说辞只能是给大家的参考,而不能成为一段历史故事。在此地,没有人比撰司更接近历史的真相,人们只能通过撰司去了解过去,当他们都知道真相的时候,于他们的意义如何,也不该是撰司控制的。”
山河立起身来,瞪得双目大大的,作揖之后抱起典籍,在莫听的凝视中下了楼。
莫听有些怅然若失,饮了杯凉茶,叹出一口老气:
“真相有且只有一个,但历史本就是一家之言,这个,你和他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