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镜光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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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深渊暗无天日,但却在最中央的地方有一发亮的球形建筑物,也不知是谁传得它的名,反正大家都管这球叫“镜光笼”。
远远望去,竟以为是月亮,众鬼虽然欣赏,但也害怕那足有十一二层楼那么高,没棱没角,连门都找不着庞然大物。
它的表面摸上去透心凉,晶莹但不剔透,泛着光泽。
无尽深渊的鬼都知道里面住着一位惹不起的主和一颗稍微能说得上话的土豆。
“土豆土豆!”
众鬼看着那每天都会从球中莫名滚出来的土豆,对它喊道:“土豆,你今天也要去逛吗?”
“我天天都要逛。”土豆说。
这两句话土豆和众鬼天天都说,纯粹打招呼,土豆也天天滚着它的身子在无尽深渊绕,纯粹无聊。
这土豆知道无尽深渊里所有鬼的生平往事,但众鬼一点也不晓得土豆的来历以及那球状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貌似从他们被锁在此处时那东西便存在了?
他们经常问土豆:“你从哪来?”
土豆偶尔停下滚动回话时说道:“老大造得我来。”
“你老大是谁?”众鬼一开始时常问。
土豆只是“嘿嘿”发笑,就是不说。
直到有一天,被问烦的土豆开了口:“我老大是天烛,会把你们吃成伥幽灵的天烛,别问了。”
众鬼惊叹:竟是那个天烛?!
所谓伥幽灵,说句不好听的比喻就是类似于人拉的屎,只是伥幽灵是鬼怪吃了吐出来的孤魂。
伥幽灵的原身得是邪灵,他们被鬼怪吃了后依旧无法轮回转世,甚至日日夜夜生生世世都得重复经历被鬼怪吞咽、消化甚至排出的痛苦,是世间最下等的存在,比草芥还低贱。
打无尽深渊西边有石地的区域,从石缝中钻出来的白色的跟蛆虫一样拧巴、张着人嘴哀鸣的东西便是伥幽灵。
其实鬼怪邪祟同类互吃并不会产生伥幽灵,毕竟他们吃了就吃了,不会干留下孤魂再呼出来的事。
那便要问了,无尽深渊的伥幽灵到底是谁制造出来的?
答案便是那住在大球里的天烛了。
若要再问那天烛为什么如此,那便说来话长了,虽然无尽深渊留存下来的、免遭灾祸的众鬼皆知缘由,但他们选择能不提不提,生怕小话传到那天烛耳里,让他是一个不顺心,就将整个无尽深渊和呜森的邪灵都变成伥幽灵……
土豆“咕噜咕噜”滚着,它不是灵宠,也不是邪祟,它什么都不是,只是颗土豆,是世间无二的土豆。
它滚得很快,却也能将那些鬼怪说的话听得全,它在无尽深渊滚了两圈,然后便滚回大球里。
天烛每天都有事做,不是练字练一整天,就是画画画一整天,不是吹玻璃吹一整天,就是绣花制簪一整天……
他忙得很,他会将练写的纸,画好的画,吹好的玻璃,绣好的花,制好的簪……全都统一起来,在谷渠日全都烧了。
烧给他那过世了的、已经往生了的娘亲。
“孩儿有好好活着,娘亲安息吧。”
这是他每年都会说的话,在他娘亲没有往生前,还是邪灵时他便如此了。
他将自己做好的衣裳制好发簪烧成烟,让那些物件能着上邪灵母亲的身。
“你该拥有更好的。”他曾无数次对着漫无目的飘荡着的母亲说,每每至此,他内心的仇恨便更深一分。
“都是那个畜牲的错。”
他抬起头,树木都自觉让道,让他看见天空。
他发誓,总有一天要找那畜牲报仇。
今年是他最后一次烧东西给自己娘亲了。
自他母亲往生,已有四年。
他用了四年接受他母亲转生与他再无关联的事实。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了,母亲的“留恋”过完今年的谷渠日便再也不会来了。
今日的他拿着手中的两块布,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母亲制衣。
他看着上头的绣花喃喃道:“不一样。”
天烛自己会绣花,但也爱看人类弄的花样来学习,然后将自己最好的手艺献给自己爱的人。
“老大,今天……”
土豆滚到天烛身边,开始说起今天它看见听见的事。
天烛照常做自己的事,并不怎么听土豆说话。
那土豆是他在杀仇人时无聊,在人家的厨房里捡的唯一一个没有沾血的东西,他闲来无事给土豆安上两个黑豆一个辣椒逗趣玩的,谁知手中的玩意竟活了过来会说话,还管他叫老大。
他也无所谓,就当是解闷,一直带着它。
天烛并不嫌土豆聒噪啰嗦,因为他专注于自己,很自然地不听去它讲的事。
土豆还以为自己的老大爱听,毕竟对方不阻止也没表现出厌烦,于是更加卖力,就爱到处逛,听了旁的什么事就说给自己老大听。
天烛看着自己绣的,又看着自己买的。
“啧,到底哪不一样?”他闷声道。
“我听那些鬼说,那小孩长得可好看了,真是可惜了……”
“怎么专门买来的手艺还不如我自学仿着人家以前绣的呢?啧……”天烛自言自语道。
“那些鬼其实根本看不到那孩子长什么样,毕竟咱们在最底下呢,又没光,哪能看见,只能听只能闻罢了……我听那些鬼说,那孩子身上一股药香,又夹杂着莲花的清香……那好色鬼说,若是那小孩再大些,定是个绝色……”
天烛看着两块布,心想六合坊的技艺竟退步得如此之快,真是可惜。他干脆将那布一把火就给烧了,然后将自己亲手绣好的布向空中一抛,直接变成件衣裳。
天烛又将在谷渠日要烧的东西整齐划分放在地上,偌大的房子竟堆得狭窄。
他拿着衣裳细摸着上头的花纹,很是满意,心情不错,土豆说的话也理了一下:
“要说绝色,我倒遇到个可能成的孩子,只是殊途,不可再见了。”
土豆听见自己老大竟搭理自己了,于是越说越来劲:
“我还听那好色鬼说,那孩子的名字也得意,叫什么鱼什么溪?好像是鱼临溪?真好玩的名字,他……”
“等会,”天烛立即看向脚边的土豆,“你说什么溪?”
“鱼临溪?好像是这个名字,土豆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姓鱼呢。”土豆回答道。
天烛忙放下手中的衣裳,抓起地上的土豆道:“你把你说的都给我再说一遍。”
“老大?”土豆见自己的老大表情严肃,于是便快速将自己说的鱼临溪的事又说起。
“你说有个孩子在呜森迷了路?确定是叫余临溪?他长得什么样?多大年龄?”
天烛抓着土豆抓得紧,像是要把它掐烂了。
土豆是头一次见自己老大这样惊慌,它急忙回话道:“土豆不知道,土豆只知道那色鬼说的话,那孩子应该叫鱼临溪……老大……我说错话了是吗?你怎么了……”
天烛只叹不好,他迅速解开自己的气息封印,心中不停祈祷着不要是那个孩子才好。
事与愿违。
他神色一凛,立刻将土豆丢到纸堆里就冲着呜森飞去。
“哎呦喂!老大……”土豆从纸堆中爬起,“老大!”
它已经看不见自己老大的踪影了,可在球外游荡的鬼怪们可看得真切。
“真……真是他!”一个只剩半个脑袋的男鬼惊呼道。
“天呀!天烛!是他!”其他鬼怪也惊恐道。
天烛离开得很快,但他瞬息留下的白色身影足够让众鬼看见后迅速回忆起两百年前的惊悚而吓得屁滚尿流,疯了似的在荒芜土地中寻找藏身之地。
人不是人,也不再是人……
余临溪跟时间赛跑,他坚信,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跑,那就能跑出呜森,寻得归桥。
他怀抱着花草,半点也不敢丢了。
可他终是跑不过时间。
太阳下山了,林子里没有一点光,灌木和杂草像是故意一般不停地拉扯着余临溪的衣裳,阻着他想要逃离的脚步。
他不停地喊着姐姐,不停地念着口诀,他怕得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的冷汗直冒,整个人神经紧绷。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响起的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他甚至连动也动不了,他的手臂已经僵硬,却仍是保持着抱姿,抱着那些花草,还有那朵平淡无奇的莲花。
“嘿……”
余临溪的耳边多了个声音,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饿吗……”
余临溪瞪大着双眼,那什么作用也没有、只是惊恐的双眼。
他的呼吸一窒,一点反应的机会都没得,瞬间断了气……
天烛顺着那残缺而几近不存在的气味寻找人影,周围的树植给他让道,半点也不想沾惹到他。
丛林的最深出,数十条邪灵抢夺着一个孩子的躯体。
是他……真的是他……怎么会是他……
长命锁的宝石在黑夜中仍泛着微弱的光亮,但他的主人早已黯然失色,只有惨白……
天烛原是不敢相信,他越往前去,理智就越是减弱,脚步就越快。
他怒不可遏,猛冲上前,窜出手将那数十条还在抢夺躯体未决出胜负的邪灵悉数从余临溪的体内拽出,死攥在手中。
“谁他妈扰了老子的好事!”
“哪个狗东西抓爷!”
邪灵纷纷回头,用着他们那全黑的眼珠子寻着碍事者。
“你他妈!等等……”
“是……是……”
“是天烛——!”
“是天烛——!”
“天烛!”
“救命——!”
“救命——!”
“怎么会是他!”
奇异怪状的邪灵立马歪七扭八地挣扎,他们都是见识过这家伙的毒辣,哪怕是两百年前的事,他们也觉得就在昨日……
“大哥饶命——!”
“爷爷饶命——!”
“这孩子给您吃!这孩子给您吃!”
“爷爷饶命——!”
“啊——!”
“不——!”
“爷爷饶命——!”
天烛二话不说,手中燃起青紫色的火焰,将那些邪灵焚烧吸收,消化成伥幽灵,让他们永生永世尽情地扭动。
“溪儿……”
周围那观望着的邪灵都不敢接近、躲起,只有低等的还在飘荡。
天烛将余临溪抱起,心态早不似从前那般戏谑。
他并不觉得悲伤,因他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他只是惋惜,余临溪到底算是他的恩人……
他见过余临溪的脆弱,但即使脆弱,那孩子还是有生气,可如今……
天烛看着怀中的人长大了不少,重了好些,但面无血色,生命亦然消逝……
“酉禾,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你还记得我吗?你还管我叫哥哥的……你……”
天烛问着话,那无人回复的话。
他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能抱着余临溪先出了呜森。
归桥的那头有块大石头,天烛将余临溪放在石头上,只因他嗅到了跟对方相似的人的气息。
“溪儿!你在这吗!溪儿!”
一个女人发了疯似的大喊。
天烛迅速躲了起来,见那女人发现了石头上的余临溪后,踉跄着,精神崩溃般哭喊。
“孩子……我的孩子……”
“不,不会的……不会的!”
女人摩挲着余临溪的脸庞,探着余临溪的气息,整个人像要撅过来……
“溪儿,我是娘亲呀……娘亲来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叶庭诺双目无神,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嚎啕大哭。
天烛在一旁看着,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般,在自己去世母亲的遗骸旁嚎啕大哭………
他并不懂起死回生之术,但他懂得结草衔环……
他该问世了,因报恩而问世,不算违背承诺……
他没有太多情绪,转身离去。
叶庭诺也抱着自己的孩子离开。
一人脚步坚定,一人脚步飘忽……
他们都有共同的目的,就是再次救活余临溪……
“溪儿的眼睛黝黑,像葡萄,很漂亮……”
余临溪很黏人,他爱一大清早跑到自己父母的床边,然后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亲娘亲,早上好。”余临溪爱在叶庭诺醒来后这样说道。
叶庭诺每日清晨都能看见自己的孩子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满含爱意地望着她。
“溪儿的眼睛黝黑,像葡萄,很漂亮……”她曾这样夸赞余临溪。
可如今,她的孩子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亦然黯淡无光,成为鱼目……
他不再“啪嗒啪嗒”奔跑,不再笑,也不再哭……
不再喊“娘亲,娘亲……”
“娘,我不是故意的……”余玄清跪在地上,抓着自己娘亲的衣角说道,“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逗逗他,我不是故意将泥巴撒在莲花上的,我不知道小溪跑到那里去找不着路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叶庭诺醒来后只觉头疼,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趴在床边竟满脸愧疚地望着她,便预感不好。
叶庭诺失魂地摇着头:“不怨你,怨我,怨我轻敌,怨我无能……”
“娘,你别那么说……都怪我……你别那么说……”
“庭诺……”
余宜回了来,他明明刚想跟自己妻子说他找到好环境,可以搬家了,结果妻子联系他时说的却是儿子的离世……
他第一反应就是妻子在开玩笑,可他又立马否定这样的想法。
哪有母亲会跟自己丈夫开玩笑说自己的孩子死了呢?
“庭诺……你说什么……”
余宜不敢相信自己接下去听到的话。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看到自己的妻子女儿跪倒在床前,而床上正躺在自己那已经僵硬的儿子……
“溪儿……为什么……为……”
“我不是故意的……”余玄清又开口对余宜道,“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逗逗他,我不是故意将泥巴撒在莲花上的,我不知道小溪跑到那里去找不着路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玄清?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那么说?”
“是他。”叶庭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余宜立马上去去扶住对方。
“法珠……”叶庭诺指着余玄清,表情凝重。
她缓慢闭上双眼,眼泪早已流不出了。
“都怨我……我为什么不快些发现呢……”
她又突然哈哈大笑,抓着余宜的衣袖,面目狰狞。
“明天,谷渠日,他失算了……他不知道我会想着用什么法子救人……”
“阿诺?你在说什么?”
“招魂,赤璋心……”
“你说什么?”
叶庭诺越笑,脸上的神情倒越是悲凉。
“谷渠日招魂,赤璋心共生,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溪儿的吗?没有了……没有了……”
余宜瞪大双眼,他很快就理解叶庭诺说的是什么。
他看向还跪在地上的余玄清,走上前去,急忙将她抱起带到她自己的房里。
“父亲……”
“玄清,你好好待在这,我跟你母亲要商量着怎么救你弟弟,你自己一个人先待在房里,听见了吗?”
余玄清深感自己惹了大祸,于是点头答应着,乖乖待在房内。
叶庭诺点上一盏灯,灯里的油混着她和丈夫两人的血。
他们在为余临溪续命,用自己的命,为余临溪续命,有违天道。
余临溪的脸色稍微不那么死白,但依旧没有气息。
余宜抱着自己的妻子,悲切道:“我们只能为溪儿续命到明晚,谷渠日一过,溪儿他真的就……”
“不会的……”叶庭诺紧盯着那燃烧着的灯心,毅然决然道,“溪儿他会醒过来的,我跟邢雾说了,她很快就过来了,我招魂,你和她就在外面守着门,那些鬼怪就要来的,一定要守好,我们的孩子会回来的……”
谷渠日招魂,无疑是在对那些偷跑出来的恶鬼说:“我这有新鲜的躯体,快过来附身……”
灵魂进入谷渠,直达阴曹地府,可也是谷渠大开之时,才有可能将身在阴曹地府的魂魄勾回。
恰巧就在明日,无须再逆天道以永世坠入地狱不得超生为祭,只要趁着明日招魂,余临溪就还有得活……
只是招魂时必须有会法术、看得见鬼怪的人守在那躯体身旁驱赶那些不怀好意之徒,让真正的灵魂归位,否则,你不知道会招得什么东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