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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魂 归 异 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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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城外,“明月楼”密院。

过往几年,裴浪、秦观山各自奔忙,已多年未曾联手对敌,“山刀海剑”合击阵法并未能发挥应有之威,钩弋夫人庙一战后,兄弟二人看到不足,重回过去,日夜研习不辍,又得无尘道长在旁点拨,终臻大成。

“啾”…清脆的鹰鸣划过长空,裴浪飘身院内,众人随之而出,立于檐下。

雪宝盘旋片刻,矫健的身影俯冲而下,落于裴浪腕上。

顾佳音、陆芷溪一左一右,将撕碎的肉片递在雪宝面前。

信中得知,“万马堂”余部已分两批安全抵达长白山寨,杨展帜不日亦将北上,薛万春心下大慰。

大宋使团定于腊月十二日,亦即后日,开赴燕京,河间府众人议定:沈月白、唐怒、战鹰扮作家仆随行。

其余人等分为两拨:裴浪、秦观山师兄弟扮作游历剑士;

另备两辆豪华马车,分置顾佳音、陆芷溪二女,无尘道长、薛万春则扮作赶马车夫。

如此一来,便可保证宋使一行时刻于视线之内。

又是一天过去。

北行的一切事务均已安排妥当,既定明日辰时出发,张大人吩咐众人早早休息…

河间馆驿,明月凄清,风寒夜冷,愁不能寐。

沈月白研墨,张大人一气写下三封书信,前两封内容大体相仿,分寄镇江府刘锜与宗弟张浚,告知金国近况;

另一封寄朝中张孝祥,让他在合适时机,巧言提醒皇上,不可放松对金国的警惕。

自秦贼去后,皇上疑心更重,但张孝祥毕竟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人品文采冠绝朝野,深得皇上器重,破格提拔参与朝廷机要,其与张子公政见类同,多有交往。

抬首望天,银河舒淡,清月将满,想起张孝祥,张子公心中涌起一丝温暖。

他不禁徐行浅吟: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淡烟衰草有无中。

万里中原烽火北,一樽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沈月白目光悠悠,心向神往,禁不住道:莫不是张孝祥大人的词作?

张子公讶道:怎么?你也听说过他?

沈月白略显羞涩,道:月白驽钝,不善记诗背词,但孝祥大人祖上与在下同是历阳乌江人,他幼有神童之名,更是当今皇上钦点的状元郎,因此,对“于湖居士”之名,月白多少还是听说一些…

张子公拈须点头道:不错,孝祥有过目不忘之能,才情足以媲美当时的…

想起施宜生,张子公暗叹口气,一时恍惚,道:廷试能从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陆游等人中脱颖而出,已足见其过人之处,皇上曾当秦贼之面夸他“词翰俱美”,弃秦贼之孙秦埙而钦点之,皇上英明啊!

沈月白暗里叹息一声,皇上也并不完全是糊涂的人,大宋虽说偏安一隅,但文臣武将,人才济济,若要振作,足可与金国一较长短。

但令人费解的是,北国一有风吹草动,皇上便兴舟楫出海之念,难道太宗一系血脉就是如此?

张子公看出沈月白的失望心思,开导道:皇上对军国大事的处措确是令人不解,但作为臣僚,我们要恪守人臣之道,为君解忧…

沈月白不语,竟莫名为大宋前途而担忧起来,这种感觉以往从未有过,以前他只是单纯地执行指令,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明月西移,夜色渐深,沈月白不再相扰,遂走进隔壁,盘腿而坐。

四更天,院外传来夜枭的啼鸣,凄厉而悠远,紧接着,树影里有轻微的窸窣声,与风声迥异,沈月白心中一动。

远近灯火均已熄灭,惨白的月光下,驿馆显得孤独而寂寞,一个低矮的身影从院中高树上轻轻飘落,悄无声息。

他静静观望片刻,正欲举步往檐宇掩进,沈月白屏住呼吸…

忽然,一声断喝:何方蟊贼?竟敢行刺大宋钦使?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电般自东偏房射出,手中长棍兜头向黑影砸去…

黑影见对方已有准备,心中大惊,手中“天蛇杖”向上高举,和长棍对个正着,一声闷响,院中卷起一阵旋风…

明日出发,唐怒时刻不敢大意,黑影隐入树丛时,他就暗作准备,只待黑影跃下…

黑影的内力之高,出乎他的意料,但黑影的惊慌更在唐怒之上,接下此棍,他身形一晃,顿感胸中一阵气闷…

黑影正是“天蛇杖”任沧田。

经多方打探,驿馆只有一众普通随从,遂生恶念。

任丘泽嘱咐他不得妄动,免生枝节,他表面答应,想到明日启程后再无合适下手机会,入夜后,他便偷偷溜出,直奔大宋驿馆,欲立件大功。

遂甩了甩微麻的臂膀,任沧田定睛一看,是个八尺左右的伙夫大汉,浓眉短髯,相貌堂堂,威风八面。

任沧田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江湖中有这样一号人物,他阴恻恻道:任爷杖下不杀无名之鬼,报上名来…

唐怒笑道:唐爷没空和你废话,几棍打死你,唐爷还要回去睡觉哩!

话音未落,又是一棍向任沧田砸来,任沧田怒火顿起,全力举杖格挡,天崩地裂一声巨响,两人均后退三步。

唐怒杀得兴起,棍子舞将起来,如耍风车,劈、砸、点、扫…

“天蛇杖”知遇到劲敌,却不示弱,勾、拐、撩、盖…

双方酣斗在一起,模糊的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中交织…

院中声响早已惊动众人,沈月白护卫着张大人立于门廊之下,随从们群情激奋、张弓搭箭…

但二人身影乍合乍分,委实太快,众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任沧田架隔遮拦边偷偷观察,突然,一股凌厉的杀气自门檐传出,轻烟般的身影一闪,寒气已迫在眉间…

任沧田本能地挺杖招架,只觉一股庞大的内力滚滚而至,一浪高过一浪…

腰间唐怒棍影又至…

任沧田大惊,还是先护住面门要紧,但腰部脆弱,哪能承受大棍之扫?

功聚左腿抬起,生生硬受唐怒一棍,随之听到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

任沧田凄厉一声怪叫,扬手撒出一片烟雾,翻身后退。

沈月白轻叫一声:有毒…

众人纷纷掩住口鼻。

沈月白双掌轻划,将烟雾缓缓收起、凝聚掌心,以“烈阳神功”揉化。

纵身高树望去,任沧田犹如丧家之犬,正全力逃窜,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天蛇杖”任沧田?沈月白问。

唐怒点点头:可惜没能要了这厮性命,七弟便是被其“天蛇杖”内虫儿所伤。

还是把他留给七哥吧!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让他再多逍遥几日…沈月白道:今日以后,西夏那边估计不会再轻举妄动了…无知楚王,竟也想浑水摸鱼…

金国皇城,飞阁流丹,桂殿兰宫,大片宫殿巍然耸立,官员、太监、宫女,往来不绝,人人表情严肃,愈显得宫城肃穆异常。

午后,御花园凉亭。这是一个少有的无风天气,煦阳高照,有种春天的感觉。

凉亭正中一张白玉雕刻的桌子,有两人正在对弈。

上首黄衣中年人体形高大,唇上短髭修饰工整,眼神犀利明亮,举手投足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正是大金当今皇帝完颜亮;

对面之人三旬开外,官帽绛衣,面色清绝,神态闲散…

完颜亮身后左右立有两人,右首之人七十上下,淡紫长衣,面相清奇,正是“阴阳圣手”阿古思;

左面为一白衣书生,他身材中等偏上,头发漆黑,面如冠玉,眉毛浓密,鼻似悬胆,看来也就四十左右的年纪…

他朦胧的眼神一直望向天外,如烟似雾,他的周身似带有一种神秘的气场,望之令人目眩神迷。

国师,朕这盘棋下得如何?完颜亮悠然道,似乎胜负已定。

三十手后,陛下先机尽失,再二十手,大节先生胜出…白衣书生依旧目视天外,但棋局之势,尽在心中。

阿古思,你怎么看?完颜亮拈棋思索。

陛下,阿古思驽钝,未能如师叔看得那般远,但就目前来看,陛下确实占有不小的优势…阿古思道。

原来,完颜亮对面之人乃大金第一国手张大节,而白衣书生,竟是“武林四老”之“黑龙老人”的嫡传弟子问天道--北国武林第一高手。

果如问天道所言,张大节五十手后有惊无险地取胜。

陛下可知道输在何处?问天道收回眼神,淡然而问。

完颜亮面色如水,似在聆听。

陛下之输在于骄且急于取胜,而忽略了巩固后方,被张先生抓住机会,一点点扳回了劣势…攻不忘守,方能立于不败之地…问天道意味深长。

完颜亮凝眉,若有所思,张大节离座躬身道:谢国师点教…

此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赶来跪倒禀报:耶律翼求见…

传见…完颜亮微微点头。

片刻后,耶律翼快步而来…

回望张大节,完颜亮淡然道:“国手赛”日近,大节好好准备。

张大节跪退:大节谨遵圣谕…

耶律翼躬身而立,将此行接见宋使之事和盘托出,不忘加入自己见解。

完颜亮目露杀机,喃喃道:施宜生,施宜生…枉朕寄予你厚望,你太令朕寒心了…

静默良久,望向问天道:国师,此事已不成秘密了吧!?

问天道淡淡道:陛下以为呢?南征之事能瞒得过“皇城司”与“明月楼”?

“皇城司”…“明月楼”…完颜亮轻念道:“明月楼”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明月楼”是个很可怕的杀手组织…问天道目光悠远:他的背景靠山是“武林四老”的天玄和缥缈,燕无敌寂寂无闻时,曾是“明月楼”的头号杀手…

现在的宗主大掌柜铁宗南,为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是“天玄老人”和“缥缈老人”的嫡传弟子,兼具两家之长,身负最上乘的武学…

“魔笛老人”和“白云神尼”亦对其厚爱有加,常作点拨,据说,铁宗南的武功已远超当年的“圣剑”燕无敌…

铁宗南胸带七星,有异常之象,但他却幼承师训,恪守人臣之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

“明月楼”有自己的杀人规则,并非滥杀,至今日,“明月帖”出,尚未有不死之人…

完颜亮耸肩道:既然如此,他们何不将矛头直指朕,岂不一了百了?

问天道摇摇头:陛下多虑,您不会出现在暗杀名单之上…

为何?完颜亮饶有兴趣地问。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陛下天选之子,命运岂是一个武林帮派所能左右?问天道目光一寒:前宋“二帝”他们尚不能救出,更何况图谋陛下?

跨过大金百万将士的尸身前来,陛下认为他们办得到吗?

“明月楼”再可怕,毕竟只是一个江湖组织,他们的势力范围远远难以达到燕京…铁宗南还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

完颜亮微微点头,面现轻松,突然问道:就国师所知,对上铁宗南可有把握?

问天道思索片刻,道:铁宗南武功深不可测,尤其是与“天狼院主”萧东望一战,孰败孰胜,武林甚多传言…

但有一点,萧东望从此失却了复国的雄心壮志…依我愚见,铁宗南应是手下留情,点化了萧东望…

早年,我与萧东望曾经有过交手…问天道目光飘远:那是三十多年前,宋、辽灭亡的前几年,我随梁王出征,在阴山与萧东望及前辽国师九平敖均有过一战…

那时,我们三人应在伯仲之间,千余合内难分胜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快四十年了…问天道叹口气,目光萧索。

闭关之前,不是天道自薄,与铁宗南也就在伯仲之间,现在嘛…说的自负点,也就是胜个一招半式,但想当场搏杀他,比登天都难…

完颜亮面露忧色。

陛下不必担忧,自古事由天定,多思无益…问天道劝慰道。完颜亮点点头。

帝师,听说新教最近发展的不错…完颜亮将目光转向阿古思。

阿古思拱手道:尽在皇上掌控之中,尚未遇到阻力…

完颜亮似乎很满意:且让他们闹上一阵,你暂时不要出面,等新春过后再说…

阿古思点头称是。

完颜亮皱眉道:如何处置施宜生?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征询他们的意见。

阿古思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宜株其三族,以儆效尤…说完又觉不妥,眼角偷瞄耶律翼。

耶律翼神色不变:臣附和帝师之见,此等吃里扒外之人,留之何益?

完颜亮眉毛一动:国师之意如何?目光自阿古思面上扫过。

问天道轻声道:师侄杀戮之心忒重,这将成为你突破武学的障碍,上天有好生之德,多杀几人又于事何补?徒给陛下招怨?

耶律翼汗如雨出,道:多谢国师点拨,是末将思虑不周。

完颜亮沉默片刻,道:召施宜生,让他自辩吧…

在两名太监的引领下,施宜生颤颤巍巍、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来到亭内,匍匐在完颜亮脚下:陛下,老臣罪该万死…他摘下官帽,花白稀疏的头发略有凌乱。

随行太监远远避开。

完颜亮轻吁一口气:爱卿客居北国已有三十年了吧?

施宜生不敢抬头:罪臣自齐入金,至今三十三年矣,早已把大金当做故乡…

完颜亮淡淡道:是否还有首丘之念?

施宜生以头扣地:微臣自号“三住老人”,就是时刻不忘罪臣身份…

陛下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操劳国事,整顿吏治,劝课农桑,鼓励文化,大金国力空前繁盛…

罪臣以大金为荣,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宜生何敢再起南归之念!

抬起头来!完颜亮淡淡道。

施宜生伏地:罪臣不敢...

恩准你!

施宜生跪直身子,瞥了一眼耶律翼。

将会见宋使之事详细道来,不可漏掉一字…完颜亮目光凌厉。

施宜生思索片刻,道:老臣年事已高,难免有些疏漏,耶律大人作为副使,全程在场,可拾遗缺…

遂将耶律翼无理之状及与张子公会面情状和盘托出。

耶律翼扑通跪倒:老臣有罪…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完颜亮皱眉不语。

施宜生涕泗横流:陛下,罪臣该死…

一边是生我的南朝,一边是养我、给我重生的大金…

罪臣为难呐…陛下…老臣只希望金宋能和平相处,再无战事…

够了…完颜亮怒不可遏,手指向他:施宜生啊施宜生,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枉负了朕对你们施家的期望…

咳…问天道轻咳一声,完颜亮强压住心头怒火。

太师梁王的碑文是你写的吧?问天道轻声问道。

国师好记性,正是出自罪臣之笔…施宜生以手抹泪。

提起梁王金兀术,完颜亮想起早年随之征战的峥嵘岁月,禁不住心下恻然。

金兀术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打下大金万里江山,可惜英年早逝,后来,梁王墓志铭便被完颜亮指定施宜生主笔,此墓铭一出,轰动朝野。

施宜生妙花之笔,宏阔开远,凄婉精美,极大引发了大金的民族认同,被称为千古祭文,施宜生因而连升两级…

想及此,完颜亮微叹一声。

你可否知道,堂堂大金柱梁,为何由你一汉人撰写?问天道道。

是陛下对罪臣的厚爱,罪臣有负圣恩…施宜生泣不成声。

陛下眼里,早已天下大同,哪有什么民族之分?人种之别?只要心向大金,均可委以官职,尽才而用,宋人、辽人、西夏在我朝担任高官者不知凡几,如都像尔等,岂不是养虎为患,自掘坟墓?问天道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施宜生喃喃道:国师教训的是…老臣愚钝,虑不至此…

他面如死灰,死志萌发,计议已定。

施宜生振振衣袖,俯首再拜道:罪臣一错再错,不可饶恕,望陛下能效诸葛孔明斩马谡故事,善待施家后人…

猛然起身高呼道:陛下保重,老臣去矣!大恩来世再报…言毕,回转身子,以头触柱,血流满面,气绝而亡…

仰视苍空,长天蔚蓝,有如碧洗,白云卷舒,去留无意…

完颜亮沉默良久:此事仅止于此…厚葬吧!

问天道向阿古思使个眼色,阿古思肃然道:陛下英明…

一招手,两名太监快步而来,将施宜生抬出去…

你也平身吧!完颜亮望了一眼耶律翼,深深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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