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杜月梅(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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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二年,八月初一,秋光明媚,清风送爽。清晨,林朝生收拾好行李,在父母相送下,开始了自己的第三次秋闱之旅。林父、林母将他送出云泥街,看着他渐渐走远,消失在清冷的街道上,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林公子,等一下!”林朝生走出桃源镇的大门,刚踏上宽敞的官道,身后便传来了急切的呼喊声。她转身望去,只见小月挥动着手臂,急匆匆地从桃源镇的青石大门内跑了出来。
“怎么了,小月,你怎么来了?”
小月顿了一下,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绣着许多花朵图案的红色小香包,递给了林朝生,喘息着道:“公子,这是小姐前些日子托我去寺庙里帮她求的护身符,可保平安顺利,她让我把它交给你。外面这个香包是小姐亲手缝制的。”
林朝生伸手缓缓接过香包,捧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爱不释手地握在了手心,“谢谢你,小月。”
小月微笑道:“公子此去路途遥远,一路小心,要好好保重身体。”
“嗯!”林朝生点了点头,将香包放入怀中,道:“请你回去转告月梅,说我一切安好,让她放心,待我科考回来之日,便是上门提亲之时。”
“嗯!”小月轻轻点头,“林公子一路珍重,我和小姐等你的好消息!”
林朝生应声回应。他转身抬头望向了天空。太阳悬在东边山头,金光灿灿,洒下了一片绚烂的霞光,天空变红了,云朵变红了,桃源镇的官道也变红了。枯叶泛黄,气候微凉,林朝生挥手告别小月,迎着朝阳,踏着金光大道,乘着凉爽的秋风,开启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秋闱征途。
“月梅,等我。”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书桌前看书的杜月梅,渐渐走神,望着手腕上的红豆手链,想到林朝生,情不自禁念起了《相思》。
“护身符此刻应该送到了吧!”杜月梅喃喃自语,放下书本,望向了窗外。阳光明媚,鸟儿欢鸣,一阵微风袭来,带来了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杜月梅闭上眼睛,任由风儿轻拂她的脸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花香扑鼻,在鼻腔中久久不散。她睁开眼,拿上书本,准备转移阵地,去院子里的凉内晨读。
刚迈出门槛,杜月梅便被庭院东墙的一处美景吸引了。东墙下,几天前还含苞待放的桂树,此刻竟开满了洁白如雪的花朵。忽如一夜秋风来,千树万树桂花开,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桂花盛开的季节。
杜月梅移步来到了桂树下,绿叶衬白花,繁茂的枝干上缀满了一朵朵白中带黄的花朵,花儿盛开到了极致,一簇压一簇,千簇万簇压枝头。她忍不住伸手在矮枝上摘下一朵,放到鼻下嗅了嗅。花香浓郁,清芬袭人,像蜂蜜,像糕点,让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杜月梅有感而发,脑海中浮现出这句咏桂的名诗,喃喃念了出来。
“小姐!”正在她被桂花的美色吸引,出神之际,小月回来了。
杜月梅回神,转身迎向小月,笑道:“香包送到了吗?”
“送到了!”小月喜笑颜开,“林公子让你安心等他,说待他科考回来之日,便是上门提亲之时。”
“再等一个月,待林公子九月摘得桂榜归来,你们就可以相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姐,你和林公子,终于要修成正果了。”做为旁观者,能够亲眼见证这份珍贵的感情开花结果,她衷心的为杜月梅和林朝生感到高兴。
“嗯!”杜月梅欣喜地点头,想到与林朝生过往的点点滴滴,她不禁感慨万端。十七年的感情。十年的等待。三年的书信来往。其中的艰辛不易,只有她和林朝生能体会,她盼这天,真的盼了太久太久。
院外传来一串繁杂的脚步声,杜明礼的小妾,叶氏,面带笑容,红光满面地领着一群排列整齐的仆人走进了院子,几个仆人手上端着红木盘,恭敬地跟在叶氏身后。盘子里赫然是红袍,团花、云纹霞帔、销金盖头等漂亮喜庆的女子婚嫁衣物。
听到声响的杜月梅和小月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这一行人。叶氏拿着一块妃色丝巾,笑盈盈地冲杜月梅招了招手,“月梅,快来试试你的婚服?”他领着一众人改道,朝杜月梅走了过来。
杜月梅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叶氏,又看了看那群仆人手中的衣物,“姨娘,这是干什么?”
叶氏指了指身后盘子内的衣物,呵呵笑道:“傻丫头,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送你的婚服呀,这套婚服可是花了重金,请专门的师傅为你量身定做的,你快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婚服?”杜月梅蹙眉,“什么婚服,我和林朝生都还没定亲,哪儿来的婚服?”看着托盘里的嫁衣,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叶氏脸色微变,掩饰尴尬地轻咳了两声,结巴道:“这是……刘元修,刘公子……和你的婚服。”
“你在胡说什么!我爹不是拒绝他了吗?把这些东西给我拿走。”杜月梅横眉竖眼,立马翻了脸。
柳氏面露难色,片刻,叹息一声,坦白解释道:“月梅,老实给你说了吧!当初刘家来提亲,老爷暗中应允了,并将良辰吉日定在了八月十五。再过半月,刘家便来娶亲了,这套嫁衣,是老爷让我送过来的。”
杜月梅怒不可遏,大发雷霆,“胡说,爹已经答应朝生,等他科考回来再做打算。”
“唉!”叶氏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老爷怕你惹事,当时……是假意应允你们。”她不愿意来触杜月梅的霉头,不愿揭露这个残酷的事实,但杜明礼吩咐了,她不得不来。
“不可能,爹不可能骗我,我爹呢?他在哪儿?”杜月梅不相信,从小到大,杜明礼承诺过她的事,从未食言过。她不相信这个一诺千金的父亲,会拿终身大事来欺骗自己。
叶氏叹息道:“他在书房,你自己去找他吧!”
“让开!”杜月梅挥了挥衣袖,冷喝一声,掠过一众下人,穿过庭院的圆门,怒气冲冲走向了正厅。小月快步跟了上去。
书房内,杜明礼在书桌前正襟危坐。他手中拿着书,眼睛看着书,心思却不在书上,他在等人,他知道杜月梅会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杜月梅一把推开书房的门,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气愤地开口质问,“爹,姨娘说的是真的吗?你瞒着我答应了刘家的提亲?”她停在书桌前,正对杜明礼,呼吸急促,怒目而视。
杜明礼不急不躁,缓缓放下书本,抬头看向了杜月梅,“是真的,八月十五便是你们成亲的日子,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你不是答应了给我和朝生一些时间吗?您一向是讲究信誉之人,怎么能出尔反尔?”杜月梅彻底爆发,大声质问。
“我出尔反尔?”杜明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给你们的时间还不够多吗?你我是在十年前的春天定下的约定,现已八月,十年之期在几个月前就已过了,我现在只是在履行当初你我许下的约定,何错之有?”
杜月梅道喝道:“一码归一码,你不要混为一谈,十年之期是过了,可这与你答应我们的事有何干系?你说过在朝生回来之前不会谈论我婚嫁的事,怎么能言而无信?”
杜明礼猛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是,这次是我食言了,但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刘元修这样的人,错过了会遗憾终身的。我是在为你的将来做打算,林朝生屡试不中,我不能把你的终身幸福压在他身上。”
“我的终身幸福?说的可真好听。”杜月梅嘲讽道:“你不过是看人家家世好,想借刘家上位罢了。我喜欢的是林朝生,你却强迫我嫁给刘元修,这是为了我的幸福?”
杜明礼无话可说,眉头紧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爹,你别白费心思了,我是不会嫁给刘元修的。”杜月梅看着杜明礼,斩钉截铁。
砰!杜明礼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儿女婚姻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你做主,你不嫁也得嫁!”
杜月梅冷眼盯着杜明礼,“怎么,想逼婚?爹,你了解我,你觉得我会服软吗?”杜月梅针锋相对,毫无惧色,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死也不嫁!”说完毅然转身,迈步就走。
“月梅!”杜明礼猛地叫住了杜月梅,“我是你父亲,从小抚养你长大,你难道要为了那小子弃我于不顾?”
杜月梅停下了脚步,眼眶发红,眼中噙满了泪水。没有回头。
杜明礼高声道:“这门亲事爹已经应允刘家,无路可退。刘家是名门望族,现在悔婚,定会惹恼刘家,遭到其报复,杜家只是小小的商贾,承受不了刘家的怒火。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外姓小子让杜家蒙此大祸?要为了他背弃生你、养你的父母和家庭?难道在你的眼里就只有林朝生没有父母;只有爱情,没有亲情?”
杜月没握紧了拳头,两行挣扎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杜明礼道:“从小到大,爹事事依你、顺你,答应你的事,从未说过半个不字,这次听我的,行吗?算爹求你了!”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变得沧桑,变得无奈。
杜月梅挣扎无比,若她现在悔婚,相当于陷杜家于不顾,相当于和家里彻底决裂。可她爱的人是林朝生,要她嫁给刘元修,她实在做不到。一边是她深爱的人,一边是生养他的父母和家庭,她无法选择,又不得不选择。
杜明礼眼巴巴地望着杜月梅的背影,书房内落针可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片刻,杜月梅仰头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看向了杜明礼。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做出了决定。她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杜明礼,如行尸走肉般,发出了没有感情波动的声音,“爹,谢谢您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答应你,嫁给刘元修!”
杜明礼吐了口浊气,温声道:“对不起,月梅,爹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你放心,刘家绝不会亏待你的,刘元修向我承诺了,你嫁过去以来,他一定对你百依百顺,绝不再纳妻妾,一心一意对你好。”
“我回去了!”杜月梅凄然一笑,转过身,迈着轻飘飘、仿佛脚不着地的步子,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书房。屋外,阳光依旧明媚,鸟儿依旧欢鸣,桂花依旧飘香,杜月梅的心情却不再依旧。
她抬头望向天空,阳光刺目,让她精神恍惚,身子一阵疲软,“小姐!”小月上前扶住了她,“这是……怎么回事?你和老爷谈得怎么样?”
杜月梅失神地摇了摇头,小月不敢再多问,不用问,她也基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言不发,搀扶着杜月梅离开。
回房后,杜月梅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抱着小月哭出了声。眼看着期盼了十年的幸福就在眼前,此刻却又远飞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没事了!没事了!”
杜月梅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小月也忍不住跟着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轻声安慰。
哭声透过窗户飘到了院子里,惊起了房檐上的麻雀,惊起了一阵微风,微风拂过房檐,拂过凉亭,拂过波光粼粼的鱼池,吹到了东墙的桂花树上。桂树摇曳,桂花如风铃般沙沙作响,一簇簇洁白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桂花如雪,随风而起,轻轻飘落,它们美丽,它们芬芳,可却逃不过凋零的命运,落入尘土,化作秋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