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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天子醉入景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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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药熬好了,高力士起身将药渣滤掉,慢慢倒入瓷盌中。

“陛下,老奴遣人,先将这盌汤药送到薛王府上。”

李隆基伸手接走了食盒。“不,予亲自送去。正好看看薛王的病情如何了!”

正要出门,一位寺人进来禀报:“陛下,房州刺史上报,襄王已于七月二十二日病卒房州!”

高力士心头一颤,惊道:“景云二年,太上皇改封温王重茂为襄王,出任集州刺史,似乎还是昨日的事,怎么没过两年,就薨逝他乡了呢?”

李隆基眉头紧蹙,心中涌起一阵怜惜。

“襄王出身寒微,上无父母疼惜,下无兄弟友悌,年不过二十就薨了,是一个可怜之人。力士,你即刻下旨,朝廷辍朝三日,追谥他为 ‘殇皇帝’,以帝王之礼将其厚葬吧!”

高力士长叹一声,下去拟旨了。

去薛王宅中看过李业,李隆基下榻兴庆宫南薰殿中,独自喝起了闷酒。

杯盏中的梨花醉,是赵非儿亲手采撷梨园中的梨花酿成的。

几盏清酒下肚,有了三分醉意。

高力士办完差事,回到兴庆宫,见李隆基喝了不少酒,想拿走琉璃霜耳杯盏,不让他再喝了。

李隆基耳热眼花,心里却明白得很。

他将杯盏紧紧护在怀里,带着几分恳求的口吻,道:“力士,你莫要小气,昭仪酿的梨花醉实在太好喝,予再喝三杯就够了。”

“陛下,明日要早朝,商议殇皇帝的大丧。今夜宿醉,老奴怕您明日没有精神上朝。”

“怎么可能!予这点酒量还是有的!”李隆基招呼高力士坐到身侧,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尽心服侍左右,真的很辛苦,一起喝几盏罢!”

“老奴就陪陛下喝一盏!”

“喝一盏哪够呢?”

清洌的梨花醉哗哗地灌入杯盏中。

高力士低头闻了闻,赞道: “昭仪娘娘真是心灵手巧,酿的梨花醉五十步外都能闻到清香。老奴借此一盏,祝陛下和昭仪娘娘身体健康,长寿无疆!”

两只琉璃杯盏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李隆基浅酌几口,身子越来越轻盈,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力士,王皇后一直没有子嗣,予等了很多年,不想再等了!”

“皇后的肚子,着实有点不争气……”

唐隆那年,王菱助李隆基起事,登上皇位,被立为大唐皇后。两人笙磬同音,感情一度比以前深厚了许多。

父亲王仁皎以国丈之尊,迁为将作大匠、太仆卿,拜上柱国、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封祁国公,不预朝政,厚禄奉养。

哥哥王守一迁为殿中少监,爵封晋国公,娶了李隆基的妹妹薛国公主,成为驸马都尉。

对待王氏一族,李隆基也算是尽心尽力。

只是,王菱的肚子太不争气,始终没有动静。

李隆基道:“郯王嗣直是皇长子,朝中有不少大臣提议,立他为太子,但予想立郢王嗣谦为太子,越次而立,会不会引起朝臣的非议?”

高力士的眼眸微闪了一下,李隆基第一次在他面前提立储一事。

郯王李嗣直的生母刘充媛出身婢女,一直不太得宠,连带他也不得陛下的喜爱。

先天元年骊山秋狝时,郯王随帝驾前去狩猎,不幸被野豽抓伤,面部留下了一片十分难看的瘢痕,李隆基更加不喜爱他。

陕王李嗣升虽然寄养在王皇后膝下,但他年龄实在太小,暂时看不出有什么才华。

赵昭仪恩宠正盛,将郢王李嗣谦立为太子,在他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

伺候御前多年,高力士总是能在细微之中,体察到圣意。

“太宗皇帝的长子承乾,丰姿峻嶷,极得众人喜爱。立为太子后患了足疾,行动不便,后来性情大变,犯下谋逆之罪。一国之君,不仅要敏捷聪慧、襟怀天下,像您这样,有一副龙姿凤采的帝王仪表也是很重要的!”

李隆基举杯道:“是啊,太子若有残缺,便会患得患失,哪有心思治理天下?郢王性格谦和,仪表不凡,加以培养,将来一定可以继承大唐帝业的!”

“陛下圣明!”高力士举起了杯盏。

推杯换盏间,两人喝光了五坛梨花醉。

不胜酒力的高力士趴在几案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推他一下,哼哼唧唧,说的都是醉话。

李隆基觉得十分无趣,手执杯盏,踉踉跄跄地打开南薰殿的大门,走到庭院中。

今夜值守兴庆宫的,是右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他正率领一支万骑禁军从瀛洲门经过,见到李隆基醉醺醺地走出来,急忙迎了上来。

“陛下,您喝多了,今夜外面风凉,莫要出来吹了风,落下什么隐疾。”

李隆基抓住陈玄礼的胳膊,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陈玄礼看了一眼天色,日堕西山,天色欲黑未黑,隐隐约约还残留着一丝烟灰色。若是冬季,到了这个时辰,天色早就墨墨黑了。

“戌时刚过,陛下可要出宫去?”

“对,你陪予走一趟景龙观,予想去看一眼云鹿姑娘。”

云鹿姑娘是谁?陈玄礼想了半天,才想起她是越国公的义女。

他嗫嗫嚅嚅,道:“陛下,酉时长安城就开始宵禁了。这个时候,景龙观已闭门谢客了!”

李隆基醉眼迷离,举起一根手指,道:“看一眼,予就看一眼,马上就会回来的!”

回头看看南薰殿中,烂醉如泥的高力士已经打起了呼噜。

无奈之下,陈玄礼只好唤来几位寺人,准备好步辇,载着他往景龙观走去。

穿过胜业坊,步辇落在景龙观大门前。

檐下挂着两盏昏暗的灯笼,橘黄色的灯光落在那寂寥的身影上,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两位小道守在大门两侧,倚靠着一对石狮子,昏昏欲睡。见开元神武皇帝突然驾到,吓得立刻清醒过来,急忙跪地叩首。

李隆基摇摇晃晃地走上玉阶,问道:“云鹿姑娘住在哪个殿中?”

一位小道壮着胆子,答道:“云鹿师姐住在永宁殿中。从此门进去,依次穿过三清殿、四御殿、五曜殿、文昌殿,文昌殿的东侧就是她居住的永宁殿。”

景龙观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陈玄礼扶着他,趔趔趄趄地走到永宁殿。

李隆基推开他,坐到廊下的吴王靠上。“予想独自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们就在远处等候吧!”

那扑面而来的酒气,醺得陈玄礼蹙起了剑眉,心里嘀咕着,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想归想,不敢违背圣意,带着禁军退守在永宁殿四周。

几盏纸灯笼,一字形排开, 整整齐齐地挂在廊檐下。昏瘦的灯光,引来几只飞蛾,使劲往灯笼上撞着。

“真是傻蛾子!”李隆基咧嘴笑了。

醉意越来越浓烈,他无力地倚靠在连廊柱上,开始呢喃自语起来。

“其实,予也是一只赴焰飞蛾,明知会烈焰灼身,明知会灰飞烟灭,依然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满腔浓情,常常让予寝不成寐,今夜就说给这几只傻蛾子听吧,它们会带着秘密,一起投入烈焰炽火,烧成灰烬!”

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永宁殿里一片黑灯瞎火。

这个时候,想必云鹿早已卧在床榻上,香甜地睡去了吧?

“云鹿,你是予青春年少的时光里,唯一喜欢过的女子!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予还是懵懂少年,而你是美丽至极的神仙姐姐……”

“那时候,我们举家幽闭在深宫,出不了宫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心里既承受着失去母亲的痛苦,又承受着思念你的痛苦,那段日子,无比黑暗,也无比甜蜜……”

“太上皇曾经问予有什么愿望,你知道予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举起一只手,怔在半空中,半晌才落下来。

“予说,希望皇祖母能放我出宫,去娶一位美丽的神仙姐姐。等到我们终于走出深宫,重获自由,再次遇见你时,你却有了心仪的人。上天在故意捉弄我们,是不是?”

他微微仰着头,眼底的孤绝和无奈,像一把刚刚开过刃的刀剑,闪着凛冽的寒光。

黑暗真好啊!

隐去了景龙观里那姹紫嫣红的风景,隐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剩下他一人,可以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内心。

三清殿里,两位小道急匆匆地跑进来。“师父,开元神武皇帝来景龙观里了!”

叶法善天师带着弟子正在画符箓。

“这么迟了,陛下还来观中,迎他进来吧!”

“不,他去永宁殿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跟着师父赶到后院,远远看见李隆基失魂落魄地坐在永宁殿前。

子虚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道:“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们有缘无份,也曾经打算放下这段过往。但是,心只有一颗,给了你了,予便是空心人,从此以后,只能游戏人间!”

“予最心仪的妃子,是按照你的模样找的。”

“悲哀的是,她始终是她,你始终是你,一直是予心目中最爱慕的神仙姐姐。二十年过去,看见你依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子虚心如槁木,怔怔地立在原地。

煞白的脸上见不到一丝血色,手脚也变得冰凉冰凉的,仿佛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里。

此刻,他才洞然明白,为何赵昭仪的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与云鹿那么的相似!

原本觉得,天下相貌相似的人何其多,他们之间,大多没有什么交集。

一个人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替身,却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都惊呆了。

是李隆基隐藏得太深,还是他们太后知后觉?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发现,他对云鹿怀着这样的心思。

李隆基没有看到尊师站在不远处,也没有发现云鹿被他惊醒了,正披衣站在窗牖下,听他胡言乱语。

若不是酒壮怂人胆,若不是黑夜的掩护,他一定不会彻底打开心匣,说出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云鹿,你是修仙之人,可以超越年龄的羁绊。但是,你一天不嫁人,予就会抱一天的痴念!”

叶法善天师心中惊矍,立刻走上前去,解下身上的袍衫,轻轻盖在李隆基的身上。

“陛下,云鹿睡着了,您说什么,她都听不见。臣也没听见您说了什么。夜深了,我让陈将军送您回宫去。”

说了那么多话,李隆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疲惫至极,倚靠在尊师怀里,沉沉睡去了。

陈玄礼将军命人将李隆基抬上步辇,众人目送帝驾离开。

三清殿里,叶法善师徒枯坐一堂。

大殿上,弥漫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凝重气氛,好似暴风雨来临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紧张一刻。

澄怀不安地扫视着众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惴惴不安的神情,让他更加紧张起来。

“师父,此事,还是找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商量一下,让他们出面劝一下陛下吧……”

叶法善天师摇首道:“今年三月,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在长安归真观授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之后,就云游四海,传教布道去了。”

子虚好像要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又把唇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殿门猛然大开,云鹿跑进三清殿,跪在师父面前,泪水涔涔,泣不成声。

“师父,请您准许我和子虚连夜离开长安,回青田太鹤山洞天去!”

叶法善天师的眸底犹如疾风豗浪,一片浩荡。

云鹿和子虚刚刚从括州青田回到长安,难道又要马上打道回府吗?

“长安,你们是呆不得了。但离开长安,也得师出有名!”师父急杵捣心,一时想不出一个良策。

子虚走到云鹿身边,与她并肩跪下。

“师父,弟子和云鹿经历一场生死之劫,彼此情比金坚。我们要的不是一朝一夕,我们要的是天长地久。如果,陛下刚才一番醉语都是真的,弟子想请师父,今夜就准许我和云鹿成婚!”

“傻孩子,百年之好怎能如此随便!”

云鹿含泪道:“师父,云鹿此生非子虚不嫁!如果陛下像当年的中宗皇帝一样,一纸令下,命我入宫,谁能来救我呢?”

是的!如果李隆基不想隐忍了,一纸令下让云鹿入宫,那个时候,谁也无法救她!

叶法善天师冥思许久。

“神龙元年,太常博士贺知章奏请,在越州会稽立了一座怀仙观。关中大旱尚未彻底改善,为师明日奏请陛下,以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的身份,去怀仙观举行投龙斋醮,趁机将你们带离长安。”

澄怀担忧不已。

“师父,上次太上皇派您去华山祈雨祭天,又加封东岳泰山、南岳衡山,一路车马颠簸,甚是吃力。这次,您去的是千里之外的越州,弟子担心您的身体会吃不消。让我护送师弟、师妹回江南吧!”

石清亦道:“师父,这件事情,交给澄怀师兄和我就可以了。”

“加封岳神,有太上皇御点的卤簿仪仗跟随,乘坐的是车马,自然费力些。去越州可以驾驭乌翎,来往也不过一两个时辰。”

澄怀嗫嚅道:“且不说途中花多少时辰,光投龙斋醮,也是件极其繁琐累人的事!”

“投龙越州,告文钱塘龙君庇佑大唐,是朝廷每年必不可少的斋醮仪式。借此名义,带他们离开长安,才不会令陛下起疑。”

澄怀迟疑了一下,俛首叉手,道:“那,弟子这就为您起草奏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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