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梨园华音颂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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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法善天师道:“陛下了却夙愿,臣也高兴!您且坐坐,吃盏卯山仙茶暖暖身子,我让子虚为您抚琴一曲。”
李隆基的眼皮不自觉地轻扬起来:“哦,子虚回来了?”
“他和云鹿在青田太鹤山洞天休整了两年多,也该回来了。”
说话间,子虚和云鹿牵着手,与澄怀、石清一起从屏风后面走出。
子虚将怀中的上古逸音放在琴几上,走到御前,叉手道:“陛下,好久不见,圣体可安?”
此刻,悲喜交集在心间,到了嘴边,却是凝噎无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隆基上下打量着子虚。
他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比离开长安时略胖了一点,可见这两年,云鹿对他的照顾十分尽心尽力。
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茶白色道袍,李隆基伸手正了正他的衣襟,道:“天气寒冷,你怎么不多穿一点?”
子虚含笑道:“我们玄门子弟,餐风饮露,衣不过暖,食不过饱,已经养成了习惯,并不觉得有多冷。”
李隆基的目光移到云鹿的脸上,眼神飘忽不定。
两年多不见,她依然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以前经常梳的望仙髻,换成了灵蛇髻,鬓边插了一枚累丝鹿角金叶步摇,豆绿色满地如意纹襦裙外面,罩了一件芥子色缠枝莲花刺绣袷袄,显得更加成熟妩媚了。
刹那间,李隆基才发觉,有一座炎火之山,在心里昼夜燃烧着。
暴风不息,骤雨不灭。
若不是他苦苦压制着,一定会喷薄而出!
云鹿微微福身,避开了那灼热的眼神。
“陛下,括州百姓非常喜欢传诵上官婉儿、张说等大家的诗作。各家书庐的教材,也收录了他们的作品。我和子虚归来长安,为您弹奏一支流传于括州民间的小调吧。”
李隆基仿佛没有听见。
直到高力士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才蓦然收回目光,支吾着道了一个“好”字。
众人移步到雅室,按尊卑坐定。
一声珠落玉盘,瞬间撩动了李隆基的心弦,缓缓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起来。
子虚素手拨弦,七根琴弦犹如银瀑倒泻,在指尖飞珠溅玉,又如林籁泉韵,不绝于耳。
清婉流转的琴声中,带来的却是一片空境,仿佛凌晨时分,四下寂静无人,无边无涯的静。
只有微熙的长空中,挂着疏疏密密的晨星,纤纤细细的瘦月。
两年多未听到上古逸音,今日听着,格外感心动耳。
李隆基听见琴声中夹杂着几声纯净空灵、摄人心魄的和鸣。
微微睁眼,看见云鹿手持一根木槌,合着子虚的琴声,轻弹着几案上的一只莲花玄灵鼓。
她轻启玉唇,歌喉随着鼓声遽发,忽高忽低,忽缓忽急,转腔换调之处,依然如行云流水。
娓娓唱道:“百里青田逐风行,瓯水漠漠流不尽;江南繁华列珠玑,千古仰之圣人心;华音吟得天下诗,江山万年颂君情。 ”
一曲终了,李隆基连连拍掌。“子虚抚琴,云鹿奏鼓,虽是民间小调,你们琴鼓和谐,真是沁人肺腑!”
子虚和云鹿谢过圣意。
“力士,把那只玄灵鼓呈上来,让予仔细瞧瞧!”
“是!”高力士小心谨慎地捧了玄灵鼓,呈到御前。
李隆基反复观看起来。
这只玄灵鼓十寸大小,呈扁圆形状,七个莲瓣音舌,均匀分布于鼓面。周身泛着温润的淡青色,如春来柔枝嫩叶,让人忍不住想舒手采揪一把。
叶法善天师道:“陛下仔细看看,这只玄灵鼓是什么材质做的?”
李隆基拿起一掂量,鼓身轻薄如纸,似乎是石头雕刻的。
“予见过纯铜、黑金制作的玄灵鼓,却从没见过石头雕刻的。这只玄灵鼓的音质特别澄澈、醇正,不仅有磬、古琴、古筝的婉转灵秀,也有琵琶、大鼓的强劲穿透力,心随声动,音传心想,让人意达灵境!”
子虚道:“这只玄灵鼓,是我师弟石清用括州青田石中最名贵的封门青雕刻的。这种石头质地细嫩,莹洁如玉,所以能奏出摄人心魄的灵妙之音。”
李隆基放下玄灵鼓,由衷地赞道:“尊师的弟子,各个身怀绝技!澄怀精通玄学,子虚精通乐理,石清最是心灵巧手。”
高力士咕哝道:“老奴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陛下的梨园,非要等到子虚来才开张了。”
子虚听了,饶有兴致地问道:“陛下,梨园是何地方?”
“宫中太常寺的太乐署、鼓吹署,只懂一些传统严肃的太常雅乐,在创作方面,丝毫不敢逾越半分;左右教坊掌俳优杂技,教习俗乐,应召入宫的艺人,带来的都是世俗之音……”
“子虚明白了,陛下时好新声,想要培养歌舞艺人……”
“对,梨园是发掘新声,培养新人的地方!予不想筝琴蒙尘,所以要创办一座梨园,以教法曲为主,兼以训练乐舞,为大唐的音乐事业注入一点活力。”
叶法善天师道: “文化兴盛,不仅仅是诗歌的兴盛。箫韶响亮,瑞舞锦绣,同样能奏出我大唐文艺繁荣的欢歌。子虚,陛下是知音天子,你也雅好音律,该为陛下效一点犬马之劳。”
“师父是大唐着名的十二音神,怎能轮到我来指手画脚呢?”
“为师早年创作的《月宫调》《正凡》《梅落寒枝》《鹤立昆仑峭》等曲风,早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你们还年轻,这个天下,是你们的天下!”
子虚道:“如果陛下不弃,子虚愿为您效劳!”
“予打算,封你为乐营将,负责遴选天下最有音乐才华的艺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小,皆可召入梨园。予听政之暇,亲自教导他们!”
“陛下,梨园的人数毋需太多,三百余人即可。这三百人,可分为坐部、立部、小部、男部和女部,按技能特长,令其专功乐器演奏、歌唱,或舞蹈表演。”
李隆基连连点头,道:“子虚深知予意!朝气蓬勃的皇家梨园,一定能在你的手中诞生!”
他十分激动,召唤子虚坐到身边。
子虚道:“陛下,咱们大唐有音乐才华的人实在太多了!梨园一开张,便能将天下音乐才子都搜罗其中!”
“是啊!大名鼎鼎的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三人,都极有文艺天赋。李龟年、李鹤年善歌,李彭年善舞。李龟年还擅吹筚篥,擅奏羯鼓,也长于作曲……”
子虚兴奋地一扬手。“张野狐、黄幡绰两人擅弄参军戏,擅筚篥、箜篌;还有李谟的笛,贺怀智的琵琶等等。”
李隆基摆手道:“太多太多了,言之不尽!这些人各怀才能,各有所长,不该散于梨园之外!
“我们可将这些名家聘请过来,成为梨园的客座教授,与陛下一起执教梨园弟子!”
“予也有此意!”
澄怀、石清和云鹿见他们谈到音律,仿佛他人都成了摆设,不由得相视而笑。
叶法善天师道:“大唐诗歌有上官祖孙引路,音乐有陛下引路,不久的将来,文坛、乐坛一定会比肩并起,欣欣向荣的。”
李隆基会心一笑,继续与子虚谈着他的规划。
“予还要下旨,从各地征调入宫的太乐署、鼓吹署和左右教坊的乐师,必须先到梨园进修。”
“这些艺人有些师出名门,有些自学成才,水平参差不齐。陛下要让他们在梨园学会难曲、法曲五十曲以上,才能参加演出。”
李隆基一拍案桌,道:“子虚这个建议甚好!”
两人一打开话匣子,仿佛就关不上了,越说越激动起来。
“近年来,境外各国如波斯、大食、天竺、龟兹、疏勒、安国,流传到大唐的曲子甚多,曲名一般按汉文音译,不同的版本,起的名字不一样,趁此机会,可将这些曲子整顿一下,将曲名统一改为相应的汉文曲名。”
李隆基握着子虚的手道:“是是是!我们又想到一起去了!这件事情,就交给你裁办了。”
高力士忍不住插了一句。
“陛下的案头,堆满了他谱写的曲子,早年写了《龙池乐》《凌波仙》;唐隆时写了《还京乐》《夜半乐》;还有新作的《霓裳羽衣曲》《小破阵乐》《光圣乐》《文成乐》;羯鼓曲就更是数不胜数了,什么《秋风高》《春光好》《色俱腾》《乞婆娑》《曜日光》,叠起来比老奴的个子都高了。”
澄怀笑道:“等梨园开张,陛下那么多大作,终于可以推而广之。我们师徒几人,一定要成为您的第一批观众。”
李隆基回头道:“那是必须的,梨园的头等位置,一定为你们留着!”
开元二年正月,梨园正式开园。
子虚首批招募了一百余名坐部艺人。李隆基十分重视,一有机会,就会驾临梨园,亲自指挥艺人排练。
这天,众人正在梨香院里操练,听见殿外有寺人高声唱道:“开元神武皇帝驾到!”
众人立刻起身,肃立迎驾。
李隆基和赵非儿一起从殿外进来,边走边道:“免礼,免礼。子虚,你们今日在练什么曲子?”
子虚回道:“陛下,梨园弟子这几日都在操练您的《霓裳羽衣曲》、李龟年先生的《渭川曲》。恰逢今日李先生在长安演出,子虚特意请他入园,亲手指导众人练习。”
“李先生也在长安?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把握,有名家里手指导,技艺很快会得到提升的!”
人群中挤出一人。
李龟年身穿一袭香灰色葫芦纹缺胯袍衫,软幞长靴,温文尔雅地走到御前。
“陛下创办了梨园,致力兴盛大唐的音乐事业。在此,不仅能与众人切磋技艺,还能偷学《霓裳羽衣曲》的全谱,何乐而不为啊?”
李隆基浅笑道:“先生是人中翘楚,有你替我传播《霓裳羽衣曲》,一定很快能遍及天下,这是予的荣幸!”
无意间一抬眼,子虚看见赵非儿的正脸,心中一惊,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听说她能歌善舞,与陛下志趣相投,恩爱两不疑。今日一见,果然丰姿绰约、仪态万方。
最令他惊讶的是,无论音容笑貌,还是举手投足,赵非儿与云鹿十分相像,连那两颗兔牙,都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不是一身昭仪鞠衣穿在身上,子虚几乎会将她错认成云鹿了!
他不敢多看,拍了拍手,现场鸦默雀静。
“梨园初创,诸位都是坐部艺人,主攻的是丝竹细乐演奏。过几天,陛下要在梨园举行霓裳羽衣宴,太上皇和皇室宗亲都会来欣赏。”
李隆基道:“诸位,予和太上皇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原因你们都知道。这次,他好不容易答应来参加霓裳羽衣宴,这场盛宴,是修复我们父子关系的重要契机,你们一定要勤于训练!”
赵非儿启口道:“霓裳羽衣宴,不仅是一场音乐盛会,也是梨园弟子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才华。成功与否,直接关系着梨园将来的声誉。诸位莫让陛下失望!”
和云鹿一样清脆的嗓音,让子虚生出一些迷离恍惚。
他暗暗摇了一下脑袋,道:“今日,陛下、昭仪和李先生都在,机会难得,大家合奏《渭川曲》,让三位大家给我们指点指点。”
艺人们齐声称是。
大家各就各位,筝琴箜篌在怀,萧笛筚篥近嘴,敲鼓的、击缶的、摇铃钹的,都做好了准备。
李龟年手持六棱鹿角指挥殳,立于乐队前。手起殳落,丝竹齐鸣。
一曲末了。李隆基走到一位身穿绿衣,怀抱云头琵琶的艺人面前。
“你来自何处?师从何人?”
那女子吓得放下琵琶,跪拜在地。
“陛下,奴家本是左教坊的一名歌伎,只因爱好琵琶,所以苦练了几天,以一曲《赤白桃李花》,入围梨园。”
“左右教坊职责不同,左多善歌者,右多善舞者。难怪,你弹琵琶的手法如此生涩!”
“奴家知道,自己的琵琶弹得不好,但也是抱着诚心来学习技艺的。”
“作为一名初学者,这样的水平也算是不错了,你可知道,你最大的不足在何处吗?”
女子额头直冒冷汗,战战兢兢答道:“奴家不知,请陛下指点!”
赵非儿、子虚和李龟年都没听出这位女子哪里出了差错,查看了她的琵琶,才知道问题所在。
“你的五弦琵琶,一根弦低了半个音调。手指滚过六相部位时,几处音调明显低沉了许多。任何艺人,演出前,都必须检查自己的乐器,调正音调!”
那女子稽颡在地,哀求道:“陛下,请再给奴家一次机会!”
李隆基冷然道:“你缺的不是学琵琶的热情,而是一双能听音辨调的耳朵,这是坐部艺人最为致命的!”
子虚难以为颜,叉手道:“子虚身为乐营将,识人不明,误将水平低下者招入梨园,请陛下降罪!”
“梨园弟子,代表着大唐音乐登峰造极的水平。他们光有学习的热情是不够的。子虚,你要论德使能,确保霓裳羽衣宴顺利进行,不要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见笑于那些耳聪目明的大家!”
“术业有专攻,技艺不精,的确会让人贻笑大方。以后还会有立部、小部、男部和女部的艺人入园,人数越多越难管理,子虚一定宁缺勿滥,进贤任能,不负圣意!”
李隆基对那女子说道:“你且先回去左教坊,等你的琵琶练到得心应手了,梨园的大门,还是会为你敞开的。”
女子道了一声万福,抱着琵琶失落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