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空城无人迎伊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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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王李范和叶法善天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仍不见薛崇简出来回话。
澄怀跳下马,将缰绳交给石清。
“师父,弟子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正要起步,忽见李隆基骑着乌孙青骊,与张说、崔日用一起,率领一支飞骑禁军,哒哒地奔驰过来。
李隆基喊道:“尊师,镇国公主府内有一条水渠,连通龙首西渠。她一定已经乘坐小舟,从暗渠中顺流而出,逃离此地了!”
李范道:“陛下,请准许四郎率领禁军去追,莫让他们逃走!”
叶法善天师伸手拦住了李范。
“陛下,不用去追,太平公主能逃得了当下,逃不了一辈子。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根本吃不了逃亡之苦。臣可以担保,不出三日,她必定会倦鸟归巢!”
李隆基跑到跟前,吁停了马。
“尊师说得极是,我们只管敞开长安城大门,等候公主归来!”
此时,太平公主和惠范乘坐一叶扁舟,沿着龙首西渠,已经划出了通化门。登岸后,寻了一辆马车,径直往西南奔去。
车舆一路颠簸,一枚蝶戏牡丹鎏金步摇,抖落在太平公主的脚边,青丝瞬间泻了一肩。
这枚步摇,是母亲早年赐予的。
太平公主拾起步摇,吹了一口气,放在膝上,用手指将发丝梳顺了,轻轻转着,再用步摇固定在头顶。
“惠范,我们将去哪里躲避风头?”她忐忑地问道。
惠范惊魂未定,正想着该何去何从,听到问话,微微睁开了眼睛。
太平公主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睛很特别,浅栗色的瞳仁边缘,竟然是蓝色的。
“公主,陛下盛怒,长安城是待不得了。终南山翠华寺的住持思泉大师,是贫僧多年的朋友,可以暂时去那里躲避一阵子。”
想到自己在终南山还有一处别业,与翠华寺隔峪相望。
那里奴仆成群,储存着大量的财宝和食物,吃穿用度基本不愁,太平公主便颔首允之。
一路无言,快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翠华寺。
翠华寺位于终南山翠华峰下,正对着太已谷。四下山峰陡立、草木葱茏,气候非常凉爽,是长安着名的避暑胜地。
一条清澈的溪水环寺而过,留下叮叮咚咚的声响。不远处,有一口一百多亩的太已池,池水碧波荡漾,山抹微云,静静地倒映在池中。
第一天,太平公主很新鲜,一个人游遍了寺院的每一个角落。
去天王殿,拜了弥勒菩萨和韦驮菩萨;去大雄宝殿,拜了释迦牟尼佛、迦叶尊者、阿难尊者、药师琉璃光佛、阿弥陀佛;观音殿里拜观世音菩萨;地藏殿里拜地藏菩萨;伽蓝殿里拜十八伽蓝神;罗汉堂拜五百罗汉。
祈愿能得到每一位菩萨的保佑,让自己平安度过这一劫。
第二天,她和惠范游览了太已谷、太已池,还登上翠华峰,欣赏了龙涎窝瀑布。
当天夜里,太平公主开始烦躁起来。
这样的日子,她能过一天两天,绝不可以过上一月两月。
躺在冰凉硌人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翠华寺的饮食和住宿条件非常简陋,让她难以接受,几次想要去住自己的别业,都被惠范阻拦了。
仪凤年间,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在洛阳紫微城里修建了一座太平观,借口她已入道,拒绝吐蕃的和亲要求。
就算在太平观里,桌上依旧是象箸玉杯,饫甘餍肥;穿的是蜀锦吴绫,锦衣绣袄;出门衣轻乘肥,入睡锦被暖身,何似这般粗茶淡饭,衾寒枕冷。
长夜迢迢,每一刻都在煎熬之中。
太平公主不甘心雌伏于此,宁愿死在金玉锦绣中,也不愿意困在穷山僻壤。只要有一点点希望,都想要卷土重来。
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要回到长安去。
太平公主很自信,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上有太上皇宠着,李隆基未必就能杀得了自己。
这两天时间,并没有朝廷追兵来缉捕他们。她觉得,事情一定就这么过去了,李隆基不会再追究她的责任!
坐而待曙,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太平公主迫不及待地唤醒惠范,要回长安去。劝了半天,她答应再住几天,到了夜里,又吵着闹着要回来。
惠范阻拦不住,只能连夜跟她乘车返回。
车舆疾驶到长安明德门外,太平公主隐隐听见承天门熟悉的晓鼓声响起,那是金吾卫禁军开启城门和坊门的信号。
第一声晓鼓响起,长安十二门和皇城七门会同时打开。
第一街鼓声绝,开各处宫门;第二街鼓声绝,开各处殿门。
太平公主十分兴奋,催促惠范驾车入城。
重新回到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她掀起马车上的竹笭,望着熟悉的一切。
晨光熹微,投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
长安城似乎还未从睡梦中醒来。
没有胡麻粥铺的晨炊烟火,没有胡饼炉前的缕缕麦香,也没有熙熙攘攘早起的人群,连金吾卫禁军和街使也不见了踪影。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马蹄落地和车轮转动的声响。
这种空寂,让她越来越恐惧。
对了,刚才进明德门的时候,居然没有监门卫禁军盘查阻拦,一路畅通无阻。
聪明的太平公主终于醒悟过来,这是李隆基故意敞开城门,制造平静的假象,等着她自投罗网!
北望皇城,御路依旧;空城无人,静迎伊归!
李隆基无声地告诉她,她的势力已经被全部铲除,长安不再是她横行霸道的地方。
惠范执鞭坐在车前,看着空荡荡的朱雀大街,心中局蹐不安,回头喊道:“公主殿下,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太平公主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骄傲一辈子,任性了一辈子,就算死,也要死得高贵一些,死得像一位大唐公主。
她悄悄拭去腮边的泪水,挺起高傲的脊梁,大声道:“惠范,你继续向前走,莫要回头!”
踩着初升的霞光,太平公主推开兴宁坊镇国公主府的大门。府中暗牖空梁,悄无一人。
“公主殿下,您终于回来,老奴在此久候了!”昏暗的正殿上,乍然响起一个声音。
太平公主眯起眼睛细看,才发现黑暗中立着一位身着宫服的寺人,背着双手,仰望着大殿上悬挂的一幅画,一动不动。
这幅何晏所画的《竹林清谈图》,是窦怀贞赠送给她的四十六岁寿礼。
“力士,窦怀贞、萧至忠、李猷他们去了哪里?镇国公主府上千口人,去了哪里?”
高力士转过身来,面无表情。
“陛下已将萧至忠、岑羲、李猷、常元楷、李慈、李钦、贾膺福、唐晙等人斩首;窦怀贞自缢而死;崔湜、薛稷和李晋正在大理寺狱中候审;公主府中,或杀或流放,唯有立节郡王被赦免死罪,赐姓李氏,官复原职。”
“不可能,绝不可能!”太平公主浑身颤抖,脸上血色尽失。
“老奴不敢欺骗公主!”
“本公主是大唐长公主,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的唯一的爱女,太上皇疼我如至宝,爱我如性命,是我助他登上皇位,成为万民尊崇的帝王,怎么可能如此对待我?”
“是啊,太上皇非常疼爱您,不忍心让您承受刀斧之痛,不忍心让您血肉模糊,去见高宗天皇大帝和圣帝天后。所以,特意嘱咐陛下,赐您三尺白绫,在府中自尽!”
一道惊天闷雷,重重地劈在太平公主的天灵盖上。
她恍恍惚惚地瘫跪在地上,脑袋里荡然一空。
惠范大叫道:“公主,如果我们死了,世上的温柔富贵、似锦繁华,就与我们再无关系了!我们不能死,大梵天神、毗湿奴和湿婆神会保佑我们的!”
说着,他口中念起婆罗门梵语,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高力士无法睁开眼睛,摸摸索索地抱住大堂的一根檐柱,才没被大风吹走。
惠范拽起太平公主,念了一声“起”,两人落在博翠苑里,正欲沿着旧路逃走,被叶法善师徒拦住了去路。
太平公主见他手持开元圣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一手摁住摇摇欲坠的蝶戏牡丹鎏金步摇,一手拉着惠范想往回跑。
“惠范,那老道手中有开元圣剑,它能伏虎降龙、断怪除妖,我们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一把宝剑而已,威动四海又如何?我们婆罗门咒术,能召唤罗刹、鬼魅,极具神通。他们牙爪锋锐,专门食人血肉,连那宝剑也可以生吞了!”
石清怒道:“妖僧,不要口出狂言,看我师父如何捉拿你!”
澄怀道:“虽然佛道殊途,但贫道略知一二。释迦牟尼把婆罗门咒术称为畜生咒,列为邪命之一,并制定戒律,禁止佛门弟子学习这种咒术!”
“这番话,正好暴露了你的无知!”惠范桀然大笑道,“大梵天神创造一切,天下八万四千法门,唯有婆罗门教才是正统。佛教起源于婆罗门教,释迦牟尼缘何要反对婆罗门咒术?”
叶法善天师道:“今日不与你争论孰是孰非。你若是想修成正果,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就早点将公主交出来就法!”
惠范把太平公主拉到身后,面颊阴沉,凝视着叶法善天师。
深邃的瞳孔慢慢被氰蓝色的液体灌满,投射出妖异的凶光。
他交趺坐下,举起莲花掌,口中念起了梵语。
几个巨大的的凶神恶煞出现在半空中,黑身、朱发、绿眼,丑陋无比,各个张牙舞爪,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它们或空中疾飞,或速行地面,猛然向众人伸出了锋锐的魔爪。
叶法善天师气闲神定,徐步踏斗,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拆解惠范的法术。
开元圣剑缓缓出鞘,刹那间,白光掠地,紫气射天。混元灵珠上下跳动,玄气浩浩荡荡席卷开来。
还未来得及动手,那些罗刹已经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化为几张薄薄的纸片,被风吹到了远处。
罗刹幻灭,天地重归平静。羽林禁军蜂拥而至,太平公主和惠范只能束手就擒。
高力士缓缓走到太平公主面前。
一位寺人走过来,手中托着一只楠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条洁白如雪的白绫。
高力士拿出白绫,将它套在那白皙而秀颀的鹅颈上。
华冠丽服,衣香鬓影,领如蝤蛴,玉颈生香,太平公主曾经貌美如花,曾经引领大唐风华。
这一切即将烟消云散,不免教人心生几分怜惜。
“公主,何晏是玄学名士,有文章诗赋流传于世,极少见到他的画作。那幅《竹林清谈图》,真是罕见啊!”
“这幅《竹林清谈图》,是窦怀贞用光福坊的一座宅邸换来的,价值当然不菲!”
“司马懿成功发动高平陵之变,追究曹爽的同党时,对何晏说,有八家同犯,但他数来数去只有七家……”
“这个故事耳熟能详,何晏问司马懿, ‘莫非,还有一家是我?’”
“老奴每每听到这个故事,就会为他感到可惜!政治,不是在竹林中侃侃清谈那么简单。权力虽好,也要有能力和手腕去驾驭,一旦脱缰,下场必是凄惨的!”
太平公主冷笑道:“何晏站在司马家的对立面,所以被史官狠狠地抹黑了。殊不知,他主持选举时,内外众职,各得其才,是个不多可多的才子。”
“没错,历史都是胜者书写的!老奴觉得,何晏就该安心做驸马、做名士,吟诗作画、清谈玄学,切莫跟权力搭上边。再怎么不堪,也不会落个夷灭三族的下场!”
太平公主跽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三尺白绫,噙着泪,咯咯咯地笑了。
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肆意,又那么凄惨!
“是啊,力士,清谈就清谈,切莫跟权力搭上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不远处,景龙观的景云钟悠悠响起,钟声遏云绕梁,回荡在长安上空。
旭日东升,辰时朝食。
长安的繁华胜地,又要开始热闹了。
高力士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数着钟声,十八道钟声过后,三尺白绫就要在他的指尖缓缓扣紧。
哪有百紫千红不过春,哪有万家灯火不熄灭?
谑笑科诨好看,终将会谢幕。
这场先天之变,速战速决,快得让人感觉不到,太极宫里曾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它既没有神龙之变的惊心动魄,也没有唐隆之变的腥风血雨。
李隆基用最少的兵马,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公主一党,没有牺牲一兵一卒。
左仆射窦怀贞被下令戮尸,改姓毒氏;新兴郡王李晋被斩首,改姓厉氏;太子少保薛稷和惠范赐死于万年狱中。
中书令崔湜被流放岭南。不久,他与太平公主密谋进毒之事查出,被追命赐死。
除李崇简外,太平公主其他儿子薛崇胤、武崇敏、武崇行,皆被伏诛;去世一年多的武攸暨也被夷平了坟塚。
李隆基下令查抄镇国公主府,府上财货山积,珍宝之多,赛过皇家府库。厩牧羊马、田园息钱,收之数年不尽。
连惠范家中,也抄出了数百万缗的家产。
中书侍郎陆象先虽然反对太平公主的废帝阴谋,也极力保护过投靠到他门下的官员,被罢为益州长史、剑南按察使。
公主一党的残渣余孽全部被清除干净,大唐王朝终于结束了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以来,长达九十年的动乱朝局。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恢复了清明之气。
从此,河清海晏,千里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