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张说寄刀定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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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元氏进毒不成功,太平公主有点心虚胆怯,居然沉寂了半年之久。
先天二年上半年,朝野平静,无风无浪。双方都在低调隐忍中,暗暗修鳞养爪,积锐蓄威。
夜色之浓,莫过于破晓前的那一段黑暗。
敌人隐匿于黑暗中,并不说明他们要放弃初衷。
也许,只是跷足以待,等候一个合适的机会。一旦鼓角齐鸣,他们便会倾巢而出。
而李隆基,必须时时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秉烛待旦。
先天二年四月以来,频繁出入镇国公主府的人,忽然多了许多。
除了窦怀贞、岑羲、萧至忠、崔湜、李猷、胡僧惠范,还有右散骑常侍贾膺福、鸿胪寺卿唐晙、雍州长史新兴郡王李晋、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事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等人。
李隆基获取的名单中,还见到了太子少保薛稷的名字。
薛稷是父亲多年的至交好友,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好友。
景云元年,他被贬为左散骑常侍后,很快又升为工、礼二部尚书,册封晋国公,赐实封三百户,加太子少保,参决政事,恩遇丝毫不减半分。
世人皆尊称他为“薛少保”。
儿子薛伯阳,迎娶凉国公主,拜驸马都尉、右千牛卫将军,封安邑郡公。
李隆基十分敬重薛稷,朝中大事,常常请教于他。
中宗皇帝主政的时候,薛稷与宗楚客、窦怀贞等人交好。
不知何时开始,他渐渐被太平公主党羽拉拢,与他们父子俩越走越远。
或许,他还惦记着那次贬官,便离心怀恨,站到了敌对的立场上吧!
入夜,太极宫武德殿里灯烛辉煌,李隆基看了侍中魏知古呈上来的一道密奏,独自沉思了很久,再也无心处理政务。
一个人伏案弄墨,抄起《老子》来。
忽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这幅八分隶书,远看丰腴华丽,庄严恢弘。细看之下,用笔柔而无骨,结体杂乱无章,显得特别拘谨,远远不及您的章草潇洒,更得太宗皇帝的清丽之风,可见陛下抑郁满胸啊!”
叶法善天师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
“尊师见笑了!”李隆基立刻起身,道,“太宗皇帝雅好翰墨,痴迷王羲之、师从虞世南,笔实墨沉,龙章凤姿,连太上皇都只能学得一二。予未敢言有太宗之风!”
叶法善天师走到御前,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陛下自小便有聪慧之名,明断干练,智勇过人。少年灵气最是难得,臣希望,您能时时保持这份灵气,莫要越长大越规行矩步!”
李隆基道:“愿听尊师教诲!”
“臣发现,陛下和太宗皇帝有诸多相似之处。”
“予怎敢与太宗皇帝相提并论!”
“不!你们都有雄才大略,都以睿智着称,都是二十七岁登基为帝。他强于陛下的,除了为大唐开国创下的累累战功,还有他在生死攸关之际,一剑封喉、一招制敌的非凡魄力!”
御案前,立着一座鎏金莲座雁鱼九枝灯。
几盏灯豆里的灯芯快要燃尽,即将滑落在膏油里。
李隆基拿起一枚灯栝,将灯芯从膏油中一一挑了出来,武德殿里又豁然明亮起来。
荧荧烛火,印在棱角分明的脸上,也照出了眼里的几分迷茫。
“太宗皇帝文武兼修,开创贞观之治,是有史以来的治世巅峰。但玄武门之变,让他背负了骂名,这个骂名,怕是要千年万年地背下去了!”
“如果杀兄弑弟,为天下百姓换来一位顶天立地的天可汗,换来一个繁荣强盛的大唐盛世,后世百姓永远尊奉为 ‘圣君’、 ‘千古帝范’,太宗皇帝一定也是乐于背下这个骂名的!”
烛光摇曳中,李隆基仿佛看见十九岁的太宗皇帝身披明光铠甲,骑着白蹄乌,手持步槊,纵驰在浅水原的战场上,出生入死,为李唐扫平西北。
秦王殿下的大名,在那一年威震陇西。
二十岁,平刘武周、宋金刚,收复并州,河东大捷,北方政权得以巩固。
二十二岁,虎牢关之战。擒两王定中原,灭王世充、窦建德,定天下一统之势。金甲凯旋归来长安,功高盖世,封无可封,高祖皇帝想破脑袋,赐给他一个“天策上将”的封号。
二十三岁,设计水淹七军,挥师南下,声震淮泗,重创刘黑闼、徐圆朗,收复河北山东。
二十五岁,平定杨文干叛乱,击退突厥。
二十七岁,玄武门喋血夺权,登基称帝。
太宗皇帝一个人的战功,就占了大唐开国功臣的七成。大唐最重要、最强大的对手,都是败在他的手下。
登基的第二年,改元贞观,精简官吏,呕心沥血,开启了着名的贞观之治。
回望自己的前半生,二十五岁那年,力挽狂澜,平定内难,使大唐王朝免遭再次颠覆。
这份功绩,虽然无法与太宗皇帝相提而论,但他是大唐帝王,太宗皇帝的重孙,也该有“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的气魄!
在江山社稷面前,岂容荆棘蔓草纵横,虺虫蛇蝎作祟?
叶法善天师从风袖里掏出一把鱼皮鞘金银钿装兽纹短刀,双手托举着,献给李隆基。
“此刀,是尚书左相张说委托臣转交陛下的!”
李隆基伸手接过沉甸甸的短刀,眼眸深深眯了一下。
“这把短刀,安金藏用它剖心救过太上皇,予将其讨来,随身佩戴多年。去年骊山秋狝,公主党羽叫嚣着要与予比武。张说愤而应战,赢了挑战他的崔湜,予将此刀赏赐给了他。”
“张丞郎说,看到此刀,您就会明白他的心意!
李隆基慢慢抽出刀锋,一道凛若秋霜的寒光,闪过他的眼前。
硎新雪刃,光纳日月,叫人赫然生出彻骨的寒意。
张说不肯阿附太平公主,被罢去宰相之职,贬为尚书左相、东都留守。
回赠短刀,分明是在暗示他要果断行事,尽早以武力铲除公主一党!
“尊师,您还记得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吗?”李隆基嗖地将刀锋推入鱼皮鞘中。
“臣当然记得,天枢耸立在洛阳紫微城端门外,整整二十年了!听说,天枢落成那日,洛阳人头攒动、车驾如流,宫里宫外大酺三日。”
“那天,上林苑宿羽宫大宴百官和四方来宾,皇祖母笑得合不拢嘴。学士们献诗不可胜数,文章宿老李峤站在台上,诵读他的《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出使中原的各国使节,无不以瞻仰过天枢、明堂和天堂为荣!”
“洛阳如此热闹,陛下在哪里呢?”
“那时,予才十岁,刚刚失去母亲不久,坐在席上,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没有听懂他们吟咏赞美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天枢上那一句 ‘纪革命之功,贬皇家之德’,究竟是什么意思!”
“纪革命之功,贬皇家之德,充分说明,天枢是武氏家族的纪功柱。”叶法善天师道。
他看见李隆基皱眉蹙眼,脸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着。
“予现在明白了,大周万国颂德天枢,不仅仅武氏黜唐颂周的纪功柱,也是李氏王朝的耻辱柱!”
“陛下终究是明白了,现在明白也不迟!”
李隆基紧紧地握住师父的手。
“尊师说得对!太平公主是大周王朝最大的政治遗留,一直深刻地影响着当下的政局。她就是这一柱令人羞耻的天枢!予发誓,为了天下太平,一定要销毁天枢,铲除公主的势力!”
叶法善天师星目含威,他的手,轻轻地盖在李隆基的手背上。
雪刀封隐,孤剑在匣,一旦出鞘,必定会威震天下!
李隆基星夜召回了东都留守张说、荆州长史崔日用。
他在武德殿里秘密召见了他们。
一同出席的还有叶法善天师、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兵部尚书郭元振、刚刚升为中书侍郎的王琚、左武卫将军王毛仲、金吾卫中郎将李宜德、尚乘奉御王守一、殿中少监姜皎、太仆少卿李令问等人。
众人齐坐一堂。李隆基和高力士慢悠悠地从屏风后面踱步出来。
还未坐定,李隆基指着王琚说道:“座下诸卿,就数王琚最有血性!”
王琚站起来,行了个叉手礼。
“近年来,臣和叶天师一样,闭门读读玄象合炼之书,十分安分守己,并无出格之事!”
“予说的是,你在神龙年间,与驸马王同皎密谋刺杀武三思一事,虽未成功,但你做了很多李氏宗亲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予非常欣赏你!”
王琚含笑道:“王同皎被武三思诛杀后,臣逃至扬州,隐姓埋名,躲过了一劫。得到陛下赏识,拜为中书侍郎,这是三生之幸!”
李旦登基后,王琚听到朝廷为王同皎平反昭雪的消息,返回长安。
在宝昌寺普润法师的引荐下,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隆基有过一次会面。
正是那一次会面,王琚一针见血地指出,太平公主就是当下最大的威胁,必须先下手为强。
这在极度缺人的情况下,王琚的出现,简直就是天降甘露。
从此,他以炼丹师的身份,游走于东宫和镇国公主府之间,为李隆基提供了不少重要的消息。
几位宫婢们列队上来敬茶,摆上瓜果点心。
今日的李隆基,一脸云淡风轻,众人都以为,他要与大家开一个茶话会。
李隆基掸了掸绛红色团龙纹袍衫上的尘土,安然坐到龙榻上。
眉头忽而一蹙,道:“太平公主权倾朝野,朝中大臣,多为其用,成为当下一大祸患。她不仅行废太子、阻止太上皇传位,甚至,在予的饮食中进毒,幸得上天护佑,桩桩都未成功!”
李范和李业第一次知道,太平姑姑曾在三郎的饮食中下毒,不由得大吃一惊,脸上愀然失了色。
马上明白过来,今日这场聚会,并不是什么吟诗斗茗的茶话会。
又听到他说道:“予接到王琚和魏知古的密报,太平公主将于七月初四操纵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等人,图谋逼宫。予已经忍无可忍,决意要结束这一切!”
太平公主雄心勃勃地决定,效法唐隆之变,率领羽林禁军突入武德殿,控制皇帝,逼其退位,然后另立他人。
窦怀贞、萧至忠、岑羲、李猷和李钦等人在南衙举兵响应。
李隆基铿锵果断的声音,像一尊大鼎,把李范和李业的脑袋沉沉地压了下去。
父亲禅位三郎,是因为他两边都不想得罪,既不想伤了与姑姑的兄妹之情,又不想伤了与三郎的父子之情,却无法真正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
只要军国大权还掌握在父亲手中,姑姑就有同三郎继续斗争的资本和底气。
三郎处处忍让,难以维持自己的帝位,唯有再次发起兵变,掌握朝廷的主导权,方能真正保全自己!
叶法善天师感叹了一句:“太平公主身份显贵,富可敌国,与陛下几乎只有一步之遥。溪壑可盈,人心却贪婪无餍,她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可惜啊可惜!”
郭元振、张说、王毛仲、李宜德等人目目相觑,没有说话。
四下阒然无声。
崔日用起身道:“今日是七月初一了,眼见公主谋逆在即,时间非常紧迫。陛下身为太子时,欲讨捕她,碍于子道臣道,不易明诛。现在您已登大位,但下一诏,逆党贼子谁敢不伏诛呢?”
“予不是不敢下诏,只恐惊动了太上皇!”
“天子之孝在于安定四海!陛下可快人一步,先夺北衙四军,后收逆党,速战速决,根本不会惊动太上皇!”
“崔卿此计,非常干脆利落!予对这个 ‘快’字,深有感触。唐隆一战,我们仅仅快了韦庶人一步,就夺取了先机,赢得最后的胜利!”
“请陛下下令,我们一定勇往直前,决不退缩!”
李隆基颔之,转身对王毛仲道:“毛仲,你这边能调动的武卫禁军有多少?”
前不久,王毛仲升为左武卫将军,统领府兵去了。
他行了个叉手礼,道:“臣手下有武卫禁军五百人。”
“七月初三那天,你与王琚、姜皎一起,调用闲厩中的马匹,率领三百禁军,从武德殿进入虔化门,埋伏在门后。予像往常一样,召见常元楷、李慈和李钦,他们来武德殿,必定经过虔化门,见到他们,立刻将其斩首!”
王毛仲响亮地回了一声“是!”
唐隆之战他临阵脱逃,心中一直愧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差事办好。
“李宜德!”
李宜德挺身应道:“臣在!请陛下吩咐!”
“你和薛王、王守一、李令问组队,率领一支金吾卫禁军,去南衙搜捕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李猷、贾膺福、唐晙等人,并将他们一一斩首。事定之后,予会与张说、崔日用一起,出来宣布他们的罪状!”
众人齐声颔命。
叶法善天师道:“两座皇宫的安全谁来负责?”
李隆基道:“予已经全权委托给葛福顺将军了。”
郭元振轻咳两声,道:“陛下,老臣是兵部尚书,您可别忘了老臣。”
“郭卿年纪大了,予不忍心让你去冒险。眼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得托付你不可!”
“请陛下吩咐!”
“太上皇在太极宫百福殿养病,初三那天,你率一支万骑精锐保护他,务必要守好肃章门、承庆门和百福门,莫要让他惊恐!”
郭元振郑重地凝视一眼李隆基,叉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