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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瑶光殿拈周试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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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垂拱二年仲秋八月,太初宫内的桂花开了,馥馥花香,沁人心脾。

武太后正在贞观殿里处理国事。

高延福公公侍立身后,眯着双眼,昏昏欲睡,听见她拍案道:“黑齿常之又为大唐立下一功了!”

猛然睁开眼睛,看见武太后手里拿着一封战报,眉眼间尽是喜悦。

大唐朝廷许久没有收到前线捷报了。

太后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黑齿将军驻守北疆,采取只守不攻的策略。阿史那骨笃禄见他久久没有动静,便有了轻敌之心,一心想攻掠我河东、河北地区。”

“没错!阿史那骨笃禄对黑齿常之鄙夷不屑,觉得他也不过如此,带着三千余名突厥骑兵兴致勃勃地进至两井地区,入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不知结果如何?”

“唐军突降,突厥兵吓了一跳,纷纷下马着甲,准备交战,被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敌军全部弃甲逃走!”

“黑齿将军真是威武!”

“入夜后,大量突厥骑兵赶到,欲与唐军会战。黑齿常之当即派人伐木,在营中多处燃起篝火,虚张声势。突厥兵见遍野火起,如同烽燧一般,疑有援兵相应,再次狼狈逃走了。”

高延福公公含笑道:“黑齿将军智勇兼备,最擅长用疑兵计。阿史那骨笃禄领教到了他的用兵之神,以后,莫敢再犯我边境了!”

桂香满屋,让武太后的心情更加怡悦。“高公公,今日是何日?怎么桂花都开了?”

“今日是八月初四了。”高延福公公答道。

“吾记得,去年此时,旦儿的三郎出生了。”

“去年八月初五,戊寅日,陛下的三郎出生,太后赐名隆基。这孩子甚是聪明伶俐,深得陛下和窦德妃的喜爱。现在每天咿咿呀呀,估摸着快要牙牙学语了。”

武太后不禁感叹起时光无情的流逝。

与子辈鲜有天伦亲情,对孙辈反而有了一点骨肉相连的感觉。

她缓缓地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胳膊。

“吾忙于政务,一直没去看过三郎。这回正值三郎初度,你去准备几套新衣,备些弓矢、纸笔、四书、五经、笏板、乐器、珍玩之类的,为他拈周试晬,看看前程如何。趁此机会,与陛下一家相聚一下,一起热闹热闹。”

“是!老奴马上去准备!”高延福公公颔命而去。

初五那天,武太后特意罢朝了一日。

一早,李旦带着皇后刘蕴芽、太子李成器和寿昌县主进入徽猷殿。贵妃豆卢慈音紧随其后,护着怀抱李隆基的窦德妃。

柳如影牵着二郎李成义,怯怯地躲在其他嫔妃后面。

孺人崔之鸢和王秀薇刚刚生了四郎李隆范和五郎李隆业,尚未足月,没有出席宴会。

李弘、李贤两位皇子已经逝世,李哲流放房陵,太平公主外嫁。武太后膝下能承欢的,只有李旦这一家子。

但这样的家庭聚会,在太初宫内还是第一次举行。

武太后看着座下老小,无人起箸。

李旦一言不发,敛容危坐;刘蕴芽正怀着身孕,面容憔悴,不苟言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几位皇子和县主也缄口无言,惊恐地望着武太后,丝毫没有孩童的天真。

武太后从自己的食案上拿了几块枣泥酥和豌豆糕,放在一只五色琉璃葵口花盘里。

她先来到太子李成器面前,眼含慈爱,道:“这是皇祖母宫内的御厨制作的糕点,大郎尝尝味道如何?”

年仅七岁的李成器,丝毫不领太后的情,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目光直视前方,冷若冰霜地说道:“我的母后,也会做枣泥酥和豌豆糕!”

“太子莫要无礼!快向皇祖母谢罪!”刘蕴芽轻喝了一句。

武太后心头一滞,嘴上道了一声“无妨”,又把枣泥酥和豌豆糕端给二郎李成义吃。

李成义刚想伸手接去。

李成器童言无忌,对着他大喊道:“二郎莫吃,糕点中可能有毒!”

吓得三岁的李成义和其他几位县主,都哇哇大哭起来。

刘蕴芽胆战心摇,急忙请求武太后饶恕李成器年少无知,口不择言。

武太后心中不悦,却强装欢颜道:“皇后莫在意,太子小小年纪,就懂得友孝兄弟。手足之情,昆弟之好,怎可加以谴责呢?”

移步走到窦浅漪面前,看着她怀里虎头虎脑、犹如粉雕玉琢般的李隆基。

武太后的母爱似乎被激发出来,伸手摸了摸那小脑袋。

“三郎天庭饱满,鼻准丰隆,眉长过眼,这小眼神,清澈且眸正,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一看就是个能慎谋能独断的孩子,将来定是个帝王之才!”

“太后过奖了!”窦浅漪福身拜谢。

李隆基忽然伸出小手,在琉璃盘里抓了一块枣泥酥,放在母亲嘴里,小嘴巴不停地嚅动着,好像在说:“阿娘,吃啊,吃啊!”

武太后见状,掩口大笑起来。“出于其类,拔乎其萃,三郎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旦远远地望着李隆基,蓦地想起叶法善天师说的,自己会有一位雄韬伟略、盖世无双的圣子,能拯救岌岌可危的大唐。

每隔几年,皇宫中就会有一两位伴祥瑞而生的皇子,常常视为奇才,加以培养。

如果他就是开元圣子,自己禁锢深宫,枯鱼涸辙,也不觉得负屈含冤了。

自古以来,册立储君,以“立长、立嫡、立贤”为准则。太子李成器是嫡长子,将来,李隆基能不能胜过他的哥哥,就看他是否是个贤德之人了。

正想着,高延福公公进入大殿,低声禀报:“太后,老奴在御花园九洲池上的瑶光殿里,备下各种祥瑞物品,为小皇孙举行试晬仪式。请太后、陛下,各位娘娘和小殿下,移步陶光园。”

武太后道:“诸位先过去,吾换件衣裳就过来。”

“是!”李旦和刘蕴芽站了起来。

众人乘坐步辇来到陶光园九洲池边,再摇船进入瑶光殿。

瑶光殿建于九洲池中的一座小岛上,北有千步阁、翠景台、仙居院、仁智殿和观象台,南有琉璃亭和一柱观,花光院、临波阁、山斋院、丽春台等院落环池而建。

殿台楼阁与一池三岛交相辉映,鸟鱼翔泳,花卉罗植,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众人在静默中等候着武太后。

李旦独坐了一会儿,走出大殿,来到观景台上,独自凭栏。

九洲池粼粼瑟瑟,秋色连波。一只孤鹜长唳一声,贴着澄澈明净的水面疾飞而过。

秋水无尘,天地无声,好像摇落了人世纠葛,熄灭了执念贪嗔。那微微的凉意涤净了身心,让人定而生静,静而生慧。

一池烟波,一只孤鹜,一颗不尘之心,人水相看皆澄澈。

不知何时,窦浅漪来到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李旦心酸地一咧嘴,温声道:“浅漪,你入宫两年了。今日,是你第一次踏出流杯殿。这个太初宫,对你来说,无比陌生,也无比黑暗吧?”

“只要跟陛下在一起,哪里都是温柔梦乡,何来陌生和黑暗呢?”

“朕出生于长安,少年时代基本生活在这里。那时候,这里叫紫微城,坐镇紫微的,是朕的父亲。”

“先帝一定很喜欢你们兄弟四人!”

“一有空,他就会带着我们在九洲池上泛舟,给我们讲庄子垂钓濮水,叹汤汤秋水,啸傲世外;讲范蠡舍弃富贵,泛舟太湖秋水,欸乃声绿,江湖远阔。”

“只要心存秋水,襟怀冰雪,心中的江湖必然是远阔的。”窦浅漪温柔地倚靠在他的肩上。

“是啊,老子曾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普天之下,只有水能漱涤万物的铅华!”

窦浅漪指着远处的一排排宫殿,道:“陛下,妾从未游览过陶光园,为妾介绍一下吧!”

“陶光园是太初宫内最大的皇家园林,东西两渠在此汇成九洲池,西渠可通上林苑。翠景台、仙居院、临波阁、山斋院都是赏景最佳处。再往东北去,是玄武门,为羽林军的驻地。”

“小时候,你们住在哪座宫殿呢?”

“年少时,我们兄弟几位住在西隔城内的五明殿;北岸那处仁智院,是宫中书庐,专供我们皇子读书学习的。”

第一次被准许踏出流杯殿,窦浅漪兴奋的像一个孩子,看什么都十分新奇。

自由对她来说,是千金难买的,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妾没有参与陛下的过去。只盼望在未来,能与您携手同行,哪怕失去自由,妾也心甘情愿!”

李旦眼含温存,轻轻抱住她的臂膀,搂到自己怀里。

高延福公公来到御前,轻声道:“陛下,太后已驾临瑶光殿。请您和娘娘入殿。”

移步进了大殿。

武太后换了一套葵扇黄色的盘金绣牡丹襢衣,领口、袖口以晓灰色的锦缎镶边,饰以葵扇黄色联珠团窠纹,配上惊鸿高髻,累金九凤牡丹步摇,雍容不失柔美,华贵不失典雅。

大殿中间,铺上了一张巨大的四合如意连云纹地衣。

地衣是西域进贡的。用红绯、香灰棕、葡灰、米驼、浇黄、脂白等各色丝毛纱线,手工编织而成。

如意纹、连云纹、卷草纹交错相连,朵朵梨花点缀其中。

每一瓣花瓣上,都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地衣上放置了一把紫檀木算盘、一把开元通宝、一只湖州紫毫笔、一张筋角弓、一把金银钿装唐刀、一架龟兹羊皮羯鼓、一把曲颈紫檀五弦琵琶,一些西域各国进贡的玉环钏珠和杯盘,数本《诗经》《孙子兵法》《老子》《大藏经》等经典名着。

一只紫檀木晬盘里还盛了许多零嘴儿和玩物,琳琅满目,置了一地。

武太后从宫婢手上抱过李隆基,将他放在地衣上,轻轻抚拍着他的肩背,道:“三郎,爬到前面去,为皇祖母挑几件好玩的东西好吗?”

李隆基的眼睛盯着前面一堆玩物,甩开肉嘟嘟的胳膊,立刻向前爬去。

众人围坐一团。

李成器对李成义道:“二郎,你猜猜,三郎第一个会抓什么?”

“我猜,他会拿那个拨浪鼓,小孩子都喜欢会发出声音的玩物!”李成义看了半天,怯声道。

李隆基紧紧抿着嘴,回望哥哥们一眼,抓起拨浪鼓,拿起来摇了几下,就扔到脚下了。

李成器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拍手道:“二郎,你输了!三郎不喜欢拨浪鼓!”

李成义失落地“哎”了一声。

李隆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书堆旁边。刚刚开始学走路,步伐不稳,走了两步就狠狠地摔了一跤。

几位宫婢们想上前扶一把,被武太后拦住了。“孩子拈周试晬,我们不可打搅,不然,就不准了!”

李隆基摔在一堆书籍里。他伸出手,独独抽走了压在最下面的《老子》。爬起来看了一圈,似乎很中意那只羯鼓。

“我猜,三郎一定会去敲那只羯鼓!”

李成义奶声奶气地回答:“不一定,或许,他更喜欢那把曲颈紫檀五弦琵琶,上面有许多螺钿花鸟图案,亮闪闪的,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我们看着便是!”李成器胸有成竹道。

果不其然,李隆基踉踉跄跄地走到羯鼓旁边,抓起鼓槌,欢快地拍打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羯鼓,隆隆的鼓声让他十分兴奋,一边敲打,一边跟随节奏蹦跳起来。

“二郎,你又输了!”李成器得意极了。

众人皆笑不可仰。

“太后,此子冰雪聪慧!”上官婉儿忍不住夸赞道。

“羯鼓为八音之首,三郎很有宫商角徵羽的天赋!”武太后微笑道,“大唐历代天子,从太祖、世祖、高祖、太宗到高宗,都通晓音律,喜爱燕乐,这是李氏胎骨里天生具有的资质!”

上官婉儿道:“凡音之起,由心而生。心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

武太后上前抓住李隆基的小手,想把他手中的《老子》扔掉,谁知李隆基紧紧抓住书卷不放,甩掉了她的手。

一路小跑到李旦身边,踮起双脚,伸手想要他头上戴的双龙戏珠漆纱翼善冠。

窦浅漪见状,急忙走过来抱起李隆基,柔声道:“三郎,父皇的这顶翼善冠,不是谁都可以戴的。普天之下,只有一国之君才有资格戴。”

李隆基非要不可,哭闹不停。

李旦起身将他抱在怀里,让他玩翼善冠上的龙珠,才渐渐停歇下来。

都说试晬,孩子先拈之物,便是佳谶,可见孩子将来的性情志趣。

一般的孩子都会抓零嘴儿和玩物,喜欢那些好吃好玩的东西。

三郎抓的三样东西,《老子》、羯鼓、翼善冠,不同于寻常孩子,但又不知如何诠释他的未来。

武太后心中升起许多不解。三郎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比起刻板木讷的太子李成器,更有帝王之相。

正想着,听见高延福公公来报:“太后,尚食局为小殿下准备了一盌长寿汤饼,已经送过来了。”

武太后从李旦怀里抱过李隆基,道:“小寿星吃了长寿汤饼,就会长命百岁,健健康康!来,皇祖母喂你吃汤饼!”

李隆基倚靠在她的怀里,吃了半盌汤饼,眯着眼睛,呼呼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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