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混元峰叔侄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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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众人都安歇在清溪观里。
叔侄俩从清溪观里走出,沿着混元峰清幽的小径,慢慢走上点易台,坐在欲浮亭里,相顾无言。
混元峰上夜色清妍、月移花影爬上栏杆。山风习习,吹面而来,令人神骨俱清。
岫岩密林里,到处是梅树、青松和翠竹的绰绰身影。一条芝溪在山间穿石而过,泠泠作响,落叶负水而下,荡漾多趣。
远处的瓯江平静如镜,好像与夜晚一并睡着了。
叶法善天师抬头仰望着夜空。
皎皎长空,星罗棋布,繁河正白。不禁想起了逝去的父亲、母亲,和远在松阳卯山的姐姐。
“父母走时,侄儿只有十二岁,多亏了师叔的照顾,我们姐弟俩才能顺利成长。”
“师叔就他一位亲哥哥。兄嫂早逝,抚养你们姐弟俩长大,是应尽的责任。不然,他们在九泉之下怎能安息呢?”叶静能法师轻声道。
叶法善的父亲叶慧明法师是一位火居道士,一生不务荣宠,亦农亦道,樵苏自给,遁迹藏名于民间。
传说,他的母亲刘氏,梦见流星入口,吞之入腹,不久便怀孕了。经过十五月妊娠,才诞下叶法善。
十二岁那年,他跟随父母和姐姐,到六十里外的括苍全塘口村,寻访凌虚福地。
他们在白马山山腰发现一处天然石室,那里松竹茂翠,终年林泉环绕。全家便以石室为家,隐修道术。
山间条件太简陋,叶慧明法师和刘氏不幸感染恶疾,不久就仙逝了。
姐弟俩将父母安葬于白马山山麓,寄居到全塘口村的外祖母家里。不久,外祖母也病逝了。
得到师叔的悉心照顾,才度过了这段最艰辛的日子。
叶法善一边为父母守孝,一边勤读诗书,研习礼乐,耽周易,嗜老庄,河洛图纬,悉皆详览,无所不通。
一日,他在家中炼丹,误食了毒丹,身中剧毒,行将就木。气息奄奄之际,两位青衣仙童现身,得其飞印相救。
叶法善感念其恩,决心子承父业。服丧三年后,辞别亲人,开始云游四海,遍访名师。
“原来,师叔在松阳,侄儿在青田,两地相距约三百五十多里,想见您了,一匹快马,一两日便到了。现在您去长安侍君,我们叔侄俩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叶静能法师转过身子,疑惑地望着他。
“侄儿不是说尽快随后而来的吗?”
叶法善天师眼眸微垂,唇角轻轻一抿。“不瞒师叔,愚侄留在这里,只为多点时间淬炼圣剑。”
“师叔知道,淬炼圣剑是你最大的心愿。我会在长安,耐心等着你来的。”
正要表达自己的谢意,忽见师叔眉头一蹙,手指星空。
“侄儿,你看!数天前,我在松阳卯山夜观星象,看到荧惑侵入青龙心宿。今夜,它依旧徘徊不去,这恐怕是不祥之兆啊!”
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夜空中,荧惑留滞心宿,两星交相辉映。
“荧惑守心,霸占天王之位,这是洗削变革之兆也!”叶法善天师迎风肃立,神情凝重,眸中的墨色与夜色浑然一体。
荧惑在东方叫悬息,在西方为天理,在南方为火星。心宿,也叫明堂,二十八宿之一,处布政之宫。
荧惑留滞心宿,即为荧惑守心。
秦始皇、汉成帝、北魏明元帝、隋炀帝等时期,都曾因荧惑守心,天下发生过动乱。
想起驾临白鹤洞的括苍神人,想起太上敕令,心头似乎有千钧雷霆猛然劈下,顿时感到沉甸甸的。
荧惑守心,天下将要迎来一场变革。只有大乱之中崛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千古圣帝吧?
当他询问括苍神人,“哪位皇子才是睿宗和开元圣帝,承担起强我大唐的重任?”
括苍神人只是神秘一笑:“太上有言,待流星东南出,光明烛地,才是明君现世之时!”
叶静能法师的脸上却欣欣然起了喜色。
他常常憎恨自己生不逢时。在他豪情壮志,欲乘风破浪之时,隋末动乱爆发,致使他流落乡野,一事无成。
如果天下再有一次变革,一定会在危机之中寻找契机!
“侄儿,天下大乱,正是我们救亡图存,弘扬大道的好时机。你我叔侄二人,多年精修道法,应当负重致远!”
“人皆有楚囊之情。天下大乱,何以安国;一国尽乱,何以安家;一家皆乱,何以安身。身为道士,助国才可得天心也!”
“天皇长年缠绵病榻,沉疴难起,百官奏事,只能交由天后决断。白虎压制青龙,男主女主并列雄峙于朝廷。这样的局面,迟早会掀起惊涛骇浪的!”
叶法善天师的眉间紧拧起来。
那抹难言的不安,快要延伸到鬓角里去了。
“愚侄也预感到,此去长安,吉凶难料。只愿师叔平安无虞,待您衣锦还乡,咱们叔侄俩还能经常围炉夜谈,小酌几口,已是十分圆满!”
两人低声细语的交谈,惊起梅树上的一只宿鸟,幽鸣一声,疾飞而去。
月光下,一只流萤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他们眼前盘旋几圈,又转身飞走了,化为月边星子一颗。
叶静能法师凭栏而立,目送流萤飞走。
心里暗暗想着,这大概是秋日里最后一只流萤了吧?
“梁元帝萧绎有诗曰 ‘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流萤身微,但昏光不灭,为知己者,奉献一点盈盈微光。”
满天星子,在叶法善天师眼里化成了一只只流萤,点点微光,聚成星河万顷。
“是啊!熠耀宵行,虫之微么。高梧影里,不惜馀光。”
“姜尚八十辅文王,灭商立周;春秋管仲辅桓公称霸,为千古佳话;大秦良臣辈出,有百里奚助穆王称霸,商鞅变法强国,范睢固王权扩舆图,更有张仪、白起等灭六国,一统天下;伍子胥辅吴,文种、范蠡辅越;而项羽盖世英雄,败于刘邦,是因为刘邦有萧何、张良、韩信等诸多良臣名将!”
叶法善天师微微一笑。
“师叔教导,愚侄谨记心间!我等犹如流萤,身微力薄,但辅佐明君,开创大业,也可身放光明!”
“侄儿与师叔一样,未成家立室,天涯何处不是吾家呢?师叔先赴长安,待你准备妥当,一定要尽快而来!”
叶法善天师解下腰间的宝剑,双手托举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师叔。
“这把太上决云剑,是早年一位神仙羽客所赐,随身三十多年,陪我走遍了五湖四海,今日转赠师叔。剑出鞘时,可以影化为数把利剑,作为法器,它薄弱了一点,用它防身护体还是不错的。”
叶静能法师双手接过,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拔出太上决云剑,七星列阵,削铁无声,真是一把好剑!
“看到这把剑,师叔突然想起你小时候的一件事。”
“师叔想起了何事?”
“七岁那年,父亲让你习剑,你偷偷跑到松荫溪畔游玩,久久不见返回,于是,全家出动去寻你,遍寻无果,家人皆以为你已经溺亡,一度伤心欲绝。”
叶法善天师不禁笑了。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我安然无恙地回家了,身上依然穿着离家时的那套短衣长裈。”
叶静能法师道:“你母亲见了,马上追问你去了哪里。”
“记得我迷迷糊糊地说,在松荫溪畔遇见了两位青衣仙童,他们带领我来到一处华堂峻宇,玩了三天才回来。”
“你还说,那里有一位白发老者,众人都唤他太上老君,每日教你咽灵药,饮云浆,待你甚是亲切,所以留连忘返。”
“父亲听了,勃然大怒,以为我在说谎诓骗他,一定要拿家法处置我!”
“太上老君,为大道之主宰,万教之宗元,开创宇宙,化生阴阳,出乎太无之先,起乎无极之源。谁会相信,他与一个黄口小儿有瓜葛呢?”
“父亲认为我是被人拐了三年,怕爷娘责骂,胡说一通,所以才会如此生气!”
叶静能法师推剑入鞘,利器擦过暗夜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师叔一直很好奇,当年,你是不是真的被青衣仙童带去了太清仙境?”
“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年究竟去了哪里,侄儿真的想不起来,也说不清楚了。要不是师叔全力护着我,当年一顿毒打肯定是少不了了。”
叶法善天师忽然想起括苍神人说的那句谶言:“你本是太清仙境太极宫紫微仙卿。”
或许,那位记不清模样的白发老者,真的是太上老君吧?
叶静能法师看见他的眉心微微跳跃了一下。
三年的仙游经历,成了侄儿身世里最大的谜团,至今无法解开。
他清清楚楚地记着,隋大业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十二岁的他正在松阳卯山祖宅静坐。
家人忽然各个神色紧张,东奔西跑的。
一问,原来是怀孕十五月的嫂子终于要生产了。
女子怀胎,十月便瓜熟蒂落。嫂嫂挺了十五个月的孕肚,族人皆称稀奇,更不要说什么流星入腹而孕的传说了。
那日,天无浮翳,四气朗清,一股异香弥漫在厅堂中。许多仙鹤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窗外低回徘徊,鹤唳嘹亮,直上云霄。
他无法解释,这些异象,暗示着什么。直到侄儿出生,群鹤才渐渐飞走。
天降祥瑞,物有异象,一定是天人降世。但哥哥叶慧明法师十分低调,从不认为侄儿有什么特别之处。
渐渐长大的叶法善,生而聪明,幼而歧嶷,从小就爱翻看家中收藏的道学藏书。
耳濡目染之下,对黄老、禁咒、占卜、星象、服气、炉火黄白等家学都颇有兴趣。
五岁,能学着父亲的样子画符箓;六岁,能与父亲、叔叔谈经论道,一副天生道骨的模样。
叶慧明法师见他笃学好古,聪慧机灵,便将其度为箓生弟子,一有空闲,就教他诗书礼乐和家传道术。
如果说侄儿的出生和三年的仙游经历都是一个谜,那么,一位江湖相面者的断言,是不是就是谜底呢?
兄嫂去世后,叶静能法师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侄儿侄女的重任。
一次,他身穿便服,带着年幼的叶法善行走在松阳小城的街头,穿梭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们走到一家叫王昌记的药行门口。
一位江湖相面者正闲坐在檐下,手持一面麻灰色镶边幢幡,上书“相面识心腹,开口言祸福”几个墨字。
他左顾右盼,等待着招揽顾客,看见叶法善从眼前走过,扔下手中的幢幡,就追了过来。
相面者紧紧跟着着叶法善,口中不住地赞叹道:“这位小郎君面相非凡,长大以后,定为帝王之师!”
叶静能法师不善相术。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中有些不耐烦。
他停下脚步,从腰间的承露囊里掏出几枚崭新的开元通宝,放在相面者的手心里,道:“师父,这些钱,您拿去吃一盏茶。”
那相面者却连连摇手。
“不,不,今日我相面不要钱,让我好好看看这位小郎君的面相。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颧斜插云苍,伏犀直上鬓曲。我行走江湖数十年,第一次见到这等神资奇骨!”
他一边说着,一边围着叶法善不停地打量。
当时,叶静能法师十分生气,拉着侄儿疾步走开,甩掉了烦人的相面者。
今日想起相面者那句“侄儿长大,定为帝王之师”的断言,也不是没有可能。
侄儿年纪轻轻就得天台茅君等诸多高道的指点,早早羽化登仙,位尊天师之列。
无论符箓摄养、厌劾鬼神、驱邪治病等法术,还是声誉、口碑,都在他之上。
自己的大好青春已经逝去,能在长安分得一杯残羹,便是心满意足。
侄儿还年轻,如果到长安重新得到圣宠,何愁没有机会成为帝王之师呢?
叶静能法师郑重地将太上决云剑挂到了腰间。
“侄儿将来去长安,必定能谋得一个好前程!”
“师叔德高道深,侄儿哪敢跟您相比!”
更深月落,满河沉星越发明亮,山野间更显寂寥。他们一边闲谈着过去的逸事,一边从小径上慢慢踱下山来。
“师叔,明日您就要随程务挺将军去往长安了,换洗的衣裳和细软盘缠,侄儿都为您准备好了,还给您准备了两匹快马,放心带着知厚去吧。家中琐事,侄儿都会帮您安顿好的。”
“那就有劳侄儿了。”
“师叔客气了!”叶法善天师心中不舍,故意缓步慢行。
站在小径上,看那满天星汉灿烂,烁烁其华,不知暗藏了多少人世风云,教人心生“高节雄才向何处,夜阑空锁满池星”的感慨。
翌日清晨,叶静能法师辞别侄儿,高高兴兴随程务挺将军西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