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懦弱的核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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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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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间。
海市法医鉴定中心,在同级别、同工作量的司法鉴定所中规模远算不上大,加上楼栋陈旧尚未翻修,整体办公条件算不上好,但优势在于地理位置,离刑警队和物证鉴定中心都很近,部门之间往来交流很方便。
整个法医鉴定中心一共三层楼,一楼设有接待中心和行政科室,二楼办公区域空间最大,法医病理鉴定室、临床鉴定室、物证鉴定室、毒化室和文件检验鉴定室都设在这一层,而各执业法医和法医助理的单间办公室都在三楼,方清月那一间靠近楼梯口,在最大一间工作室和赵非法医的办公室中间。
正午阳光灼烈,其他同事大都在享受忙碌之余的短暂饭后休憩时间,整条三楼走廊安安静静不见人影,只有一只夏蝉停在窗棂外吱叫,室外空调机单调沉闷的运作声持续响着,像冗长无尽的嗡鸣和声。
方清月被牵着手,顺从地跟在成辛以身边一路走上楼梯,但并不认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太多实际意义。
她压低声音问。
“我们现在才来找16号晚上的线索,是不是太迟了?”
成辛以轻轻摩挲她的手指,改成十指交握。
“怎么会,你不是说17号当天没有外人出入过你的办公室么?”
方清月点头,但很快又摇头,二人在二楼三楼的步梯拐角处停下。
“但我只能肯定17号上午和中午没有人来过。可那天下午三点半我曾经出去过,在咖啡厅等了章阿姨一个小时,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接到报案,然后就出发去姗影桥那里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贴耳问。
“你……该不会那天也让老杨……”
他摇摇头,笑着拉她继续上楼,走到她办公室门正对着的走廊窗边,指了指窗台上放着的绿植盆栽。方清月看见那盆中黑泥里有一条半掌长的凹陷痕迹,藏在植物根部后方,像是曾经有什么长方形板状硬物被插进泥土里。
“这是什么?”
成辛以答。
“17号那天我们确实为了抓段世超忙得不可开交,人手腾不开,这条走廊的监控也一直没修好。不过老杨正好也是下午三点离队出外勤,我就让他提前把我那台被动过手脚的旧手机插在了这里,录着视频,当作临时的监控用。反正那手机只是被装了定位而已,也没什么危险。”
她有些惊讶。
“所以你就知道17号下午我出门之后没有人来过?”
“嗯。”
“可是还有后面这么多天呢?一台手机最多只能录像几个小时吧?”
她很快又问。
“自从章阿姨的案子之后我就没再回来过,一直到今天,都快一个礼拜了。而且,这里虽说是我自己的办公室,但里面有几桩案卷的材料又不只我一个人在用,钥匙至少还多配了两副,这期间说不准就有人来过找过卷宗。那就算徐墨在16号晚上留下过什么痕迹,也早就被破坏了吧?”
成辛以耸耸肩,扬了扬下巴,接过她手里的办公室钥匙。
“方法医,你是不是太小瞧自己的眼光了?”
“……什么?”
虽然不知道他的意思,但这种神态方清月很熟悉,通常是他又要开始胡说八道逗她惹她的前兆。
果然,他很快眯眼笑,不知从哪儿摸了副白手套出来,握起她的手腕给她戴上右手,自己则边将钥匙插进锁孔,边低声咬着她的耳朵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嫁了一个没有半分警惕心、只知道被动任人宰割、一点未雨绸缪的本事都没有的男人吧?”
说着,他拧转匙柄,向外拉开门,同时让她的手掌向上翻举,贴在门轴一侧,像是要接住什么。
“放心,你眼光好得很,和我一样好。”
——门板被无声拉开的同时,方清月看到一颗黑色圆珠自门轴最上方的铰链螺丝边上掉落下来,受地心引力所持,自然而然掉进她白手套的掌心。
……
她瞪大眼睛,仰头看了看门轴上方。
这粒小圆珠差不多只比小豌豆大一点点,重量也没比豌豆重多少,掉落路径很直,但被他卡在门轴最上方——是即便是成辛以的身高也要大幅抬起手臂才能放好的高度——又因为在门把手的另一侧,如果不是他刻意托着她的手让她接,整个开门的过程中她根本就不会注意到。
可它就被他放在门轴铰链上,那就意味着只要门曾经被打开过,这粒圆珠就一定会掉下来……而且……这珠子表面并不光亮,上面沾了一层薄薄的灰,灰尘形态自然,也排除了曾掉下来被发现、捡起擦拭后又放回去的可能性。
所以这几日她的办公室确实没人来过。
……
这种程度的心机,她只在谍战片里见到过。
“你什么时候把它放在这里的?”她不可思议地挑起眉。
成辛以把圆珠从她手掌中捏起来,揣回口袋,轻飘飘回答。
“17号晚上。”
“姚队不是说那晚你一直守在门口么?”
“去守着你之前,顺路过来一趟,赶时间,所以只能临时放一个,不然当时就应该仔细查一遍的。”成辛以拉着她进办公室,关好门之前又检查了一眼锁心,直起腰。
“他们都已经把手伸到你面前了,还想让我坐以待毙,那不如直接一枪崩了我。”
“呸呸呸,摸木头……”
她皱起眉,踮脚捏住他的嘴。
“不准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词了,一个字都不准说。”
“遵命。”
成辛以笑着低头亲亲她的眉毛。
“开始吧。”
……
接下来的做法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的——成辛以想确认16号那晚徐墨的具体行动路线和真正企图,所以两个人归队之前特意回来,亲自实地模拟一遍,以便寻找更多漏洞和线索。
于是这会儿,方清月松开他的手,兀自走向办公桌后方,拿着自己的空杯子,开始重新讲述当时的经过。
“……就不小心碰到了这个杯子,材料掉了几张,咖啡也洒出来了,所以我就蹲在这里擦……就这样……”
她学着那晚的位置和姿势蹲进办公桌后,继续说。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张打印废的照片,认出段驰的那道疤……又或者说当时还没认出来,只是觉得眼熟……所以我就蹲在这里想了一会儿,大概两分钟左右吧……”
门口没有动静,她攀着桌沿探头看,就见成辛以已经杵在眼前了,只隔一张办公桌,高大身影如山,挑着眉垂眸看她。
“你确定是蹲在这里?”
“对啊……”她低头指了指脚下深色地板和桌腿之间的缝隙。
“咖啡渍还能看到一点,就是这里,有什么问题么?”
成辛以回头指了指门口。
“如果是以徐墨的身高,从进门的角度看向你蹲着的地方,办公桌形成的视线盲区根本不大,他但凡再向前或者向左走半步,就能看见你了。”
“可从他的神情和反应来看,他当时确实不知道我还在,再加上雷暴天气,我们两个当时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你确定当时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
“确定。”她果断道。
“所以他只是从门外窗户上看了一眼,没看到你,就偷偷进来了。而且,你办公室的门是从左向右开的,在你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右手还停留在门把上,整个人动线向右。但这里所有柜子、办公桌、工作电脑,全都在进门的左手边。他要动的不是卷宗或者电脑,他只是想去……”
成辛以边说边慢慢环视她办公室的布局,左手指间随意把玩着她的钥匙串,右手沿徐墨可能的行动轨迹晃了晃,走到门后的水吧台停下。
“……这里。”
那是她平日偶尔自己动手煮咖啡或花茶的地方,有台标配的饮水机、两个小抽屉里放着冲泡壶、茶包、咖啡豆、手冲工具一类物件。
他以目逐个检视一番,又将视线退回门板后方,蹲下来,在地板角落里端详半晌,戴上白手套抹了一把地面。
方清月见状就要过去,想跟他一起看,却被喝止住了。
“待那儿别动。”
她瞪着他的肩背,因为他蹲得很深,上身前探,自t恤领口被背肌拱起的夹角中能依稀看到他颈上戴着的那枚木哨子的细链。
“你找到什么了?”
“不知道。”
成辛以捏起一些散落在地板上的零碎粉末,小心翼翼在手套上平摊开,又凑近嗅了嗅。
“我又不是鉴识科的,怎么可能随便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
她挑挑眉。“那为什么不让我看,没准儿我能看出来呢?”
成辛以仍没回头,慢慢哼了一句。
“怕你过敏。”
“过敏?”方清月觉得有些怪异,但一时又说不清哪里怪异。
成辛以这才转身望着她,长腿Z字型曲蹲着,坚稳如磐刻。
“按照刑警队的规矩,这些东西是该送去鉴识科查,确认成分,但走流程需要排队,我懒得花时间。所以等见到徐墨之后,我打算导一出戏把他诈出来。方清月,这属于紧急应变之道,到时候你可别再冤枉我‘诱供’了。”
她皱紧眉头,盯着他手套上的粉末。
“不管怎么说,你都小心点,这东西万一有毒怎么办?”
“投毒么?”
他喃喃自语,又低头,轻搓指腹碾着粉末,继续凑近细嗅,思忖片刻。
“按概率学来说,能想到选择投毒这种间接手法的更多是女人。但我觉得不太像……方清月,如果这不是毒物,只是某种会让你过敏的成分呢?那就更有意思了,对吧……”
“不是?”
她终于明白刚刚那种怪异感是源于哪里了。
“他们千辛万苦选出一个有警队编制在身、容易接近你和我的徐墨,又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绑架公职人员的女朋友,不可能就只是为了让我过敏而已吧?”
“当然不可能。”
成辛以将那些白色粉末收进随身携带的透明证物袋,才走回她面前几步开外站定。
“以前上学的时候,段世超知道你有哪些过敏源么?”
她脑中闪过段驰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下意识抬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的皮肤曾经被段驰又脏又油的手掐过,她后知后觉感到恶寒,皱起眉。
“他怎么可能知道。”
——但那个人知道。
耳边仿佛响起画外音。方清月的动作很快又顿了顿,看了看成辛以,并从他瞬间下颌收紧的神情中意识到他也想到了这一点。那个人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当然知道她对哪些食物过敏,也知道她自中学以来喝东西的喜好和习惯。
可那个人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只想让她过敏么……
这种做法就像一场无聊的恶作剧,性价比极低,也不符合逻辑……
成辛以显然也在思索,但很快,他眉峰一凛,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步绕到办公桌另一侧,在桌下的竖排抽屉前蹲下来,戴着手套的手指触了触抽屉的锁眼,拉开抽屉,拿出她平日里备用的哮喘药,打开瓶盖,贴近喷口处嗅了嗅。
下一秒,方清月就看到他的另一只手顷刻紧握成拳,侧脸棱角瞬间变得阴鸷冷肃,颈边青筋暴起,眸中盛满滔天戾气。办公室很安静,她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他狠狠磨牙的声音。
“怎么了?”
她想走过去,但知道这个时候靠近肯定又会被他阻拦,只好站在原地问,边翻找自己的口罩。
成辛以艰难调整呼吸,扶着膝盖,努力让自己不被暴怒情绪绑架,长喘了好几个回合,才冷冷开口。
“你的哮喘药里也被人洒了粉,两种粉末的气味是一样的。”
……
日光普照,蝉声清脆。
室外是新一轮高温红色预警,室内空调温度适宜,但方清月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股猛烈寒气自足心向颅顶直冲上去,迅速裹挟全身。
……
如果真如成辛以所说,这种粉末是会让她过敏的成分,那么一旦大量摄入,当过敏症状较重时,就很容易引发急性哮喘,呼吸困难,气促缺氧。既然是在办公室里发作,她便一定会就近去用抽屉里的哮喘药应急,可如果喷口处也有同样的成分,她的症状就会愈发加剧,越吸药越严重,越严重越吸药,如此往复,陷入恶性循环,甚至可能导致呼吸功能衰竭、休克、或者……
她可能会死。
而她死后,她的法医同事们却不会在她的体内发现任何有毒物质,因为她的四种过敏源——玫瑰花粉、草莓、核桃、桃子——都是正常无可疑的非毒性成分。所以,按照刑事案件处理流程,她的尸检报告上最终会写她“死于意外,排除刑事犯罪可能”。
……
还有17号晚上,那天成辛以是在外面药店新买了药给她带进拘留室备用的,但如果那时他疏忽忘记了、或犯了懒,而二队同事又没有将流程卡得那么严格、准她喝些自己办公室里喝惯的饮料而不是刑警队难喝的咖啡,那么她也有可能会直接休克甚至死在拘留室,看上去就会像是畏罪自杀。
……
没有人能证明她自己绝对不会去碰自己的过敏源,即便是成辛以和家人也不行。所以不管是在哪里,这种手法都让凶手拥有高明的不在场证明和行动伪装,能轻而易举杀她于无形。
……
……
方清月望着蹲在抽屉前的男人,他已经沉默着把哮喘药装进了另一个证物袋,然后就一直扶着自己的膝盖,像是在竭力强撑。
她曾见过无数次他的蹲姿,永远像座山一般坚稳,仿佛急风骤雨都无法撼动分毫。但此时此刻,恍惚之间,她却似乎觉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管是睫眉还是鞋跟。
“……成辛以……”
她低声唤他,想将他从愤怒和后怕中拉回来。
“不过……她……”
成辛以回头看她,眼眶猩红。
方清月张了张嘴。
“……她应该不知道……我过敏的时候容易并发急性哮喘吧……”
“你确定?”他的嗓音沙哑。
她戴上口罩走过去,面对着他蹲下。
“外公以前很在意我这个病,说致命的风险要比一般的过敏高很多,总是提醒我‘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要轻易告诉任何人。而且这种过敏性哮喘属于偶发的并发症,在日常生活中的负面影响并不算大,不忌剧烈运动,不耽误考警校,发作概率也不高,初中高中的时候,我偶尔几次皮肤过敏,但都没有发作过哮喘。”
“所以,我身上常备哮喘药这件事,除了家里人之外,其实没几个人知道的。就连你,应该也是在……我们同居之后才知道的吧?”
他鼓着嘴,慢慢呼气平定心绪,把沾了粉末的手套摘掉放好,又拿了酒精湿巾仔细擦过手指和脸,才拉她到一旁,将她抵在窗边俯身抱住,低头一寸一寸亲吻她的脖子,边亲边哑声喃喃道。
“不是。我没那么蠢。”
“嗯?”
“大二那年冬天我就知道,那次你被骆曦曦推下去,书包被夹坏,哮喘药掉出来了……所以后来,为了亲你而害你过敏的时候,我都快恨死自己了……幸好没事……幸好你没事……”
抱着她的手臂收紧,她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高大男人仍在不住颤抖,脸一路沿锁骨向下,向更深处埋进去,牙齿将她衬衫领口最上面的扣子咬开两颗,在衣服挡住的皮肤上留下吻痕。
“……成辛以……”
她被咬得难受,又不舍得推,只能慢慢摸他的背安抚,却又摸出他颈后的黏意。
“别害怕……我不会有事,我们两个都不会有事。”
他这才直起身子,额角被日光映得闪闪发亮。
“方清月……我会抓到他们的,让她给你道歉,我不会放过她。”
但她此刻只关心他骤然新生的冷汗和苍白的脸色。
上一次见到他这样出冷汗,还是在旗望岛的那个深夜。她忙去探他的额温,没有发烧,但他的颈侧甚至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怎么又出汗了,你不舒服么?”
“不是。”
他握住她的手亲了亲,抹掉自己的汗,目光穿过窗玻璃投向楼下停车场。
“刚才想起地铁站的事情,才会这样的。每次突然想到或者做梦梦到你掉下去的那一幕,我就会这样,条件反射,没事的,缓一会儿就好。”
“你别哄我,先休息一下。”
她拉着他,想让他去椅子上坐下。
但他没动,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下巴向窗外抬了抬。
“徐墨回来了。”
她愣了愣,转头向楼下望去,郁郁葱葱的大柏树底下,一个瘦高男人正站在成辛以的车前,四处张望了一圈,又低头弯腰,抬手挡着阳光,鬼鬼祟祟向车里看。
“他在干什么?”
“估计是想找你吧。”
“你觉得他还想做什么?”她拉着成辛以的衣角。
“有没有可能是想找我们求助?”
成辛以摇摇头,捏了捏太阳穴,掏出手机,拨通姚澄亮的号码。
“没太多时间了,事情发展到现在,我没精力再等他慢慢做心理斗争,蠢人再怎么思考都是蠢的,他已经选错了。求不求助、配不配合我们,也不是他能做主的。”
他又亲了亲她的指尖。
“一起演个戏吧,方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