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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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辛以冲进医用帐篷。
受害者童泽林堪堪苏醒,正满脸惶恐地大口喘气,双手刚从孟余帮忙解开的绳索中挣脱出来,老皱皮肤被勒得青紫。但情绪非常不稳定,显然已受了极大的惊吓。
“怎么样?”成辛以急吼吼冲口问。但好在之前见过这个童老爷子一面,老爷子认识他,所以他这副脸色惨白的凶煞模样还不至于将人再次吓到。
孟余满脸焦急地摇头。
“有点吓坏了,还没缓过来。”
“先吃救心丹。让曲若伽带人马上去调度中心调监控,各主干道布下排查点,还有,让老杨马上过来。”
成辛以吩咐着,同时努力掐着自己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医用帐篷临时搭建在院外被爆炸波及的泥砖土地上,但来往人流太杂了,还时常有担架和推车出入破坏,所以即便地上留了许多脚印,也根本没办法在分秒之间辨认清楚。他紧紧绷着下颌骨,眯眼看着,脑中飞快转个不停。
……一定有的……
……就像她总说的,只要有所行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她是物证至上主义,总说痕迹是证据之王,还因此跟他打赌赌赢过……一定有的……一定有的……
他耳边听着孟余安抚童老爷子的声音,抑制着双手的颤抖,身体冰冷,曲腿蹲在帐篷口,一点一点观察分辨着满地杂乱痕迹。
没有打斗痕迹,她不是被强行掳走的,所以一定是段驰先胁迫了童老爷子做人质,她为了保证人质的安全,无法设法通知他或作出任何反抗之举……段驰的脚印他没那么熟,混在众多陌生志愿者和医护队伍里,不易第一时间确认。
但有一种脚印——他凝住视线——厚底运动鞋,足长22.5公分,鞋跟高度三公分,鞋楦外宽边沿有虚压,是因为她的脚偏瘦,脚型纤长漂亮——是他印象最深的、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牢记于心的方清月的脚印。行动路线是自帐外走进来、曾在东侧担架床边蹲下来过、右脚向前左腿殿后,应该是与人面对面说话或问症,然后又起身走到西侧的……
成辛以的目光沿她的脚印看向放医药用品和各种便携仪器的桌台,鼓嘴呼吸,尽量保持冷静语气,开口确认,嘴巴里仿佛含了满满一大口沙子。
“童老师,嫌疑人进来的时候,方清月是站在这里,对吗?”
童老爷子含着救心丹,慢慢平复自己的喘息。
“对的对的,那个,成警官啊,你快点去救小月,她……这孩子,就是为了救我……哎……这可咋办啊……我听那意思,那个坏人要带她出国,他就是冲着小月来的……要不是我拖累她,她本来可以自己跑的……哎……这可咋办啊……”
“您先别急。”成辛以扶着老人。
“尽可能完整地跟我复述一遍,童老师,我需要知道全部细节,越详细越好。外面人这么多,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把她带走的?”
童老爷子满是皱纹的手紧紧攥着成辛以的胳膊,也知道这会儿需要尽快完整讲一遍过程,这些警察才能更好地展开施救,便忍着后怕,慢慢讲着自己看到听到的整个过程。
“……他有刀,一直别着我的脖子,后来又把我绑在这儿……我太害怕了,活了快一辈子,也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啥忙也帮不上小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拿我的命威胁小月,让她把手机交出去,没办法给你们报信儿,然后……我就被打晕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啊……”
“犯人闯进来挟持您的时候,大概是几点钟,您有没有一个大致的印象?”
“四点多?不到五点?哎呀不行啊,当时我太害怕了,没法确定……这咋办啊……是不是帮不到你们……”
……
成辛以没再问话,转头盯着那张桌台。
按童老爷子的说法,她曾经在这张桌台前与段驰对峙过几分钟时间,很短,很仓促……但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尽可能地给他留下线索……一定会的……她知道他离得很近,很快就会过来……她也知道童老爷子会告诉他段驰劫人的大致过程,而且她与段驰的对话中有明显拖延时间的倾向……所以她会争取补充多一些信息给他……
……一定有的……
……一定有的……
……方清月……
在这张桌台下方,贴近桌腿上六寸左右的夹角缝隙里,被夹住了极小的一块、被扯开的白色布料。
棉质纤维,碘伏气味。
是她的白大褂衣角。
……白色,医用。
她是想告诉他什么……
成辛以的眸光沉了沉,眉峰一动。
“救护车。”
孟余凑上来。
“头儿?”
成辛以语速飞快,边说边起身,话音未落,已经冲出帐篷去。
“他们是坐救护车走的,所以更容易混在救援队伍里,不易被人察觉。快去排查救护车,有一辆是空车出去的。但每辆救护车都有登记备案的车牌号,不存在黑车套牌的可能!去查,马上去查,先把大致的方向告诉我!快!快!”
——
——
——
真冷啊……
第二次全身沉没进河水的感觉更加湿寒刺骨。
水草茂密纠结,一团又一团缠绕着,救护车车身已经沉底,如同一头笨重腐败的灰白大象。河水流速算不上湍急,但也足够令后车厢中原本存放的许多轻型针药等等杂物被坠底而起的反作用力反向冲上来,或是混杂在水草之中,掀起层层泥沙,变成刺伤力极强的细小凶器。
方清月努力重新游下去,河水浑浊暗郁,裹挟她的脸和眼皮,四肢和周身所有的毛孔顷刻麻木。她艰难睁眼,手臂划开猩绿河水艰难寻找,只觉得自己像个软木塞,随河流浮沉,但游动的阻力越来越大。
即便脱去了繁冗白大褂,仅仅剩下短袖t恤和牛仔裤,但冰冷河水依然令她的衣服重重往下坠。一些药盒和塑料支架飘过她划水的手臂和腿,她感觉到刺痛,头发黏糊糊贴在鬓边,知道身上有不少皮肤已被划破,但仍然继续努力划水,向下游去……
河底景色奇异诡谲,比她曾练习游泳的任何一处泳池或近海更加黑暗,朦胧污脏,河底乱石上沉积的水澡和奇形怪状飘荡的水草构成一副魔幻景象。
……
看到了……
被困河底的段驰也已经砸开了副驾驶的车窗,正在挣扎,但动作惊惶无力,手脚在河底挥舞乱动,繁杂水草如舞动的邪恶巫婆在他和救护车边齐力施妖作法,不论他如何挣扎,偏就是无法脱身。
她冲着他游过去,冰冷手指碰到他脑袋上的安全帽顶,指甲扣进他下巴的肉里,看着他因为失去氧气而憋紫的脸部赘肉,找到沉重的帽带结扣,用力解开,箍着他的双腋,想将人往上提。
……
但另一道阻力拦截了她。她低下头,眼眶被深绿河水浸染出辣意,视线开始模糊,越来越难睁开,艰难拨开杂乱水草,才终于发现真正限制住段驰逃生动作的其实是那团原本用来绑她的绳索——它们牢牢捆住了段驰的脚踝。
她看到段驰无比惊慌地抬头,望过来的眼神既恐惧又不可思议,仿佛见到了潜伏河中的水妖。
……配合……他得配合……她才有可能把他救上去……
她艰难朝他比着手势,无声指示他自己弯腰去解脚上的绳子。
但段驰只瞪了她不足几秒,很快地,她看到他的目光变得空洞,脸色泛紫,口唇之间出现裂缝,开始冒出一串串细细的气泡……
糟了……方清月的心脏紧紧一缩。
全身淹没水中而溺死者,溺死经过及症状总共分为六期,而段驰,俨然已经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呼吸痉挛期……接下来,再等不了几分钟,他就会死……
但这时的人总是会因求生本能而挣扎求救,段驰出现呼气性呼吸急促,开始把她拉拽得死死的,大掌抠着她的手,划出紫青血痕。她没有办法,只能按着他的脑袋,顺流大力撞向车身,再从他的桎梏中脱身。河底沉着窗玻璃碎片和尖锐石头,她捞起一块,用锋利的裂角去砍砸那段绳索,注意到段驰的瞳孔开始散大,进入第三个阶段——意识丧失期,同时也开始感觉自己的屏息时间也已快要达到生理极限……
……
她奋力砸着绳子,一下,再一下……胸腹一侧却突然传来阵阵剧痛,仿佛一把刀子插进了肋骨之间,但她知道这与外伤无关,是强烈的恐惧引起的生理反应。
……
她的脑中开始闪过临床统计数据,但也心知肚明它们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机统统帮不上她半点忙……人类在水下憋气的时长通常不会超过一分钟,即便是受过最专业训练的特种技术人员,憋气时长也不可能超过两分钟,有位丹麦的自由潜水者可以在水下屏息长达二十分钟之久,但她根本没有那个本事……来不及了……
……
终于砸断了……
……
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迎来溺水的初步征兆,经过前驱期,紧接着会进入二氧化碳蓄积期,由于缺氧,导致二氧化碳在体内潴留,再然后,她会吸入大量溺液至呼吸道深部,出现惊厥性呼吸运动,经过呼吸暂停期,进入终末呼吸期,最终呼吸运动完全停止。
溺死的全过程大约六分钟。方清月忍着剧痛看向自己的手表……快来不及了……
她再次拖住段驰的腋下,随即发现他比想象中更重,于是又改抓住他的衣领,拼命划动着手,蹬着腿,努力向上游……
但段驰的身体像装满土豆的口袋,拖着她往下沉……
……快要没力气了……
她的四肢如有铅注,又酸又胀,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出疲惫的尖叫,逼她停下来,逼她放弃……长时间缺氧令她陷入恍惚,无法喘息,浑身疼痛难忍……她的眼睛望着头顶,河面上方的光线依然晦暗,她离新鲜空气还有很远……
……糟了……
……她要死了……
她会和一个逃犯一起死在冰冷的河水之下,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就会呈现出基本相近的形态——口鼻部蕈样泡沫,皮肤和肌肉收缩,上呼吸道内存有溺液、泡沫和水中异物,并有水性肺气肿……她的名字会被写上方形名牌,然后被编号,系在她自己的脚踝上,像每具尸体一样被运进停尸房,那里原本是她曾经日夜工作的地方……
……蠢……
……太蠢了……她不该再下来救段驰的……段驰是个通缉犯,但她还有家人、有爱人、有那么多未完的心愿……她该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如果她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河底,外公和妈妈一定会很伤心,还有成辛以……成辛以……成辛以……她才刚刚答应过再也不会离开他……
可救人是她的工作……是她的使命……
她穿的是白衣制服,即便并非真正救死扶伤的医生,即便明知危险……可她终究是学医之人,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死在自己面前……
……她做不到的……
……但如今,她却要死了……
……怎么会这样……她又要对他食言了……她可真是个坏人啊……她甚至还不曾好好对他倾诉过这些年的思念,她还没告诉过他,她曾经偷偷跑去警队门口傻乎乎地望着正门哭鼻子,这三千多天,她也好想好想他……比此时此刻思念氧气更甚……
……她还没有与他真正安安心心享受过婚姻生活……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跟他说……好多好多话……她不怪他……她不怪他……她更爱他,更舍不得他……她不想离开他……她不该跟他发脾气的……不该责怪他……结婚尚不足整月,她还没有好好陪过他……还没有彻底治好他的梦魇……
……如果她就这样死去……如果就这样死去……
……就这样……
方清月感觉自己晕晕乎乎,手指不自觉开始泄力,停止划水,整个人仿若陷入梦境,朦胧之中看到细长水泡也从自己口中徐徐吐出,她也开始陷入溺水的第二个阶段……正上方是生机,莹绿河水之上隐隐约约出现白昼尽头的晚霞流光,如璀璨琥珀,光影穿透水波,弯弯折折,明暗交迭,晃映在她的视网膜上。
但白昼就要结束了……
她游不动了……
真的游不动了……
她的白昼也会这样结束么……
……
恍惚之中,她似乎已经提前看到那一幕,外公和妈妈一身黑衣,悲恸至极地站在她的灵位前……她会和爸爸葬在一起……在北郊墓园……然后……然后爸爸会再一次来接她……温暖健康面容饱满……就像十年前那场白雾之中、似梦非梦的重逢一般……他们会互相倚靠着,一起等待其他亲人,有朝一日终究再次重逢……
……但……
……成辛以……
温馨白雾骤然散去……她的眼底映出他的脸,眉目焦急,惨白瘦削,眼眶猩红如有血注……她仿佛看到他靠坐在她的墓碑前,狼狈苍老,一瓶接一瓶地喝酒麻痹自己,看到他再也治不好梦魇,看到他彻底陷入崩溃……
……不行……
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方清月睁开眼睛。
比起自己的生命,她还有更多想要保护的人,想要陪伴、想要治愈的人……她不能就这样离开他们……她不能就这样离开成辛以……
……成辛以……
……
不行……
……
方清月再次抬起手,努力挣扎着,对抗疲惫,对抗缺乏氧气而带来的生理性滞痛和晕眩,对抗着肌肉的酸痛,听到脑中渴望休息、渴望放弃的幻觉在尖叫,在极力阻止着她任何奋求生机的一举一动……
但她还不能放弃,她答应过不会再离开他……她努力眨眼,感觉眼睛快要瞎掉,手脚再次奋力踢蹬河水……
……
也许是幻觉,朦朦胧胧之中,她开始看到他的脸,恍恍惚惚,影影绰绰,她看到他拨开重重水波,棱角分明,唇角紧抿,眸中盛满白昼消逝前的最后一丝光,正朝她游近……
……成辛以……
……她不能死……
她冲着那翡翠碧波伸出手去,感觉到冰冷河水被冲开,一抹柔润的红色闪过,一只无比温暖的大手迎下来。
……
成辛以……
……
她就知道,他会找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