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忆(1)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棉花爱人!
总是这种颜色,这些北欧国家的天空,阴暗昏鸷,饱和度极低,没有太阳,也没有形状优雅的云,全都是沉甸甸黑压压一大片,浅灰白色和深青色交相揉杂在一起,好似一锅沸腾焦灼的奶油蘑菇浓汤,烧得很热很热,浮起很难看的黑色屑点,分不清究竟是浓稠汤液中散落的胡椒粉、焦掉的面包屑、亦或根本就是锅底烧煳后浮起的肮脏的锅屑铁皮。
她仰起脖子,周身冰冷,看到从自己口中呵出白气。
可为什么,她明明记得自己在上一秒还身处盛夏。
……
耳边传来北欧白人既流利又奇怪的卷舌音,接下来,她听到自己用很蹩脚的挪威语努力与当地人交流。她听出自己是在问路,她想知道去维格兰雕塑公园的露天跳水台应该怎么走……但没有路人肯驻足理会她。漫天都是纷雪,她裹在厚重棉衣中,眼镜镜片上盖满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辨不清方向……
……
终于找到了,她走进公园,看到成排的雕塑,有赤裸相拥的男人和女人雕塑,还有路灯灯柱和狗一般的大黑影……似乎是狗,又似乎是什么别的动物,身型硕大,像个不规则的梯形,抵过四分之一路灯灯杆那样高……但风声开始变大,鹅毛白雪模糊视线……
但用热汤来比喻天空的这种修辞手法好熟悉,是曾经在某本小说中看到过的话么?
她边向雕塑公园内奔走,边在昏沉意识中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但如果是他也看过的书,那他一定能想起来。他总是很爱背书,虽然总叫她书呆子,但明明私底下真正爱翻来覆去、一字不漏地背诵喜欢的小说原文的人是他自己。据她从前的不完全统计,他可以背下《笑傲江湖》原文,短篇波洛集,爱伦·坡,还有尤·奈斯博的几乎每一本惊悚悬疑小说,更别提还有那本《猎豹》……
……
厚重白雪积了满地。
她看到一个硕大的雪人立在公园荒地中央,跳水台前。
她艰难抬起埋在积雪中的双脚,跑过去,感觉身体发抖,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看到了……
那雪人是一个女人,面容苍老但破裂,血光直流,浑身浇满黑色鞋油,那些液体流动着,如同蠕动的寄生虫卵,令人作呕……但她还是努力走近,拨开雪雾……然后……看到章阿姨皱纹横生、但慈祥和蔼的脸。
那张血肉模糊的五官开始上下动作开合,她开始再次听到那通电话,与充满生机的章阿姨的最后一通电话。
……
“……小月啊,哎呀侬好呀!”
……
“……抱歉呀,这种天气还给侬打电话,打扰侬了哦……”
……
“……吾想问问侬,明朝侬有空伐,吾家里碰到点事情,正巧侬做这一行的,吾想问问侬意见啦,侬有空的话,阿拉当面谈一下好伐?”
……
“……那阿拉暂时约在下午三点半好伐啦,吾去找侬就好,侬在市公安局那边上班是伐,吾现在住得蛮近的……侬要是有工作的话,阿拉再改天也没关系的……”
……
“……好的呀……谢谢小月呀……侬忙好啦,明朝见哈……”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
是什么事,章阿姨想找她当面说的,究竟会是什么事……与她的死有关么?章阿姨会不会是因为那件事才会……
……
狂烈的狗吠打断她的思绪……她匆匆转头去看,依旧满目雪霜,却发觉世界开始倒转、倾斜……再倒转、再倾斜……她被迫趴卧下来,雪堆冰冷坚硬,脸颊沾上雪粒,路灯柱下不规则的梯形黑影开始摇晃,仿佛愤怒的红眼恶兽鼻腔喷出灼烫白气,烫得她浑身既冷又热……然后是匆忙凌乱的脚步声,一闪而过的深色马丁靴……是男人的鞋……也许她应该早一点转过头去……如果当时她躲开了,没有被打晕,是不是就可以来得及救她……
……
……月月!
她再次听到梦魇般的尖叫声,但雕塑公园中雪人的面容倏然开始变换,又变成骆曦曦的脸,又是她的脸……她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她苍白积雪的梦魇里……
……
……月月,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开门……
……月月,救命……
……月月,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
她拼命摇头躲避,喉咙又一次开始胀痛,声带无力,雪影纷飞,她看到那个穿着深色马丁靴的男人的身影,很高,很壮,看不清面孔。他站在那个雪人后方,手中举起一把银光冰冷的砍刀,毫无迟疑,径直向那惨白雪人的无辜头颅悍然砍去……
……
不要!
方清月猛地睁开眼睛,听到自己急促凌乱的呼吸声。
——
昏黄摇曳光影穿透冰冷黑暗,深漆天花板亮着一枚吊灯,摇摇晃晃,泛出重影,令她生出幻觉,感觉自己仿佛是坐在渡口的船舱里,随着翻涌的海波而颠沛不定。
……
拘留室。
她还在这里。
只是场噩梦。
与多年前失语症反复发作一样,噩梦也曾是她的家常便饭。
……
双目刺痛至极,黄光将眼皮染色,但带不来温度,她又冷又疲倦,不由自主开始剧烈咳嗽,同时因为确认自己并没有如十年前那般焦灼失声而感到深深庆幸。
但那应该是十年前的画面,十年了,她还了十年的债,早该抛开这场噩梦了……
……更何况……
她极缓慢地眨动眼皮,颤抖手指触摸着身下坐着的这条没有丝毫温度的梆硬台面,脑中再次逐页翻阅前几日姜姜从商宇麒电脑里偷偷发给她的那份编号为x的鉴定报告,但眼皮内侧似乎还残留着梦境中皑皑白雪之上的那一滩鲜红醒目的血迹……
血……
对。
血型。
那是成辛以执意要对她隐瞒的调查结果——血型。
编号为x的鉴定报告,在刑警系统鉴识科惯用语言中,通常意味着没有明确的母类刑案,要么是样本来源未知,要么是指出于某种原因、检验目的暂时不能在全系统内部公开。
那份鉴定报告上用明确肯定的语气载明结论:本次检验样本为女款防晒用外套一件,尺码S码,浅灰色,自检验样本上提取的血型确定为A型。
没错,中学时,她和骆曦曦一起做过体检,她记得她们一样,都是A型。
可在那之后,仿佛冥冥之中得了某种指引,她登进了警队内部系统,查询了“7·26”案的四名死者信息,就终于能确定了——成辛以千方百计、不惜违反警队纪律也非要查清楚的——第四名死者的血型。
……
错的……
都是错的……
她无法相信那是错的,但她也无法不相信科学,无法不相信生物数据,无法不相信成辛以的判断……
即便成辛以并不相信她。
……
方清月抬起脸,努力张开嘴巴,感受到身体因为这场噩梦的余韵而生出源源不断的冷汗,在挣脱出噩梦的惊魂失重感中缓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手指不要颤抖得太过厉害。
曾经她也常做噩梦,但她不会像他那样咬破自己的嘴,那会是什么感觉呢……究竟会痛到什么地步呢……她的牙齿寻找到一点唇内壁的肉,想要尝试也咬破、尝试切身体会他体会过的痛觉……但她浑身发软,连牙关都使不出半分力气……她甚至连咬自己都做不到……
……就是因为这个么……所以成辛以才不肯相信她、不愿意与她分享他正在偷偷调查的事情么……因为她太软弱了?十年前软弱到最先放弃他,十年后他也担心会被再次放弃么……
脑后的发髻在陷入昏沉噩梦之前就已经被她解开了,但散落的发丝也无法给予太多暖意。她艰难仰起头,让整个后脑和腰背都可以紧紧贴靠在拘留室内的铁制墙壁上,墙壁过于冰冷,恐惧感如潮水翻涌之后湿软泥泞的潮沙,但浪花徘徊凝滞、迟迟不肯退去。她已经冷到极致,腰背却仿佛突然拥有了自主意识,无端端回忆起成辛以火热又生动的吻。
他总是很喜欢亲吻她的腰和背,唇舌永远比掌心更烫,烫得不可思议,自下而上,从腰椎到肩胛骨、再到颈后和耳后……十年前的每次亲热、和十年后屈指可数的那两晚,都是这样。只不过十年后他的动作会更强势一些,强势中又带着自相矛盾的一丝小心翼翼,仿佛她真的会被他捏碎似的……而每当他从背后一路亲上来,她就会被拥抱得很紧很紧,很紧很紧,满身都沾染上他的气息……
此时此刻的触觉越冰凉,她越是能清晰地想念被他亲吻拥抱的滚烫热度。
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白天或者黑夜,但她知道黑暗和对时间标尺的失控,会令人产生错觉,拉长感官,会误以为时间过得很快,以为已经几个小时了,但其实只过去了十几分钟。
几分钟前,或者也许是几小时前,魏茹从拘留室离开前,曾说他们会把空调调到二十五摄氏度,因为成辛以特意与二队叮嘱过她怕冷……但她还是觉得冷,冷到牙齿打战。
有些想他。
但更怪他。
又或者只是有些怪他,但更想他?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哪一种情绪更多。
很想念被他抱着的感觉、与他亲吻的感觉,想念得仿佛他们已再度分开十年……但也怪他,怪他不信任她,怪他自作主张。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一点跟她讲呢……
……
她的牙关未松,但仍然浑身乏力,头昏昏沉沉的,边艰难思索着,边觉得胃里有些绞痛,但仍然努力让腰板挺得尽可能直一些,思绪开始发散,仿佛重新跌进温暖海浪中。
……
他甚至也清楚她是知道了的,他那么了解她,一定知道……
他去调查了骆曦曦的墓碑,拉上痕检专业的商宇麒,必然是去查指纹和生物数据,而王小宇,是墓园访客簿记载的、最近一次去给骆曦曦的碑位扫墓的人,他怀疑王小宇与骆曦曦的假死有关系,一定是这样……
没错,她记得见到王小宇的第一面,他似乎就有所怀疑,又或者在那之前,在她还未察觉到的某些时刻,他就已经在怀疑当年第四名死者的真实身份,怀疑周围一些不特定的人,并且坚持在不准她知道的前提下让杨天铭帮忙在警队里保护她的安全……但之所以在警队都要这样提高警惕……是因为……他怀疑……谁?徐墨?又或者是某些她还没意识到威胁、但在警队内部的人?
……
但她在回国前从未见过徐墨,回国后两人在工作中也一直相安无事、距离得当,他根本没有对她不利的动机……
……
毫无预兆地,胃中的绞痛感变得强烈,连同着周身的冷意,她突然开始干呕,连忙抬手捂住嘴巴,努力抑制住。
不会吧……方清月浑浑噩噩地想。
为什么会这么不舒服,甚至想吐,该不会……她该不会怀孕吧……他们会一夜就中么……几天了……
……今天是几号?
她头昏脑胀,默默计算起日期……
恃醉“行凶”、摒弃“必要不充分条件”的那晚、也是十年后唯一的一晚,应该是在……7月8号半夜吧……过了一个多星期……但不对……
很快,关于排卵日的估算被另一道思路打断,她又被自己蠢到……不对,不是……太蠢了……一定不是怀孕,怎么会这么蠢,在那次之后她已经有过一次例假了……就在他去北京出差的那几天……对,自十年前经历那场噩梦之后,她的例假就再也没有准时过,即便再如何调理都没有用,理论上看,她这种极寒的身体素质,也不该是太易受孕的体质……不是……幸好不是……否则,成辛以如果知道她怀孕,也许会更急,更执拗,更坚定地拒绝告诉她实情……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要隐瞒到底,也许是为了保护她,保护她腹中莫须有的……
……
方清月突然浑身一颤,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明白了。
为什么徐墨会突然表现得那么奇怪。
他没有动机,但他有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