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公鸡主擒、老猫主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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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阶段的抓捕行动圆满告一段落。
在那之后,“吴文轩”的右手被成辛以扣上了银晃晃的手铐,另一端和杨天铭扣在一起,后者和另几个同事押着他,一众人就近先返回旗望岛派出所。姗姗来迟的孟余等人负责殿后,将出口处的那辆自行车也作为待检证物一并带回派出所,并将那两只凶神恶煞的红眼大公鸡抓回竹笼,活蹦乱跳、生机勃勃,还回给方清月匆匆买鸡的那户农家。
第二波同事抵达海岛,闻元甫和陆瑶在四号草莓棚就位,田尚吴和施言等人负责对曾焕住处和办公室的搜查工作,痕检科完成海蚀洞周边搜证,只等码头开放离岛船渡,就可以携带检材回市局鉴定确认与瞿洪尸骨外附着的少量藻类残留物是否属同一种共生藻类。
各个部门的侦查工作都在有序推进。
而在这里,下个阶段轮到她。
旗望岛派出所的女盥洗室卫生条件着实堪忧。
方清月关掉水龙头,忽略洗手台瓷砖缝隙里发黄的污渍,只盯着尽是干涸水纹和掌印的镜面,慢慢呼了口气,感觉太阳穴有点胀痛。尽管因为工作原因,她早已习惯了长时间佩戴口罩,但这会儿熬夜疲惫,进山搜捕也一直戴着没摘,所以这会儿还是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
她低头平复呼吸。
也不知怎么搞的。自博士毕业起,再到今年六月份,她深宅实验室这么多年,如今回国加入基层刑侦实务工作尚不足月,隔行如隔山,却居然就要开始准备学着扮演一个阴险狡诈,不是,循循善诱的刑警队长的角色。
但可以的,她能做到的。既然他能做到的事情,她一定也可以……
……吧。
草草收拾过仪表,整理好凌乱头发,她又仔细端详自己的唇角——那一处肿胀已经消退了些,不如清晨时分那般醒目惊悚了。但下巴上被胡须刮出的斜向划痕因为受力点和位置角度不同,隔了几个小时,伤口颜色反而会更醒目,正是于她计划有利的临床特征发展。确认过这一点,她便重新戴回口罩,检查了一下手机,走出盥洗室。
岛上派出所硬件简陋,唯一一间审讯室和会议室之间没有完整隔断,是一整片长廊,在会议室门口就能一眼看到审讯室的那面单向玻璃的一角。
她走近会议室,就看到成辛以坐在审讯室外间观察室的桌子上,一手捏着一支燃半的烟,眼睛牢牢盯着内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发蔫儿的“吴文轩”,同时仰着脖子大口大口灌咖啡,上下滚动的喉结像半途走失的碳素铅笔不慎划出的锋利折痕。
她皱起眉头,感觉自己的胃平白绞了一绞,但顿了顿,终究也没说什么。
杨天铭、陈仁立和刚抓完鸡、头发像个草垛一样的孟余围在会议室角落,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地往嘴里塞包子,弥补今日份来迟的早饭。见到她,杨天铭粗声招呼道。
“方法医,先吃个包子吧,填饱肚子再干活儿。”
“对,这是我们岛上野生山蘑菇做的馅儿,加上黑猪肉,很鲜的。”陈仁立满下巴油星儿,卖力冲她安利。
方清月摇头婉拒。折腾了一天一夜加一个清早,实在半点胃口都没有。
她又看看成辛以,发现后者显然也是身体不舒服得紧、胃里搅得难受、吃不下任何油腻食物、只能靠强灌咖啡提神的模样,她看着看着,竟突然有点馋他的那杯。
可惜这么多人在场,要不然,她真的很想让他分出一口来。
有些无语。
他们两个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就搞成这么狼狈,难道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对那两场发神经不知分寸的惨烈亲吻的惩罚么……
正想着,就见他放下纸杯,看了看她,从身后又摸出一杯新的热咖啡。
还很贴心地附赠了一个空纸杯。
方清月与他对视一秒,知道这是在给她后续的计划铺垫,不禁再次觉得成辛以真的是一条“蛔虫”。她想去跟审讯室里的“吴文轩”聊聊,但毕竟从来没有独自审讯过嫌疑人,没有经验,想不出该怎么像他审许东时那样自然流畅地开口控场,而这空纸杯,恰好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走上去,接过纸杯,把那杯新的热咖啡倒了一半进去,又端起两个杯子,看看他,心里生出一种兴奋夹杂紧张的跳动情绪。
成辛以摸索着耳朵,望着纸杯里咖啡冉冉上升的的热气,缓缓哼着开口,嗓音依然沙哑至极。
“没把握?”
她坦然承认。
“没有。隔行如隔山,人类的大脑活动在生命存续阶段可能会产生的变化和波动实在太丰富了,不是我的专业范畴。我更擅长在脑死亡之后研究他们。”
他咧开嘴,笑得异常温柔,旁若无人盯着她,让她有些不合时宜的脸热。身后啃包子的几个人好奇地望向这边。
成辛以收起笑容,沉声道。
“正常发挥,只做到那一步就足够了,后面的交给我。做不到也没关系,实在没把握就看玻璃。”
方清月想了想,点点头,走进审讯室。
——
“吴文轩”从双臂中抬起头。
那个不知怎么就轻轻松松在防空洞中放倒了他的年轻女人独自推门而入,身姿婀娜,目光清冷。但他原以为会是那几个男警察来审讯他。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承认一部分,剩下的坚决不能承认。他承诺过的,不论如何都要坚持住,就算那些警察已经在怀疑了,甚至连王芸都已经怀疑了,她甚至已经带着孩子不见踪影,但他仍旧得坚持住。
没有铁证,警察无法将案子做实,就永远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圆。
女人走进来,先放下一个纸杯,随即又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纸杯放到他面前,语气轻柔。
“吴先生,喝杯咖啡吧。”
她的语气很平和,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很接近,柔若无骨,温柔娴静,总能让人产生保护欲,但她们都比想象中坚韧强大。
“吴文轩”看了看女人脸上的宽大口罩,舔舔嘴唇,伸手想去拿纸杯。
“谢……谢……”
但他的两只手伸到半空中,却被那女人紧紧握住了。
“吴文轩”怔住。
别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女人看面相也不似多随便的样子,更何况他知道这间审讯室的玻璃肯定是能从外面看到里面的,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甚至这女警察的男人和其他警察极可能都聚在外头看着他们。
可此刻,两人一坐一站,她就这么半俯着身,双肘拄在桌上,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长发垂下几缕,身上有极淡极淡、似有若无的香气,微凉纤细的手指攥着他的手,万分轻柔,逐一抚摸着他的手指,目光宁静,仿佛在垂眸阅读一本书。
这动作太过诡异,“吴文轩”知道自己是该抽回手的。可是太奇怪了,这双手居然这般柔软,和王芸的手指触感完全不同,原来女人的手指也可以是这种感觉吗……像绸缎一样,细腻光滑……他的喉咙不自觉吞咽,望着女人长长的卷翘睫毛和饱满好看的白皙额头,仿佛被点了穴道,一动不能动。
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审讯室内寂静无声。
女人大约花了十几秒钟左右的时间,一点一点抚摸够了他两只手的全部皮肤,然后才直起身,松开手,仿佛无事发生般,将纸杯向前推了推。
“不喝么?”
“……呃……喝……”
有一秒钟,他感觉自己竟对于那双手的离开感到了一丝不知死活的惋惜。他大概是疯了。
“我担心刚才在防空洞里伤到你了,以防万一,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
“谢谢……方警官。”
他记得昨天上午在吴家村时,那些人互相介绍,是说这女人姓方的。
但那女人似乎愣了愣,回身的步子停住,转头看了看他,才道。
“我不是警察。”
他看向她。
“我和陈所、曾警官他们不太一样,从严格编制上论,我的职业是法医学研究员,最多只能算是个市局刑警队外聘的……半吊子顾问而已。”
女人边说,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两人的距离依旧很近,只隔了一张桌子。
“……那……方法医,年轻有为……”
“不敢当。我学法医专业学了十三年,不过只是混个年资罢了。但我觉得,其实各行各业都一条通用的准则,就是专业度。专业度过硬,能解决一切问题,吴先生,你觉得呢?”
他不明白女人想说什么,但直觉相信她一定藏有后招,便咬着牙,没点头也没摇头,握住纸杯的手指无意识向里收了收。
方清月扫了眼他的手指,转了转自己的那半杯咖啡,继续缓缓道。
“比如种植草莓,你知道什么样的土壤环境和温度气候最适合草莓生长,也知道什么样的种子能培植出最好的草莓果实,因为这是你的专业。吴太太跟我说过,你平时最喜欢研究这些,也很勤奋,肯花心思。呦呦也说,她爸爸特别厉害,只要拿着草莓叶子看一看、再摸一摸,就能知道这株草莓甜不甜,所以你每年拿给她吃的草莓都又大又红的,她最喜欢了。你知道么,当一个人既有技术、又有耐心,他就可以做成他想做的任何事情。”
呦呦……他记得昨天白天呦呦叫这个女人“方姐姐”,呦呦看上去很喜欢这个女人……呦呦……他的呦呦……还有王芸……他的王芸……也许他从今以后再也无法见到她们了……“吴文轩”的思路飘了飘,又听到那女人的声音。
“其实我们法医专业和种草莓挺像的。技术,加上耐心。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这辈子接近一半的时间都在和人类骨头打交道,所以,吴先生……”
女人的双眼弯起来,口罩之上显出一丝笑意。
“我们两个拥有一模一样的本领。”
……一模一样的本领……是什么……“吴文轩”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正在降速运转,答案呼之欲出……种植草莓……土壤……温度……只要拿着草莓叶子看一看、再摸一摸……“看一看”、“摸一摸”……难道……难道是……所以她刚才才会……
……所以她刚才才会毫不顾忌男女之别、拿着他的两只手,看一看、再摸一摸……难道她只通过这样,就能看出什么……甚至看出他的手是不是曾经骨折过……
……
不可能,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厉害的……不可能……
……
他的心倏地提至半空,但还没来得及再多想,就见那女人抬起手,毫无预兆摘掉了自己脸上的口罩。
“吴文轩”很突兀地抖了抖,纸杯中的澄黑液体表面漾出波纹。
这女人长得好看极了,这一点他昨天就知道,皮肤白皙皎净,五官精致柔媚,眼波流转间又透着一丝文雅清傲的书生气,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容貌。世间男人对美丽的女人都有天生的好记性,所以即便经历了生死逃亡,他依然记忆犹新。
但此时此刻,几个小时未见,那张脸上居然多出了几道很细很细的红色划痕,醒目突兀,仿佛完美的帛画被泼上了刺眼的青墨,很不合,却又反而无法解释地显出一番艺术品遭到破坏后变态般的餍足感……很诡异……太诡异了……再加上口罩摘得突然,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愣在那里,脑子里的辩驳思路仓促断掉。
“吓到你了?”
女人歪了歪头,抿起嘴角。
“对不起哦,吴先生,刚才那两只公鸡确实太凶了,我也是临时被要求帮忙看着它们,结果没想到,原来鸡的力气那么大,我一不留神就被那些鸡啄到了好几下(审讯室外间的成辛以猝不及防被咖啡呛了一口,面无表情放下杯子)。真的太痛了。你在那个时候……”
女人停顿了半晌,目光落在他的左手小指上定住。
“……一定也很痛吧?”
察觉到这目光,他咽了咽口水,努力平缓心跳,左手默默攥成拳。
“……太久了,记不太清了……”
女人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诧异。
“什么‘太久了’?我说的是刚才在洞里,那两只鸡不是也啄到你的脸和胳膊了吗?”
“……啊,哦,对,对……我以为你说的是小时候那事情,小时候我掉进过鸡窝,也……也被鸡啄过。”
“小时候?”
女人脸上的诧异更明显了,甚至上身探过来,向他凑近了些。
“你小时候因此受伤的不是右手么?我刚刚明明也摸出你的右手小指第二关节有过陈年骨折的痕迹?难道是我摸错了?不应该啊,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了……”
……
他感觉到心脏似乎裂开了一个洞,但当然仍旧不能放弃。
“啊,对……我小时候受伤的是右手,对……我一时记错了……方警官,呃不是,方法医……我和曾警官之间确实产生了一点冲突,我不是故意的……我认罪……能不能从轻发落……拜托你们……”
他改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小指,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和这个女人僵持下去,到了这个时候,他别无选择,只能弃车保帅。
可那女人却又坐直了身子,清冷视线盯着他的脸,缓缓笑了。
……
……
“吴文轩”听到了从心脏那个洞里传来的呼啸风声,冰冷凛冽,好似在宣告着即将到来的无尽极夜。
是的,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吴文轩当年到底伤了左手还是右手,太久了,他记不清了,从前也没人会追问他、跟他较真儿,从前没有人怀疑过他不是吴文轩。
……
但女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仿佛已经得到了所有想要的答案。
他看到她掏出手机,点亮屏幕,露出一丝类似于教导主任授课的神态,语气开始变得一板一眼。
“做我们法医这一行,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是辨识身份。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数据,是即便同卵双胞胎,都不可能一模一样。一是指纹,二是牙齿模型。”
她把一张牙齿模型的模糊照片推到他眼前,站起来,维持笑容弧度不变。
“这是我同事刚刚发来的档案。尽管时间久远,调查难度很大,但我们还是尽最大努力,四处走访,找到了吴文轩,也就是吴先生你本人,在旗明县一家诊所做牙齿检查时留下的牙模档案。像素有些模糊,但你可以放心,在这方面我还是很专业的,不需要麻烦你再采集咬合模型,只要张嘴,让我看一眼就够了。只需要一眼,我就可以确认。”
……
海风在窗外簌簌作响,仿佛情人呢喃,但对面桌前的男人的手终于再掩不住颤抖。
“又或者……”
方清月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单向玻璃。
“……假设我们刚才这番对话没有发生过,你自己跟外面那几个真正的警察讲,这样的话,也许,我们还有可能帮你争取再见呦呦一面。”
——
单向玻璃另一端。
依然坐在桌上的成辛以干掉整杯咖啡,活动了一圈脖子,扯着嘴角,拿起手机,拨通闻元甫的电话。
——
——
【不太重要的小剧场】
一小时后,审讯完毕,众人纷纷离开会议室各忙各的。成辛以和杨天铭殿后。
走出派出所时周遭已无人,树叶唰唰摇晃,杨天铭突然毫无预兆转头看向成辛以,“咦”了一声。
“咋了?”成辛以睨他一眼。
老杨憨憨道。
“你脑袋上有根毛。”
成辛以偏了偏头,没多想问了一句。
“什么毛?”
杨天铭没正经地小声哼了一句,没等哼完,自己倒先把自己给逗笑场了。
“……鸡毛……噗……”
成辛以顿了顿,毫不客气抬脚踹过去。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