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凛冬地铁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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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木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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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10日」
这里是海市唯一的露天地铁站。
至少在十二年前还是这样。
甜腻女声从扩音器里缓慢传来,拖着冗长的尾音,黏糊糊地播报下一班地铁即将到站。
圆形车头,白色车厢,地面的黄色标识腰线,迎面送来新一阵令人生畏的冰冷雾气,青灰渐至苍白的冬日天空被呼啸而至的车身拦腰截断,玻璃另一侧快速闪过的乘客头颅温暖窒息,如同高低起伏毫不透气的林海。
方清月把背靠上冰凉墙面,静静等待铁轨摩擦的隆隆巨响抵达耳膜,但在新一班列车停稳之前,还是没忍住抬手再一次摸了摸左手肘刚缠好的纱布。守在一旁的中年女乘务员见状连忙又蹲下来,满脸紧张地第四遍重复问题。
“小姑娘,你没事吧?又疼了?”
她转动脖颈,慢慢摇头。
“没事。”
不疼,只是有点凉。
这种剐蹭所致的皮外伤带来的痛觉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消退,但紧身毛衣在多裹上几层纱布之后就会失去宽容度,所以袖子只好被挽得高高的,她的整条左手手臂只能暴露在室外寒冷的空气中。
而这件多加的男款外套显然又太过宽大了,袖口几乎可以容得下她的五倍手腕,瑟瑟凛风从那之中偷袭入体,仿佛有无数笑里藏刀的细小蚊虫钻进了骨头缝里。但就算是这样,浮尘依然在冬日斜照的阳光中不知停歇地跳舞,毫不倦怠,亢奋得莫名其妙。
女乘务员站起来,望向她身后挥手,发出“回来啦,这么快!”的感叹。
明亮光线很快被挡住,略加粗的呼吸声接近,雀跃浮尘被上下起伏的黑色毛衣边缘挤走,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过分偏执而牢牢黏在了那上面。她默默收紧右手,手心里的扁方形物件硌着她的掌纹。
“方清月。”
粗针毛线向下平移,窸窣几声过后,年轻男生的脸重新出现,曲腿蹲在她坐的长椅前,面孔清爽,双眸澄澈,但唇抿紧成一条直线,几分钟前拿满大堆沾了她鲜血的消毒棉签的那只手正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捏着一瓶刚拧开瓶盖的热拿铁。
她盯着粗针毛线的纹路没动。
因为急匆匆跑了个来回,一缕黑发略汗湿,从他额前堪堪垂下来。虽不及眉峰,但她还是发现他的头发最近长长了一些。
警校对男生的头发长度有严格要求,所以自她认识他起,就一直只见到清清爽爽露出额头的短发,今天这种长度在他头上倒很罕见。大概是要等到过年再去剪吧……但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个……
见她没接,他便把热饮料放到椅子边上,转头冲乘务员道了声谢。女乘务员摆手示意,看看一蹲一坐的两个年轻学生,自觉再待久了就会变成电灯泡,于是便看看不远处的乘务室。
“那小伙子,你好好陪你同学,我先去给我们站长回个电话啊,有事找我。”
“好,谢谢您。”
中年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成辛以转回头来,双腿幅度未变。
“还疼么?”
她的视线从站台边缘上空的跳跃浮尘移到他脸上,静了一瞬,吸一口气,鼻腔吸进深冬时分的清冽空气,不答反问。
“你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啊。”
说完这句话,他又重新抿起唇角。这个动作显得他的唇线比平时更加坚凛,像是在品尝味道不够醇厚的咖啡。
“你脸色不好。”
方清月淡淡说出结论,把十九岁男生宽大到离谱的外套脱下来塞还给他,面无表情道。
“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但成辛以没理会外套,依然盯着她。认识成辛以这一年多以来,她发现他很少会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哪怕大一最开始缠她缠得最黏时她从没给过好脸色,拒绝过也躲过,但他也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亲和极了的模样。去年高中同学聚餐的时候骆曦曦吐槽,说他从小脾气就暴躁、待人没耐心、性情特别差,那时她还完全无法想象,直到这会儿才终于隐隐约约看出了一点端倪。
这种表情,明显就是不高兴了。
下巴微微收着,似乎有犯拗的苗头,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出雷霆大怒。但呼吸间显然又在克制。他在克制什么呢……
“你没事就好。”
他上下打量她,反复确定她身上所有的擦伤都已经包扎好没有遗漏,才抱着外套起身,在她身边坐下来,仍然守礼地隔开一小段距离。
“你缓一缓,然后我们去要个监控,我再去给你买个新书包,就送你回家。”
方清月转头,眯起双眼,握紧右手。
“要监控干什么?”
他皱了皱眉。
“我想再看看事件经过,不然还是有点不放心。”
方清月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刻意压低,仿佛对于内心深处某种蠢蠢欲动的焦躁情绪既想抑制又巴不得释放,欲盖弥彰。
“我都说过好多遍了,我不是被人推的,就是自己没站稳,才会摔倒。你看监控是想干什么?”
似乎还嫌不够,不等他开口解释,她又接着呛声,毫不留情。
“还是你想看看自己是怎么救我的?好好欣赏一下,留住今天的英勇事迹?”
她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在故意说这种不中听的刻薄话,坏得不行,像忠善农夫怀里那条忘恩负义的毒蛇。
他一定会生气,一定会的,几分钟前才刚刚在疾驰的列车前头救过她一命,现在却要听她说这么没良心的话。大概也许会就在这里直接冲她发火吧……她还没有见过他发火的样子,这次居然终于要见到了。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絮絮嘀咕。
但什么都没有。
成辛以只是静了一瞬,望着她,眸光未变,半晌,才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就……当我是职业病?”
她也静了静。
“你是奈斯博看多了吧?”
他耸耸肩。“被人推下火车站台的是赫尔克里·波洛,不是哈利·霍勒。”
“但我不是被任何人推下去的,所以不行。”
她斩钉截铁转回头,新的一班地铁裹挟寒风继续逼近站台,仿佛血般鲜艳的苹果陷入无止境的恶毒循环。
“方清月。”成辛以顿了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措辞。
“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以防万一,我只去确认一眼,你可以在这儿等我,就在那儿,几步路,五分钟,好不好?”
白昼湿冷,周而复始的崭新人流成群结队纷涌出车厢,有几个同龄的年轻女生转头打量十九岁的成辛以,露出枯渴瘦马濒死之前发现绿洲一般的表情。方清月别过头,调整呼吸,又转过来时,语气依然刻薄刁钻,没能成功被抑制成寻常的样子。
“有什么可奇怪的?换成是你,你会同意让两个乳臭未干的大二学生去查人家地铁站的监控?而且查来查去,只能收获同一个单调无趣的调查结果就是我自己脚滑?你还嫌我不够丢人是么?”
成辛以看着她,沉默片刻,妥协。
“那走吧,买书包。”
她松了一口气。
“我不需要。”
嘟囔声淹没在地铁车厢的巨响之中,但他还是听到了。
但这次他没再停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刚刚在便利店买的帆布袋,耐心地把从她书包裂缝里漏出来的书、笔记本,和一堆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一一装进去。
“腿还软么?”
她摇摇头,把紧紧攥着的右手揣进自己的口袋,站起来。
“你……走在前面吧,我跟着你。”
成辛以犹豫了一下,穿上一半外套,另一半空空荡荡的袖子递给她。
“牵着。”
方清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伸手捏住一点点袖口。
走到值班室门前,她冲着比自己更加惊魂未定的女乘务员又道了一次谢。成辛以看看她,也冲对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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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直回到她家楼下了,他的模样还是不太正常。又或者说这种不苟言笑的模样其实才是他正常的一面,而之前在她面前那么多次嬉皮笑脸难道只是伪装?她耷拉着脑袋,从他手里接过新书包,瓮声瓮气道。
“我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成辛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踌躇片刻,只是点了点头。
“嗯。”
方清月竟然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怀念他的笑容了。成辛以长了这么一张脸,不笑时像个矜贵冷傲的公子哥儿,但在她面前大多数时间里总是咧着嘴巴,像个暖融融的太阳。她还是更喜欢太阳,太阳多好啊,还是得多笑笑才更好看、更讨人喜欢啊……但她当然不会直接说出这个想法,于是脚尖缓缓转了个圈,又重复了一遍。
“那……我上去了。”
“嗯。”
“你回去吧,今天……”她脸有点热,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对面前这个刚把自己从疾驰的列车车头前救上来的救命恩人道出一句别扭的谢。
“……今天谢……谢谢你。”
“不用谢。”
声音很温柔,但他还是没笑,只很勉强似的抿着嘴角。她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有种想走又不想走的感觉,但寒风瑟瑟,她手肘又开始痛痒。
“回家休息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