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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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这个学期的学业过半,学校组织了期中考试。考试安排在周二那天,周四发的试卷。
肖老师在周五的课上说,让有空的家长周一来学校开家长会。
这话一出,学生们面面相觑。别说周一不是什马街,就算是什马街,也没几个庄稼人愿意走一二十里的路跑来学校开什么家长会。(像龙岗的家长更是没可能,他们得走三十多里的山路才能来到学校)。
而且来学校能干嘛,他们什么也不懂,上初中的孩子是全家文化最高的,作为家长的他们能干嘛?教不能教。这么大了,打也打不得。
基于这几个原因,估计除了什马镇上以及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家长会来,其他的家长都不会来。这是老师们能预料到的。
另外考得不好的学生正好不想让家里大人晓得自己在学校的情况。这样一来,正好可以不跟家里说这事。
陈月红心里有点失落。她这次考得还不错,班里第三,年级第九。她期望有家人来分享她的喜悦,期望得到认可。显然这是不现实的。爸妈才出门两三个月,不可能会半途回来。
此时,六百公里开外的横镇。
半下午,在耀眼的阳光下,一大片低矮的瓦房延绵在半米深的茅草原上。从横镇的镇集一路延伸到周边的下洋、上洋两个村子,乃至整个北江。除了偶尔夹杂在其中的一两栋规模稍大的正规厂房,其余都是白墙灰瓦的大敞间式制鞋小作坊。白墙因为常年的布料灰尘沾染,已经变成了土灰色。
站在瓦房外,能清晰地听见里边平车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得得得”声,并且有一股刺鼻的胶水味,这是抓帮工人在上胶水。以及跑上跑下拿鞋帮的工人。
马路两旁,随处可见成堆的破烂边角料,有废弃的布料、皮革、打坏的鞋样等等。这些废料吸收了地面的污水,人踩在上边会滋滋往外冒黑水。这些废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焚烧一次。
与这破烂的形象相反的是,北江蓬勃发展的鞋业经济。北江正在快速地成为中国有名的鞋都,全国百分之八十的鞋子都产自这里。北江的鞋子以款式时尚新颖,价格低廉而出名。男鞋、女鞋、童鞋,应有尽有。
随着国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物质条件也相应地有了要求。几年以前,大家基本上夏天拖一双土气的塑料凉鞋,许多庄稼人甚至不穿鞋,打赤脚去干活更方便;天气冷就一双解放鞋穿到底,在家一双自家勾的毛线鞋,一年就混过去了。
现在呢,都讲究起了穿戴。解放鞋早就过时了,爱美的女子穿上了细高跟鞋、坡跟鞋、长靴、短靴、裸靴等。反正就是没有平底鞋,她们似乎要把那些年没穿过的鞋填补上。
男鞋款式相对少一些,波鞋,皮鞋是最常见的。
童鞋品种也丰富,有波鞋、板鞋、小皮鞋、雪地靴、凉鞋等等。
大家现在不仅吃饱穿暖了,连穿的鞋子也有了讲究。破了就换新的,款式好看的。而不再是只讲究耐穿和保暖性。
这也是北江如此红火的原因。
傍晚,太阳的余晖将这片破烂的瓦房笼罩在红色的霞光里。拖着疲惫身子的男男女女陆陆续续从各间瓦房里走出来。正当壮年的中年男女、脸上稚气未脱的后生崽女。他们身上穿着污脏的旧衣裳,脚上蹬两只破旧变形的鞋子。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两只变形的旧鞋。他们虽然天天跟鞋打交道,可自己却穿不上那些漂亮的鞋子。只有一批货做完,假如还有一点废料,那他们便会利用那一点废料,做成一双还算像样的鞋子。有的留给自己穿,有的拿回去送人。
陈有和同水金,以及另外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起,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灰头土脸地走在人群里。他们光着膀子,脖子上挂一条蓝色的长皮围裙。他们是同一个厂子的抓帮工。
抓帮是制鞋工序里最为艰苦的,这十分需要气力,抓一趟鞋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而且很容易受伤,力度没控制好就会被手上的钩针钩到鼻子和脸。没有哪一个抓帮工脸上不挂彩的。他们一天到晚给鞋刷胶水,周身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胶水味,据说闻多了生不出来孩子。因此,只有那些家庭负担重,而且已经结婚,且生了小孩的中年男人愿意干。因为抓帮工资相对来说要高一些,效率高的时候一天能有近百元。相比打鞋工一天紧赶慢赶,四五十块的工钱,他们算是高薪了。当然,他们没有天天有事做。
这三人走到水龙头下冲洗着被胶水糊住的大手。大部分时候,这是无效的。胶水紧紧地凝固在他们的皮肤上。有时,他们甚至用锋利的小铲子把手上凝结成一块硬壳子的死皮铲下来。他们曾经用来作田的手,因为高腐蚀性胶水的作用,在这样湿润的季节,却像冬天一样龟裂、硬化!
没有文化和任何技艺的农民,即使脱离了田地,依然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这时候的横镇是一天里最为活跃的。
各个厂子的女人们闹哄哄地冲到宿舍,争先恐后地在唯一的一口灶上炒菜。
十几口人的混合宿舍,顿时被炒菜的呲呲声和叽叽喳喳的话语声包围。
谭家英抢到第一个炒菜,她只炒了一个青菜,中午剩了一点猪头肉。很快,她从蒸饭的壶里取出她同陈有和的两个铝饭盒(饭由轮值的人事先蒸好了),用毛巾裹着端到门口的一块石头上。这块勉强能放下这两道菜和两个饭盒的大理石块是陈有和从马路对面捡回来的。石头的边缘凹凸不平,像是摔碎的。
大理石挨着墙根放,底下垫了两块石头。谭家英就蹲在这石头边,一个人先吃了起来。
一口饭才到嘴里,陈有和就到了她身后。陈有和从右手边的下铺床底下拉出一把折叠小矮凳子,那是谭家英之前坐火车,在车上买来坐的。
陈有和手里拎一瓶啤酒,轻轻地坐进那张脆弱的凳子上。他拿来一个空碗,倒上一小碗酒,递到谭家英面前,“家英,来一点?”
谭家英接过碗,低头大口喝了两口,嘴里发出“嗨呀!”的感叹声。辛苦了一整天,只有这个时候,蹲在这一方小小的地上,嗦上两口冰凉的啤酒,才能让人喘口气。白天抢货做的时候,简直比屋里双抢还急人。双抢再怎么抢,自己的稻谷总不会跑掉,可是打鞋打慢了,就会被别人抢先,那么自己就要少挣钱。
没一会儿,水金两口子在自己的床边支起一个小的折叠桌,他们就坐在床沿上吃起了饭。水金的两个孩子最大的不过五岁,最小的也只有三岁,两个孩子都留在羊山,跟着爷爷婆婆生活。水金的老婆本来在屋里带孩子,今年才跟着出来一起挣钱。没办法,屋里挣不到票子,孩子要吃饭,以后还要上学。他们还想早点盖起一层像样的新房。
很快,整间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吃上了饭。有的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有的蹲在门口,还有的就站在屋里的随便哪个角落。
在不远处的马路两边,几间破旧的瓦房朝路开着。屋里屋外摆了几张油黑发亮的旧木桌子,桌子上坐满了后生,有的呼啦啦吃着饭,有的干等着上菜,有的三五成堆坐在一起开些无油盐的玩笑。这些后生因为不会煮饭,也懒得煮,干脆就到外边来吃快餐。
两面长满茅草,狭窄、凹凸不平的马路上,三三两两的后生在追逐打闹。
横镇进入一天中最为繁华的时光。
任何时候、任何环境,只要有人就有希望、活力!一个富丽堂皇的皇宫,假使没有人,那就好比一个漂亮的空壳子,即使再气派,也会让人生畏而远离。这就是烟火气的魔力。破烂的横镇因为这群不怕苦不嫌脏的农民工的到来而显得繁荣、可爱,生机勃勃!
吃过饭,陈有和同宿舍里的几个男人坐在门口当风的地方玩起了扑克。一天里,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缓解他们的辛劳。
他们对于这样的生活还算满意。平时下工有点小酒喝,有空打打小牌。还不用在外边风吹日晒。虽然,他们也常常抱怨这里的活累,不过相比回去作田,他们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谭家英收拾好碗筷便到隔壁的厂子去找认识的人聊天去了。
马路对面一家名叫“人来人网”的小网吧此时熙熙攘攘,年轻的后生们没什么事就来这里上网打游戏、看电视。这间网吧是今年才开的,生意一直很旺。
宿舍里,几个年轻的女子放下布帘,躲在自己的床上换上了一身时髦的衣裙,并用梳子把头发的梳得很顺溜。然后挤挤挨挨地出了宿舍的门,她们要去镇上逛街玩耍。她们一个月也难得到镇上去玩一次,趁着这一批货赶完,她们去放松放松。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才像一个真正的年轻女子那样,穿上一身干净的漂亮衣裳,蹬一双时髦的高跟鞋,三五成群地出门玩耍。平日里抢货做,抢得昏天黑地,哪里有时间和心思去打扮自己。天天就是套一身旧衣裳,脚上踏两只拖鞋。冬天,她们还会在衣服外边罩一条围裙。因为鞋料都是堆在地上的,很多的灰尘。打鞋,特别是穿鞋带的时候,都需要把鞋子抱在胸前,为了不天天洗衣服,她们便想到围一条围裙挡灰。
镇集是整个横镇最繁华的地方,饭馆、服装楼、电话亭、银行、超市、美发店、小吃摊等应有尽有。
当然,女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是服装楼。一栋三层的大楼内密密麻麻地挤着卖衣服、各类饰品,鞋子、包包等格子间。这里等于是批发市场,不过一件两件也卖,只不过价钱贵一点。当然,她们大部分时候只是看看逛逛,并不舍得买。
横镇百分之九十是外来人口,本地的人只在这里开厂子,一家人在市里住着漂亮的商品房。这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当中,芜丰人又占了百分之八九十。你去横镇的街头看一看,一条街上走着的人大都是讲芜丰方言。这里实在算得上是芜丰人的第二个故乡。
热闹的街头,在路边店铺灯饰发出的光照下,陈兰花和她的两个姐姐,以及另外两个差不多年龄的女子,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在服装楼下。这几个女孩子穿着打扮已经像城里人一样时髦。上身是体恤,搭配半身裙,脚上蹬一双坡跟凉鞋。除了陈兰花,其的女子都拉直了头发,有一个大胆的还弄了一个小卷发,并且染成暗黄色,配上大得夸张的红色塑料耳环,有那么几分电视上时髦女郎的模样。
这几个女子计划去楼上逛一圈。几人在楼下的一个流动摊贩手上,买了一些水煮盐花生,然后悠闲地上了楼,在这服装的海洋里尽情地游玩。
十五岁的陈兰花从去年开始就跟着两个姐姐来这里打工了。因为还没学会打鞋,她现在做的是小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折鞋盒子、把做好的鞋装盒等。和打鞋工不同的是,小工是按月算工资的,五百元一个月。不过她很满足,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村里个个都是这么大就出来打工了,在这外边还好过一些,不用整天跟泥巴打交道。放假了还能跟姐姐们出来逛逛街。虽然她们大多数时候都不会买。她们很懂事,省吃俭用扣出来的一点钱几乎全部交给屋里大人,自己只留一点零用钱。当然,她们也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不管愿不愿意,过不了几年,她们便要嫁作人妇,从此围着柴米油盐、灶台、孩子转。所以,她们有时也会放肆一次。像相约一起去拉直头发,去买一件漂亮的裙子,吃一次想了很久的美食……
其实,除了陈兰花,陈华英也在横镇。华英正是跟她一起出来的,就在她隔壁的隔壁厂子,她有时也去找她玩。像今天晚上,兰花本来去叫了她,不过她说懒得跑。
陈华英现在正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发呆。
相比整日笑嘻嘻的兰花,陈华英就显得沉默寡言得多。自从她爸陈友世走后,她和妹妹随妈妈到了后爹家生活。后爹屋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们母女三人整天要看人家眼色生活。即使她和妈妈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做活,仍然得不到后爹的一个好脸色,仿佛她们就是来连累他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整天对她们吆来喝去。她妈——矮姑经常会因为煮菜的问题被刁难。煮多一点,后爹要鼓起眼睛来骂:没卵用的,一点划算都没有!
煮少了,不够吃,又会被他的两个儿子拿话堵:哎呀,这么点菜,够谁吃?几个人莫不是偷偷藏起来吃了!
而事实却是她们母女三人连放肆吃一餐都没有过。华英和妹妹吃起饭来都不敢多盛饭、夹菜。
日子这样憋屈,她于是跑去求着兰花带她一起出来打工,这才到了这里。
眼见厂子里的活明天就结束了,她现在思忖着:得去外边找点临时的做。
她可不想回去看人家的脸色!再说,她还要多存点钱给妈妈。
夜里将近十一点,打牌的男人们散了场。除了上网的后生,上街的女子们都回来了。他们各自躺到床上,说着明天以后的打算。
所有的厂子几乎都是今天最后一天做货。上半年的旺季已经过去,接下来就是长达两三个月的淡季。淡季他们一般也会留在这里,省了来回的车费,而且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活做,就算自己厂里没有,别的厂子总会有点,甚至是别的村、镇。勤快的人总会想法设法出去找事做。
还有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会选择回去待上一阵子再来。
陈有和跟谭家英商量,他想回去办身份证,他的身份证掉了,得回去补办,因为腊月回去说不定人家上班的放假了。正好也到了淡季。
“也好,你回去看看两个孩子。顺便把下半年的学费捎回去。”谭家英说。她因为晕车,也为了省点车票钱,同时想留在这里找点临时活做,并不打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