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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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晚稻的秧苗全部栽进水田,村里接下来就是要请戏班来唱花鼓戏了,给这样枯燥的日子添点新鲜。
真的,在娱乐项目匮乏的年代,农村人就盼着一年一度的花鼓戏。然而并不是每个村子都请得起戏班,像河下、柏林等小村庄,是没条件单独请戏班的,想看戏的人就会跑到几里,甚至十几里地远的村子去看,看一回戏,够他们跟屋前屋后的人说道好几天。
现在这事由下店子一伙五十多岁的男女负责牵头,他们平时就负责石头庙的日常事务。
待双抢结束后,他们便开始组织到各家去化缘,钱多少随意,不给也没关系。不过既然人家上了门,也没有谁家不给的,毕竟唱戏的时候谁都免不了去看上一看。他们把各家捐的钱数用一个本子写起,以后多多少少都是从里面划。
钱的事解决之后就是请戏班了,最近听说龙坊一个戏班子唱得好听得很,十里八乡有戏台都是请得他们,就连县里也常请他们去呢。所以大家一致决定请这个戏班来唱戏。
到了正式开始的前一天,石头庙就已经热闹非凡了。戏班的人开着拖拉机把戏服、道具、锣鼓等搬来堆在戏台后面的屋子里。负责庙里事务的人也忙着叫来热心的妇女来洗厨具,搞卫生。庙里要给戏班的人管饭,这些都要提前准备。现在这一伙男男女女正从附近的水塘提来一桶桶水,将石头庙的里里外外冲洗得干干净净。
正式开唱的那天,月红婆婆肖家天一亮就起床。肖家肖家,别人都这么叫,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她是从肖家嫁来的,同年龄的都这么叫。其实她的本名叫:苏二妹。不过她懒得跟人争辩,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就这样,叫着叫着,周边的人就只晓得她叫肖家,或者昌世屋里的婶婶。
肖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稀疏花白的头发用木梳梳得服服帖帖,再用一根银簪子盘在脑后。这根银簪子是她十四岁出嫁到羊山时娘家的陪嫁,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待洗涑好,她便挽着一个竹篮子往发仔妈家去了。篮子里是事先准备好的香烛,她和发仔妈都是常年吃斋念佛的人。每月的初一、十五,肖家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盆水擦干净牙齿、用一条发黄的毛巾抹两遍布满风霜的脸,然后用沾了水的木梳将头发梳理地溜光发亮,用她的银簪子插紧,盘在脑后。这才到屋里的老木柜里抽九支香出来。她的柜里什么都没有,但是香烛肯定是常年备着的。
肖家蹒跚着摸到床头的那个老木柜旁,因为常年有一盏油灯,灯盏里的油不时会洒出来一些,因此柜子的表面油光油光的。在中间的部位还有一块蜡迹,有时没有油点灯了,她就点蜡烛,那是滴下的蜡烛。她在柜子的面上摸索着找到火柴盒,“嚓”一声将油灯的灯芯点燃,然后又将手上的香头凑到油灯上点燃。她用力的晃了晃手里的香,将明火吹熄,这才又摸着出了房门。她来到门口的场地上,先是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又顺了顺头发,这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小声念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大儿有财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二儿有登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三儿有和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小儿有丰平平安安,保佑我两个女子大妹、细妹一家平平安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念完这一段话,她又对着天地拜了三拜,这才睁开一双混浊的眼睛,在拜过的地方插下三支香,回到房门口拜三拜,在门外墙根下插三支香。之后她又弯到灶房里,对着灶头拜三拜,将手里剩下的三支香插到灶台缝隙里。这样,拜神仪式才算完成。
现在这么盛大的拜神仪式怎么能少得了她?
说起她吃斋的原因,那是二十多年前,她四十六岁的那年同家里老头吵嘴。老头诬赖说家里穷成这样,都是她吃穷的。她气不过,因此下定决心戒荤!刚开始也是不习惯,后来适应了,反而闻到荤腥味就反胃。
肖家出了门往右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顺着巷子的坡下一二十米的地方就是发仔妈住的矮屋。村里真的太拥挤了,屋子一个贴着一个,许多屋子中间的空隙不足一米,甚至共有一堵墙的也不少见。谁家屋里吃个什么,或者有点什么闲话,很容易就被打探了去。肖家摸索着到了发仔妈屋里,发仔妈手上挎一个小篮子,已经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等着了。
现在,两个老人蹒跚着摸出巷子,朝石头庙走去。这两个出生于本世纪二十年代的老人,小的时候都裹过脚。只是肖家没有裹成功,她那个时候见到自己嫂子是一双大脚,便同家里抗议,最后只裹到一半就没裹了。但是行走还是有影响的,她这辈子最远也只到过几次十几里地的什马镇,嫁到羊山后基本就是在大队周围转。
出了小巷子,在大路上的塘堰边,不时有提着篮子的妇女从各条小巷子出来,很快就超过了她们。她们走了一阵,终于到了勺子岩脚下,只见庙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提着篮子的妇女。香烛燃烧的香味弥漫整个勺子岩。她们理了理衣服,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进了庙门。
进门两边各一间房,房门口用红布大黄花的的帘子盖着,屋里各自立了一樽牵着高头大马的男菩萨,足有一人多高,很是威武。她们分别拜过了,之后穿过天井,来到正厅,这里敞供着一排的各路菩萨,每位菩萨的头上都盖着一条红色的小方巾,给这一切蒙上了一些神秘的色彩。肖家小心翼翼地从篮子里拿出香烛,双手合十握住香烛到香炉里燃着的蜡烛上点火。之后把蜡烛插进香炉,只留下燃着的香,她来到菩萨面前跪下,双手合十,闭目,用一种特殊的调子念到:救苦救难的菩萨,保佑我大儿有财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二儿有登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三儿有和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小儿有丰平平安安;还有我两个女子大妹和小妹一家都平平安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所有的菩萨拜完后,她慢慢站起来,把手里的香插进香炉。之后又来到右边的偏厅,这里另外还供了几位菩萨,她还像之前一样跪拜完了各路菩萨,这才和发仔妈搀扶着从偏厅小门出来。
只见庙门口的戏台子已经贴好对联,也挽上了红布球,六七个男人正坐在台子左右两边的竹矮椅上卖力地敲锣打鼓,为即将开始的花鼓戏热场。台下已经围了一些老头老太太和鼻涕娃娃,在戏台的左边民房的墙根下三个女贩子正从箩筐里把从镇上批发来零食摆到竹筛里,有散装葵花籽、酸梅粉、杨梅干等。到了下午,还会有一个妇女挑豆腐脑来卖,配料是酱油和辣椒酱,两毛一碗。
戏台的右边长着十来棵樟树,里面的樟树有十几米高,树干要两三个成年男人手拉手才抱得过来。再往右,穿过老樟树就是新升大队的田地了。
肖家听说娘家二哥家的小儿子也在这戏班子,她这是要去后台寻一寻。她和发仔妈摸索到了戏台下,犯了难,唱戏的人就在台子上的后台屋里,可是台子太高,要爬一架吱吱响的竹梯才能到。台上的锣鼓声又太吵了,叫肯定是不顶用了。正犯难的时候,一个男人要爬楼梯上去,肖家便托人家去后台叫一个来自肖家的后生。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戏服、脸上化着小生妆的瘦高个后生从后台出来。他走到肖家跟前笑着说:是姑姑吧?我是喜生。出门的时候爸交代过,定要去看看您。正想着唱完上午的戏就去村里寻呢!
“哎,娃娃,真是你呀。难为哥哥还惦记着我,这么大年纪了我俩也不好走动。那你先去忙,一定寻个时间到我屋里坐坐。“
肖家怕耽误侄子的事,便让他回去。
“好,一定。那您慢慢走啊。“金炉说。
回去的路上,肖家眼眶红了。嫁到羊山这些年,回娘家的次数不过十来次。年轻的时候要拉扯六个子女,其实是七个,还有一个长到九岁被水淹死的儿子。还有一群鸡鸭,一头母猪要喂,不得闲;等闲下来时,自己年纪又大了,三十几里的山路,实在吃不消。再者说了,爹妈都死了,回去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吃饭睡觉。几个哥哥都有了自己的儿孙,不好去打搅。
这次能听得娘家的消息,她是真的欢喜。
戏台的锣鼓声越来越密集,吃过早饭,人们纷纷往庙那里涌去。往日里安静的石头路上热闹了起来,肩上扛着长凳的老者、拉扯着鼻涕娃的母亲、还有蹦蹦跳跳的娃娃,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老人家一般会早早地到戏台最前边放好长凳占坐,她(他)们大概是观众里看得最认真的了。娃娃闹着要去看戏,大抵是为了拖着妈妈去那里给自己买吃的;妇女在这里也不得消停,得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免得他们去闯祸;一伙伙的青年男女则爬到勺子岩顶去谈天说地。男人们有的三五成群站在庙右侧的一截墙根下抽烟话事,有的躲到庙后边的春生屋里打牌去了,还有几伙人钻进了戏台右侧的樟树林里,里边凉快,他们在那里开了两场牌,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
花鼓戏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中开始了,穿着罩袍的唱戏人飞舞着长袖,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整个羊山村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半中午,肖家一个人在屋里干坐着,她怕侄子万一来了找不到人,于是没出去看戏。
“姑姑,姑姑……“,一个声音从窗外传进来。
“哎,这里来“肖家忙起身,摸着墙出门口去。
两人见了面,后生歉意说道:“也不晓得买点什么给您吃,只听爸说您吃斋,就去市场买了两挂面条。“
“啊呀,不要去花费钱财!能来看我就很喜欢了。“
两人进了屋子,肖家拉出一条木凳,拍了拍,“来,娃娃,来坐。“
后生坐下,问道“姑父没在家?“
“刚出去看戏了。“
肖家问了娘屋里三个哥哥的情况,又拉了一些其他,时间过了点把钟,喜生起身告别。
肖家拉着侄子的胳膊要他留下吃饭,虽然她不知道要拿什么来招待侄子。家里现在只有一点青菜豆角,就算要买豆腐也买不到了。
但是她心里还是想留难得来一回的娘家人吃一顿饭,或许可以去几个儿子家吃。
“姑姑,真的不吃了。我在庙里吃,等下他们散戏就得找我了,不能耽误。“喜生恳切地说到。
肖家见侄子这样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站起来,把侄子送到巷子口,交代他下次来村里一定再来。后生连声说“好“,又让姑姑回去,这才走。
肖家摸着墙返回,她的眼睛早些年就看不清了,这两年更是瞎得厉害。其实除了眼睛,她其他方面倒挺好,背没驼,腿能走,饭能吃,连牙口也是好得很,一口整齐的牙齿健健康康地立在嘴里。不过,村里人说这是不好的,老人到了一定年纪还不掉牙,就是要“吃儿孙“。可牙偏偏不掉,能有什么办法?
她想着,自从六十五岁以后,三个儿子就每半年挑三担谷子倒到她屋里的阁楼,柴火呢则是一人管一个月。这可不是“吃儿孙“嘛!其实到了这个年纪,死也死得了,她老是这样想。可是小儿子有丰才二十岁,还没成家,她还想看着小儿娶妻生子呢。现在因为有丰还没成家,也就一直跟着两老过活,名下还分有两亩地。对于这个最小的孩子,她和老头是疼爱的,老来得子,谁不喜欢?年轻的时候因为孩子多,生活的担子重,前面五个孩子都没怎么管过,都是大扯小;自己年轻时也有点脾气,孩子不听话了就打。老了之后脾气也改了,孩子们陆续成了家,原本热闹的大家变得冷冷清清,小儿子出生后,她便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舍不得他吃苦受累,家里分的两亩地,到农忙时她和老头也会一起去做,虽然另外三个儿子也会有话说,但是不能让他一个人累死吧。菜地也还留了两块,平时的吃喝能供到。柴火呢,小儿子砍一些加上他三个哥哥给的,也差不多够,平时她没事也去近处打些低矮的灌木回来。趁现在还能动,能做一点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