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归家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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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洪水消退后,魔法再次于世间蓬勃兴旺的时代,人们发现了古代契约书狄瓦编年史。被种种疑虑和黑暗低语所误导的双手将其从尘封的坟墓里捧出,投入沧溟。
在一座森林中,有个凉爽澄澈的小湖泊。坐落于湖中心的是块小岩石岛,岛上建有一座古老的石构守望塔。森林里的树木年迈而虬健,重硕的根须深植地下,宏阔的枝干宛若撑起了整片天空。斑驳的阳光在拂过高耸枝叶的微风吟唱下轻轻荡漾。那些爬满青苔的巨岩,盘跏错落于群木的蟠根铁干之间。林间的空气舒爽而温暖,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寂静安宁中,唯有树叶随风摇舞。
突然出现的金属甲片刮擦声打破了这片宁静。随之而来的是灌木丛发出的沙沙作响,继而是泥土遭某种重物拖曳之声。
数张书页散落在水面上,狄瓦人犹如一场湮世狂潮,他们的大军连同众城乃至整个帝国,从历史的黑页上挣脱出来。他们的血肉也从其被深埋于冰封大地之下的棺椁中爬行而出,涌入世间。意与肉合二为一的狄瓦人掀起滔天的杀戮与恐怖。他们高呼主之名号,主也回应其召唤。
深红之王与他麾下全部的利维亚桑和恶魔领主们一起从 梅吉多深渊 中升起。万物苍生都为即将迎来的灭绝而瑟瑟发抖。
一名士兵穿过森林,来到湖畔。它身上的铠甲布满凹痕、撕裂和穿孔,又被暗褐与血红色的结痂所黏连,为烈焰炙烤得焦黑。士兵的皮肤亦被烧灼得惨不忍睹。它的一个眼窝空陷,其上的鬓角亦为猛击砸塌。其头皮业已被撕掉,头发也早就烧成了灰烬。透过脸颊上翻卷的肌肤可以看到群齿参差碎裂的下颌。它的一条胳膊因臂骨粉碎而软塌无力地垂下。这士兵与其说是个活人,不如说看上去更像是具死尸,起自地狱深处的浊闷恶臭正扑面而来。一把坑坑洼洼满是豁口的大刀被这家伙拖曳于身后,在林间沃土上犁出了一条小沟。
士兵沿着水岸蹒跚前行,直至触碰到一块满布青苔的巨石。在此处,士兵将大刀高高举起,随后将其深深插入大地。刀剑业已无用。漫长而曲折的旅程终告完结。
但是人类,在随后的时光中,仍未得安详地眠于静谧的良夜。不,它依然如末世的劫火般熊熊燃烧。远古守护者们与凡人并肩而立:
哈卡玛 不再破碎,她的无畏天使舰队庞大到足以遮蔽苍穹。 纳哈什 终于从流放中归来,他的羽翼璀璨光耀,他的口中烈焰喷薄。
霎时间,兄弟姐妹们团结如一,而人类则和他们携手对抗王与祂的眷属,前仆后继。
曾经握刀的手开始缓缓解开铠甲的系扣和皮带。甲叶纷纷坠落,嵌入污泥。铠甲亦已无用。士兵从臂甲脱起,随后是腿铠,继而将胸甲解开。在此之后,它脱掉里面的锁子甲,然后是残破不堪的背心和马裤。在一切完毕之后,士兵将全套盔甲在刀插入土地的位置排布成人形。此地无需埋葬,因为坟墓无人可扰。刀剑与盔甲皆归无用。它将于湖畔安歇,在披着青苔的巨岩边长眠。
三兄弟所标示的时辰已临,寂静之厅的门扉在谕旨下訇然中开。死者大军如潮涌而出,这支军队无穷无尽。它们冲进了王之宫廷,释放了幽禁于其中的六位幸存新娘和饱受折磨的无数灵魂。
那士兵如今未着寸缕,浑身唯余鲜血、污浊、泥垢、灰烬、盐渍和疤痕,跪于水畔,伸手入湖。清流濯去了手上的污垢,洗尽尘泥后露出的是干净、光滑、粉红色的健康肌肤。士兵用那只干净的手捧起一掬清水送入口中。细流沿着唇边淌到下巴,沾湿了上面的灰泥。
身披黑衣的三兄弟骑在三匹白马上。每一具死者、每一方世界、每一处位面、每一片领域、每一个凡人、每一位神明乃至每一缕迷途的灵魂都跟在他们身后前行。一切一切的亡者们踏上伟大的征途。一首战歌在攻城锥穿过地狱那些业已破碎的黑曜石大门时响起。那是一首洋溢着欢乐的歌谣。死者征程起,红王倒在即。
士兵用洗净的手伸到残破的伤臂上。狠狠地拉扯拖拽一番,将断骨移回了原位。溃烂的手指抽搐着,渐渐可以弯曲,随后手臂恢复了移动。它伸展着曾经断过的臂膀,因其复原得动作如初而感到满足。
由此,最后之战打响了。众神和他们的万军从天国上降下,自深渊中升起,彼此争锋。群星因憎恨而炽燃。造物在重压下瓦解。没有什么世界能够幸免,并无任何领域可以逾越。大道被撕成碎片。图书馆在烈焰中燔烧。众神从御座上陨落,大地坍圮崩颓。鲜血从数以百万个百万计的战线上倾泻而下,染红了造物者的诸界。红王将 耶索德 扶上神座,一切都灰飞烟灭。
那士兵站起身来,步入池中。当水漫及腰部之时,它开始洗沐。烧焦的皮肉与凝固的血痂层层剥落,露出下面健康的肌肤。
远在那座宏伟而恐怖的高山脚下,亚当的两子最后一次相遇,并在彼此手中殒命。而纳哈什一分为二,哈卡玛则重归破碎。人类文明之火,全部智慧生命之火,都晦暗无光,闪烁飞溅,渐趋黯灭。群星被活生生吞噬。亡者归于尘土。诸天国烟尘弥漫,尽入漆黑。深渊为血海填盈。在数以百亿亿计的世界中,所有灯火都熄灭了。
洗去的污泥在士兵周身化为一层浊云,但是这朵云很快沉入水塘底部。士兵沐浴已毕,它变得一点也不像具尸体了。凹陷的血肉重归饱满。生命的活力再度来临。肌肉缝合如初。皮肤修补一新。头发重新滋长。骨骼完好愈合。尘泥、鲜血、污垢、秽物的痕迹涤荡一空。汗液污渍和烟火焦痕濯沐无踪。寒冷远去,腐臭不存。邪恶的时代与邪恶之地一并成为过去。
唯余一盏孤灯。三十六位使徒聚集在圣山之坡,一起践行他们亘古之先即已注定的命运。世界以此种残酷而骇怖的方式走向终结而无法被挽救——他们被世界之力挟持太久了,以至于无力阻止王之暴行,然而他们并非毫无权能。
造物无法被治愈,但王或许已变得衰弱。所有那些上古的防御措施,那些祂为自身布下的层层封印,悉数散灭无踪。
那士兵将全身浸入水面之下,再度升起时已非尸骸,而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的身体强而结实,湿漉漉的秀发有着秋季稻草般的金黄。她从脸上挑开一缕发丝,为自己重获新生而会心微笑。
此乃七位终将弑杀红王之人。面纱后的 混蛋小皇后 ,她的头部肿胀,舌尖谙哑。 哈克 ,那一击粉碎梦境之人。 流亡者 ,许久以前就将三兄弟蒙蔽。 不破者阿赫巴特 ,往昔的第七新娘早已不复存在。 变节的雏鹿 跨乘在土星雄鹿背上。 赛特 ,亚当的第三子。以及 奇迹创造者伊莎贝尔 。
那女子名唤mary-Ann,如今她已并非昔日的士兵。
七根长矛刺穿深红之王。
一根穿透祂的右眼,此乃哈克之矛。
一根再刺透祂的左目,此乃雏鹿之矛。
一根扎穿祂的肝脏,此乃赛特之矛。
一根贯穿祂的双手,此乃流亡者之矛。
一根横穿祂的双足,此乃皇后之矛。
一根直透祂的心脏,此乃阿赫巴特之矛。
最后一根直插祂的颅骨,此乃伊莎贝尔之矛。
死之三兄弟籍此方能向王宣示他们自创始以来的主权。祂的尸体被投入大渊,死亡笼罩渊面。
mary-Ann在小湖中畅泳了一会。她背浮水中,仰望林木与枝丫,和煦的阳光温柔洒落。偶然之鸟在她感官所及之处回环旋绕——她撮口而鸣以唱和它的歌谣。她潜入水面下,又自水底升起,如是者再。mary有时会从湖底采撷几块沾着淤泥的光滑鹅卵石,再轻轻放开手,任它们滑落水中复归潭底。她切换着自由式、仰式、蛙式的游泳之姿,欣喜于得以凭借搏杀之外的方式让身体得到锻炼。
半晌之后,她从湖中起身,涉水归岸。她赤身裸体,但并未因一丝不挂而感到些微羞赧或恐惧。岸边两条虬龙般的根须间有一片柔嫩可人的如茵芳草,她躺卧其上,沐浴在斑斑点点的暖阳中。
她小憩入梦,梦境之物温存而缥缈。
七人静静矗立于红王那空空如也的御座前。
待她醒来时,树影渐长,斜阳燃若熔金。在她脚边整齐码放着一叠衣服。一件灰色的衬衫,一条口袋众多的沙色裤子,一双沉重而坚固的靴子。mary-Ann穿好衣服,感觉自己重新完满起来。不再是那名死者军团的战士mary-Ann。只是纯粹的mary-Ann,一个名字,一张脸庞,一尊肉身,一个生命。悉归完整。
她漫步入林,双手插兜,无视方向,任意徜徉。有蓝、黄、红、粉、紫、橙诸色鲜花点缀其间。白色、红色和亚光色的菌菇蕈类硕大茁壮。身披或素雅或华丽羽毛的鸟儿们在枝间欢唱。各种小动物们有的纵情于窜跃追逐,有的劳碌于挖掘洞府。在远处浓淡不一的阴影中,她依稀可分辨出大家伙们的轮廓。那里遍布着坍圮的石头废墟,或者是爬满苔藓的骸骨,抑或是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径。夜幕将临。
一头豹子,灰暗如雪,叼着根烟斗,栖坐在一株老树盘虬间。mary-Ann从旁经过时,这头大猫抖了抖耳朵,拍动着尾巴,发出满足的低呼,吐出一圈苹果木烟环。
阴影愈长,暮色渐深,夜行鸟儿们开始鸣唱。mary-Ann脚下的小径正变得更为精致,越发年轻的鹅卵石们被愈显整齐地镶嵌在一起。古老的森林渐渐让位给青草芬芳的辽阔丘陵。宽广无际的蓝色天空还伴着几分落日余晖仅存的淡粉与橙红。圆硕的银色月轮升起了。
一位男子站在那里,在那森林尽头的路上。他年迈苍苍,一头灰白的短发,留着修剪齐整的灰胡须,弯腰驼背,斜倚在拐杖上。他的着装与气质都是如此淡然,温和,睿智。双眼从暗色而皱纹堆累的脸上投出慈祥的目光。他正在喂食鸟群。
mary-Ann奔跑起来,热泪盈眶,时光仿佛凝滞。
“SALAh!”
她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并非因挥舞旋转的手臂和周身呼啸的气流,让她险些跌倒的仅仅是前冲过猛的动力。她的靴子敲击在鹅卵石上,鸟儿因其喊声而四散飞扬。
“SALAh!”
她催促着自己跑得更快些,再快些,她的手臂疯狂摇摆,双腿肌肉紧绷。再多哪怕一刹那也是难以容忍的,不可承受的。
他们相遇了。她伸开胳膊搂住他,老人也与她相拥。炽热的泪滴滑过她的脸颊,模糊了她身边的一切,唯余他的温暖,他的心跳声,他上衣的质感,咖啡与古书的馥郁,那种重获归属的直觉。在此,在此地。是家,就在这里。
家。家乡。故乡。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边大笑边啜泣着,继而大哭起来。她紧紧抱住Salah,吻遍他全身,然后又哭了。她的目光触及他温柔的眼睛,发现其中也盈满了泪光。
家。
“你变老了, Salah。” 她抽泣着,泪眼朦胧。
“我只希望这不成问题。”
“我不会再放手了。”
“永远不会?”
“永远的永远。”
mary-Ann枕在他肩膀上,轻轻阖上双眼。万物静好。夜色绵柔。时光匆匆,山沉骨重。光阴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过往和未来的所有权能,并且满足得耽于当下。
在一起。就是家。
mary-Ann轻轻抬起头,注视着她丈夫的双眸。他现在看起来年轻些了,更像是她当年嫁给的那个Salah了。只是鬓边还有几缕灰白。但她不在意。
“好吧,我不觉得你会突然消失了。现在我可以放开你了。”
Salah笑了。 mary-Ann松开手,只挽着他的手臂,这男人果然没有消失。
“今晚你有什么计划吗?”他边问边把她的柔荑握入掌中。她发现Salah手上依然带着那枚结婚戒指。
“只有那些跟你有关的。”
“嘿,我喜欢这计划。”
远在他们头顶上方,一条伟大的天之乌贼带着星云构成的鬃毛,在漫天繁星的苍穹中盘曲扭结。很高兴再次看到星空,而不是遍布浓稠血火烽烟的地狱。
唯余静谧。造物冷寂,万化空虚。
“但是,在咱们开始任何计划之前,还有个人想见见你,”Salah说道,直指长夜。随他的手指,mary-Ann看到一个人形轮廓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一个又矮又瘦的女人。一头凌乱的金发。皮肤黝黑,其上飞溅着点点鲜红色的灼痕。
mary-Ann凝望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心已揉碎成万千尘埃。
“操……”她哑声道,“我以为今天的眼泪已流干了。”
“嗨,妈妈,”那女人说道,尴尬地稍微挥了挥手。
mary-Ann想要回答,但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到她那去吧。”Salah在她耳边低喃,但她的双脚却如生根般扎在地上。她脑海里充满了曾经深深埋葬下的感情。炉火骇人的高温。火种燃烧的噼啪声。血肉烧焦的味道。她女儿在火焚中的凄惨哭号。
“Naomi……”
“是的,正是我。”
正视过去是痛苦的——某种恐怖、可畏、撕心裂肺直达灵魂深处的痛苦。mary-Ann紧紧捂住双目,将脸庞深埋于手间,颤抖着再次溢出泪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道歉的话语如口头禅般反反复复喊出。
她感到自己被瘦弱的双臂所环抱……
“没关系的,妈妈,我爱您。”
最简短最轻微的耳语。
“我也爱你……”
……然后放开……
mary-Ann睁开双目,面对着女儿。Naomi竟然比她显得年纪还大——金发间已染上一抹银丝,眼角和嘴角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在这段凝视中,她看见了所有其他的Naomi们:头发凌乱手臂弯曲的小女孩怀抱着一大摞书。脸颊脏兮兮的,外套和帽子打着补丁,鞋子上满是泥污,手握火枪的少女。带着细框眼镜浑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的女青年。年轻女子神色严厉。中年母亲目光坚毅。mary-Ann再次擦了擦眼睛。她女儿身上的疤痕已然消退。
“看看你……都长这么大了而且斯斯文文的。”
“您帮了我很多。”
“我曾想杀了你……”
“您挽救了我。在故事的最后。”
是啊,mary-Ann相信一定会的。在故事的最后。这一定是个好结局。
“您可能没来过这里,但我很尊敬您,” Naomi继续说道。“我不想让您失望。”
“哦,别这样。”mary-Ann挥拳轻打在女儿的手臂上,“那太过分了。”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孩子。我知道你会的。”
在寂静中,伊莎贝尔笑了。原初之火那跃动的光焰在她眼中翩翩起舞,旋转如星河。王位上拂过一阵温暖的风,充满了夏天的味道。
某一刻,mary-Ann从她的眼角仿佛瞥见了有其他人物在远处徘徊,在这场激动人心的际遇中,无人注意到这四个家伙。他们是:一个如同大灰熊和货运列车般壮硕的男子,颌下留着及腰长髯;两个十来岁模样的女孩(年龄大点的又高又胖,年龄小点的又矮又瘦);还有一个看上去眉头微扬的小男孩。
“那个维京人是谁?”她问道。
“我丈夫。”Naomi答道。
mary-Ann顿停片刻,然后咧嘴大笑着将她的女儿抬离地面。“这才是我的好姑娘!”
“啊!”
“抱歉,抱歉!”她放下自己的好女儿,目光投向新发现的女婿和孙辈。“他们还没叫我奶奶呢。”
“我们可以安排嘛。”
伊莎贝尔闭上双眼,深深吸气……然后缓缓呼出。
于是有了火。
她吸气……再呼出。
于是有了歌。
“哎呀,Salah?还有其他人准备好从木制礼物盒里一下子弹出来了吗?”
“没了,我想大家都到齐了。”
“太棒了。来吧,伙计们!”她向新的大家庭高喊。“别害羞!”
这是一次聚会,充满了拥抱,欢笑,亲昵地呼唤着彼此名字,讲述着各自的故事,还有一大堆眼泪。月正明,高挂夜空,许久后,一家人开始沿着山路踏上旅程。他们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但是他们心间的羁绊彼此相牵。
山上有一座小屋。灯亮了。
在火焰中,在歌曲中,诞生了奇迹。大道从火与歌中绽放而出,并蔓延过废土与虚无。尽管前路蜿蜒曲折,但它们稳固而安全,完美契合不久之后即将踏足其上的朝圣之众灵。此乃最终之奇迹,并非由伊莎贝尔独自完成,而是经由她的前辈们,那涵盖所有时代、各个世界和全体人民的所有前辈们,用双手众志成城。还有一项最后的工作。
回家。
世界末日是这样的:每个人从此都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