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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大老李原创:老宅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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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琐忆

年前回老家,路过当年的老宅旧址,虽已是物是人非,杂草丛生,但昔年旧景,宛若昨日,那一幕幕往事仿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老宅旧景

小时候的老宅位于村东,北依坡地,南有一条小路与生产队部咫尺相望, 东边是自家的自留地,西边隔不足两尺高的土墙与二叔家鸡犬相闻。

老宅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南北长约四十米,东西宽约三十米,是用一米五高的土墙围成的,院墙的南边靠道栽着十几棵白杨树。

老宅北侧,是四间土房,座北朝南,靠东两间相通,是家人居住的正房,中间厨房,最西一间是仓房。

土房与北院墙中间有一条窄空地,由西向东栽着两棵矮秋梨树和一棵枝干弯曲的枣树,房前辟有一块小空地,两棵沙果树下摆着一个猪、鸡、鹅、狗采食的大青石槽子,空地南边中间有一条用红砖铺的两米宽过道,过道东边是一米高土墙与周围院墙围成的小园子;过道西边依次搭着鸡窝、狗窝、鹅鸭棚、猪圈和厕所;在过道靠近院墙的地方,有两扇刷着朱红油漆的铁大门,大门边上,有两棵树影婆娑的老树,一为老柳,一为老榆。

老柳旁边有一块硕大的站脚青石,老榆旁边不远堆着一垛柴。

房前的小园子中间有一口井,井的北边是一个不大的花池子,井的南边是一个半米深,一米见方的贮水池,在池子下方留着一个通往水洋沟(水渠)的小出水口,四通八达的水洋沟连着园子里一方方平整的菜池子(菜畦)。

小园子东南角没有菜池子,那里有两棵桃树,一棵高,是早熟的血核儿桃,一棵矮,是晚熟的白核儿桃。

在全家人日常居住的两间正房里,北墙上挂着一大一小两面镜子,小镜子,长一尺半,宽一尺,左上方“绘有奔向2000年”的简笔画;大镜子,长一米,宽两尺,左上方绘有“东风万里春来早”的工笔画,此外,大镜子还配有一副镶有黑檀木框的玻璃对联,上联:“江山添锦绣”,下联:“英雄数今朝”,横批:“还看今朝”。两面镜子中间是一个挂钟,镜子下边靠墙摆着一对漆着红漆的樟木箱子和一个漆着桔红漆的椴木柜子,箱子上面摆着两个右下角绘有西湖美景的圆形小镜子和两个绘有大红牡丹的扁纸筒胭脂盒,柜子上面摆着“红灯”牌的收音机,收音机前放着拂尘的鸡毛掸子。

正房中间,是红砖铺的地面,靠东边是与厨房相通的进屋门,门上漆着葱绿的油漆,北侧摆着碗架子(厨柜)和洗脸盆架,门上方墙上挂着镶有木框并带有“一帆风顺”字样的风景门斗。

正房西边山墙附近,南边靠炕沿儿摆着一桌两椅,北边靠墙摆着一个方凳和一台“前进”牌缝纫机。

正房的南边盘着土炕,靠近炕沿儿的地方围着一个冬天暖炕的小土炉子,炕上铺着用秫秸编的炕席,炕沿儿上放着招待客人用的烟笸箩和扫炕用的笤帚,炕头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年画,正中梁柁贴着几张挂钱儿(一种用五彩纸透刻的剪纸,十六开大小,长方形,经常刻有诸如“招财进宝”、“恭喜发财”、“双喜临门”、“四季平安”之类的图文),梁柁中间靠近炕沿儿的地方是一根顶梁柱,顶梁柱与柜子中间的地面上立着一排四片装的暖气片,炕梢儿靠墙摆着一个炕琴柜,上边放着被褥和枕头,下边有几个抽屉,里面放着针头儿线脑儿,炕琴柜两边门上镶着绘有山水画的玻璃,冬末春初,炕琴柜上方的两根檩子上还会挂着十几块风干发酵并长着白毛儿的黄豆酱块儿。

正房南墙,东西各有两个大窗户,镶着通透明亮的大玻璃。

从正房到厨房,可以看到南侧靠东西墙各盘着一个大锅灶,两个大灶中间是一个小过道,过道正对着南进门。

厨房东侧大灶常用,边上有一个助燃的风匣(姑且称为人力吹风机),靠近东侧大灶的墙上钉着一个长条木板,板上装着几个铁钩儿,上面挂着擀面杖、勺子、笊篱、锅铲儿、锅叉儿、锅(蒸)帘儿和锅刷儿,揭锅盛菜之时,墙边还会立起一个又大又圆的铁锅盖,甚是壮观。

厨房西侧大灶不常用,连着仓房,逢年过节东灶忙不过来或正房修炕时才能用上几次。

厨房的北侧依墙摆着水缸、酱缸、酸菜缸,水缸盖上放着舀水的半拉儿葫芦瓢,酱缸盖上放着矮墩墩的荤油坛子,酸菜缸盖上放着面板和盛有各种调料的坛坛罐罐。

厨房的檩子上用麻绳儿拴着的几个榆木挂钩儿,上面时常挂着一条腊肉或是几个装有干豆角或其他干菜的柳条筐儿。

与厨房紧挨的仓房,隔着一层中间钉着秫秸两面糊泥的薄皮墙,在南边也盘着一铺炕,没有炕席,上面堆着各种农具和家用杂物,北面空地则用茓子围着几个粮食囤子,里面装着高粱、苞米、谷子之类的粮食,几个囤子中间,立着一台自行车。

厨房和仓房都有窗子,只不过是小些且玻璃也不那么明亮罢了。

一年四季,老宅房檐下的椽子上总会挂着些东西,春天挂咸菜条儿和地瓜干儿,夏天挂长豆角丝儿和茄子条儿,秋天挂编成辫儿的苞米穗子和大蒜,冬天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山蘑菇。

老宅房檐下有时也会筑着燕子窝,每年门前老柳吐出绿芽儿,那窝儿的主人也便从南方飞回来了。

二、老宅旧事

老宅离生产队只隔一条道,每逢年节总会有戏班子到队部唱二人转,那时,只要一听到锣鼓家什响,我和弟弟便会飞也似的拿着小板凳去为爱看戏的奶奶和母亲占一个靠近戏台的座。

经两家孩子的常年翻跃,在与二叔家相邻的土墙中间,形成了一个光滑缺口,每逢吃饭,母亲和二婶就会站在缺口边,“二狗儿(三牛儿)回家吃饭了”地喊上几声。

院墙南边靠道的十几棵白杨树上常有老鸹儿(黑喜鹊)筑巢,赶上冬天下大雪,它们会飞到院子中间与鸡、鸭、鹅分食母亲洒在地上的谷子,有时,我和弟弟想去哄飞它们,母亲总是拦着,她常笑着说:“让它们吃点吧,大雪天,没地儿打食儿啊”。

老鸹儿与鸡、鸭、鹅分食,天长日久,胆子越来越大,偶尔碰上大黑猪在飘洒的谷粒中撒欢儿乱跑,它们也会落到猪身上啄食谷粒儿,每每这时, 我和弟弟就会兴奋地大喊:“妈,您快看看吧,老鸹儿落到猪身上啦!”

北院墙的两棵秋梨树不高,结的秋子梨总是又大又多,割高粱时,它们便成熟了,秋收大忙时节,家人顺手摘上几个做为劳作间食,酸甜脆爽,生津止渴,常会让人疲劳顿消。

高粱割完,父亲会将秋子梨摘下装入柳条筐,经过一段时间的室内储藏之后,到了三九天,它们便会被母亲堆在园中抽干水的水池里,待到皮子发黑,那美味的冻秋子梨也就该在过年时闪亮登场啦!

秋梨树还出产一种特色小吃——洋剌子罐儿,每年初冬,越冬的毛虫幼体会裹着硬壳镶在光秃秃的秋梨树枝干上,于是,为了除害护树,我会和弟弟将它们从树枝上剥离下来。

洋剌子罐儿很多,有时两棵树甚至能剥下一盘子洋剌子罐儿!

洋剌子罐儿据说是一种中药,专治小孩子淌哈喇子,至于是否有效我有没考究过,不过这东西放在热锅里炒一下,然后去壳吃肉,那味道可真是香极了。

与两棵秋梨树挨着的枣树,结的枣子总是不多,枣大核小,半红半绿时味道最好,由于树干不安现状,经常探出墙外,所以不等收获季节,那上面的枣子就已被墙里墙外的小孩子们采食一空啦!

房前小空地有两棵沙果树,一棵沙果树结的果子大而甜,象小苹果,一棵结的果子小而酸,象小山楂,记得我和弟弟偏爱吃小的,常常一边吃,一边酸得直皱眉头地说:“真酸!”每每这时,母亲都会摆着手对我俩说:“少吃点,别茬儿了心(胃里返酸水)!”

七几年,也就是海城、唐山闹地震那些年,家里依两棵沙果树搭了一间简易的地震棚,风雨交加时节,树动棚摇,再加上科学不普及,村里人在那段时间总是惶恐不安的,仿佛随时都可能发生天塌地陷的大灾祸似的,那几年,一向省吃俭用的母亲竟也一反常态,就连平时吃不上几回的鸡蛋,都让我和弟弟吃够啦。

房前空地南边有一条用红砖铺的过道儿,每逢大年三十,父亲都会在过道儿撒上一些干芝麻杆儿,每次撒时,父亲都会跟我和弟弟说:“大年三十晚上踩着芝麻杆儿走,来年的日子就会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升,越过越红火!”

过道西边鸡窝里每年总会有几只毛色或性格异于同类的鸡,母亲也会给它们起些小名儿,如凤头儿、大芦花、箍箍嘴儿等,至于说凤头儿常下双黄蛋、大芦花眼神差但下蛋大、箍箍嘴儿性子慢常爱趴窝儿等母亲更是了熟于心,每每她拿着一小瓢儿谷子站在院中“咕(GU二声)、咕、咕”叫的时候,那些可爱的小鸡们便会自动地将她围在中间。

那时候,家里的狗窝里常会有一只“四眼儿”狗,不拴绳儿,散养着,没事时它会趴在狗窝边上,乍暖还寒的季节,赶上中午太阳足,它也会趴在柴草堆里发懒晒太阳,家人从外回来,不管是啥时间,“四眼儿”都会飞跑到大门口,然后摇着小尾巴围着家人来回撒欢儿乱跑,遇有生人进院,它便会“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直到主人迎出门,它才会识趣地躲到一边。

老狗识人,记忆中,家中的四眼儿们总是记忆超群,只需交待一次,它们便会记住,虽然寿不极人,但历代的四眼儿对我和妻儿总是很友善,每每从城里回老家过年,它们都会象见到久别的老朋友一样,围着我们三口人欢快地转着圈儿。

鹅鸭棚里的鹅鸭总是能和睦相处,只不过是脾性各不相同,麻鸭子喜欢跩着小步儿在青石槽子边闲逛,有时母亲往那里倒上几瓢清水,它们便会扑打着翅膀欢叫上小半天;大白鹅爱动,经常徘徊在过道的阳光里,它们有时伸长脖子够矮墙上长过界的豆角秧儿,有时与鸡儿争食儿,有时也会抢“四眼儿”狗的工作,在来生人时“嘎、嘎”地叫上几声,有时还会驱赶外来的鸡、鸭、鹅、狗,体格强壮的领头儿公鹅甚至会伸长脖子追得那帮偷食的家伙跑出大门才肯罢休。

棚里的白鹅下蛋总是很大,用一个就能蒸上一大碗蛋羹,麻鸭子常下绿皮儿蛋,赶上它们心情好,劳动热情高涨,有时一天能在窝里捡上两三个,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

与鸡蛋相比,鹅蛋、鸭蛋更适合腌着吃,记忆中奶奶腌的鹅蛋、鸭蛋总是咸淡适中,煮熟上桌,破壳下筷,总能看到那里面汪着金黄的油儿,常让家人胃口大开。

猪圈是母亲经常光顾的地方,那里总会养着两三头或大或小的黑猪,通常情况下,其中一定有头经常吃小灶儿的猪,那就是年猪,那时,家家的粮食都不多,猪儿们也是菜多粮少,长点肉真是相当费劲儿,为了让猪能多吃点,将那些菜菜汤汤的猪食做得可口些(不知用这个词是否恰当),母亲还真是下了不少工夫,天凉时给它们吃温热的猪食,天热时还会给猪多加些新鲜野菜,也正因如此,家里的年猪总是能长到两百斤以上(那年月,很少有年猪能长到两百斤)。

猪儿吃的伙食虽差,但体格儿却是出奇地好,小一米高的围墙,它们几乎不用后退加速,便能一个高儿地蹿过去。

猪儿常在院中晒太阳,有时也会在院墙边懒懒地蹭痒痒,少不更事,我和弟弟有时闲极无聊,也会骑着黑猪绕着院子跑上小半圈儿,每每这时,九十多岁的太奶都会咧着没牙的嘴笑个不停。

过道近院墙的两扇铁大门,是父亲自己用碎角铁焊的,我记得他焊了好几天,无师自通的他,居然还在门上焊了个双喜字,而且还在上边增加了一根过年挂大红灯笼的横梁,为此,周围的邻居还啧啧称赞了他好几天。

大门边上的两棵老树是以前未盖房时就有的,树临生产队部,夏天,树荫如盖,是队里人纳凉聊天的地方,老宅建时,父母留树于门边。

老柳春天发青早,手巧的母亲常常折一两枝做成柳哨儿,让我和弟弟“呜呜哇哇”地吹;老榆也会适时发出嫩甜的榆钱儿,那时,身手敏捷的父亲总会择时爬上树,双腿攀住枝干,一手拎筐,一手撸那树上的榆钱儿,有时,看我和弟弟在树下,也会扔下一两枝儿,让我们尝鲜儿。

父亲撸下的榆钱儿到了母亲手里,就会变成美味,面片煮熟,撒入洗净的榆钱儿,再点上荤油和香油花,是那时母亲为一家人常做的一道美食。

老柳树在夏天常会引来几只蝉,夏日正午,骄阳如火,蝉声阵阵,总是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那时爷爷喜欢坐在老柳树荫下,摇着宽边儿草帽,闭目养神,我和弟弟则喜欢手持长竹竿,摒住气息,试图用上面套着的塑料袋罩住那只叫个不停的鸣蝉。

老柳边上的站脚青石原先是队里修路时的剩料儿,儿时母亲常站在那喊我和弟弟回家吃饭,参加工作以后,每每回家,得知信息的母亲总会早早地站在那里向我们三口人回来的方向不停地张望。

老榆旁边不远堆着一垛柴,不论是烂木头,还是秸秆、松针,七出八翘的柴草,总会被爷爷规置得整整齐齐。

房前园子中间有一口井,据村里老年人讲,它与村前小河应属同一条水脉,井水清冽,泡茶清香,煮饭绵软,尤其是做水豆腐,出盘入碗,只需点上几筷子大酱,哪怕是空嘴吃,也是香香的。

井是我出生那年打的,为了打这口井,父亲拉了一百五十块钱饥荒,为了早日还清饥荒,父亲在外做副业吃了好几年苦,但每每谈及这口井, 父亲总会一脸笑意地说:“水质这么好,拉点儿饥荒也值啦!”

井北边不大的花池子,是弟弟上小学时响应学校号召让母亲帮着修的,弟弟将学校给的花籽儿种在池子里,于是,一年中,花池子里就会有一段时间是五彩缤纷的,记得弟弟对花很是上心,修枝、上肥、浇水, 那些步登高、玻璃翠、大淑叶、马兰花、指甲花总是开得一个比一个强!那时,母亲常说喜欢花的人婚后爱生姑娘,不想多年后,一语成真,弟弟第一次当爹便喜得千金,想来与此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关系吧。

井南边的贮水池,除了蓄水浇园之外,三伏天,父亲还会在早上蓄满一池水,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层黑塑料布,傍晚时分,晒了一天的池水温热正好,借着皎洁的月色,淡淡的星光,我和弟弟常在那里洗澡,即使不用肥皂,清水也能洗出泥儿来,洗后放水浇园,真真是做到了洁身肥田两不误。

贮水池抽干了水,冬天也能派上用场,一进腊月,母亲便将它刷洗干净并做为临时的冰柜,贮水池外罩棉布帘,里面加些冰块,然后再将冻好的豆包和冻豆腐放入其中,若是赶上杀年猪,有时也会放一个猪头在里面。临时冰柜保鲜效果真的不错,以猪头为例,放到二月二,还能新鲜如常,真是神奇。

一方方平整的菜池子是一家人维生素c的主要来源,春韭、夏瓜、秋豆,择时下种,松土、施肥,浇水、架高儿,掐尖儿、打蔓儿,小园子总会占据父母大部分农闲时光,不论是料峭的春天,还是炎炎的夏日,他们总会不吝劳作。做为回报,小园中总是充满生机,于是,一家人的餐桌上就有了红红绿绿的各样蔬菜,熟煮,生拌,绵软脆香,各得其味,在那个肉蛋不多的年代,实是难得。

小园子东南角的两棵桃树,在春天来时,总是花开满树,桃红似锦,我和弟弟常在树下玩耍,母亲有时也会折一两枝桃花插在花瓶中,于是,春夜,一家人香甜的睡梦中就多了几分淡淡的桃花香!

中秋前,血核儿桃成熟,持桃在手,桃儿大,几盈双手,轻轻一掰,蜜汁四溢,入口脆甜,回味无穷;中秋后,白核儿桃成熟,桃小多毛儿,以手轻搓,毛儿掉皮绽,啜汁食肉,酸中带甜,宛若果汁儿一般。

母亲爱吃桃,桃熟时节,常见她在闲时立于树下,吃得很是痛快。

秋菜收获时,父亲会在两棵桃树中间挖一方菜窖,将一时吃不了的白菜、萝卜、土豆和大葱纳入其中,这也是一家人冬天餐桌是否丰富的重要保障,等过了二月二,天气渐暖,菜窖里的菜就吃得差不多了,于是菜窖又被父亲回填平整,那上面还会种上几垄小毛葱儿。

园子的墙角旮旯是我和弟弟的专用地,在那里,我们会种些菇茑、癞瓜儿、甜秸秆儿以及早熟的苞米,每每这些作物成熟时,我和弟弟每天都会看上几次,那时,摘一粒黄玛瑙似的酸甜菇茑入口,将熟透的癞瓜掰开舔食蜜露儿,撅一根甜秸秆儿嚼汁解渴,将早熟的苞米带绿皮扔到灶火中烤食,是我和弟弟的最爱。

正房北墙上的小镜子,是父亲刮胡子的专用镜子,那时父亲的连鬓胡子很重、很壮,每每出差回来, 他总是喜欢用毛楂楂的下巴亲我和弟弟的小嫩脸。

北墙上的大镜子,是母亲的梳妆镜,那时母亲还梳着两条油黑乌亮的大辫子,记得农闲时母亲常会坐在镜前仔细打理妆容,有时还会左手拿起小圆镜,右手拿着胭脂拍儿在脸上抹些淡淡的胭脂。

小时候我和弟弟上育红班,有一次跟老师学扭秧歌,我和弟弟曾站在大镜子前用家里写对联剩下的红纸打过红嘴唇儿,用灶坑里烧黑的木棍儿描过眉,也曾偷偷抹过母亲不舍得用的香胭脂。

两面镜子中间,是一个带有下摆的挂钟,它的指针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逢上整点或半点也会“当、当、当”地响上几声,想来它也有累的时候,十天半月就会停摆偷懒一次,每每这时,父亲总会笑着对母亲说:“孩子他妈,挂钟该上劲儿(发条)啦!”于是,母亲便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上劲儿工具, 然后“嘎吱吱”地拧上几圈,再摆动钟摆,那指针也就重新不紧不慢地走起来了。

两面镜子下边,靠墙摆的一对漆着红漆的樟木箱子是母亲的嫁妆,小时候,我和弟弟还在箱角边红纸下面翻出过十几枚紫红色的大铜钱儿,母亲说那是她出阁时姥姥放的。

漆着桔红漆的椴木柜子,是爷爷、奶奶为父亲结婚从三十里外的镇上买回来的,听父亲说,那时老叔还小,在父亲结婚的头一天,与几个半大小子在柜盖上翻跟头,结果把柜子一角碰掉了一块漆,为此,爷爷还拎着笤帚追得老叔跑了好几条胡同。

椴木柜里总会有一个地方,里面藏着糖果、饼干之类的好东西,每当我和弟弟表现好时,母亲就会象变戏法似的从柜里拿出那些好吃的东西,为此我和弟弟也曾多次钻到柜中侦察多次,但总是无果而终,直到多年以后,母亲才将柜中设有夹层的秘密告诉我和弟弟。

柜子上面的“红灯”牌收音机,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用三个月的副业收入买的,那时还没有通电,于是收音机便成了一家人的最爱,忙时拿到地头儿,闲时放在炕头儿,母亲爱听二人转《大西厢》,父亲爱听评书《岳飞传》,我和弟弟爱听《小叮当》。

一到正月,正房中间的红砖地面,每天都会被母亲打扫几次,那是为新婚的表哥、表嫂们磕头拜年准备的。那年月女孩子婚前不磕头,见着长辈行个礼也就行了,但婚后给婆家的长辈拜年,就要行磕头礼了,为了能在拜新年时拿到长辈的红包,对于新媳妇来说,磕头拜年总是必学的一门功课,于是,我也见证了各位表嫂第一次拜年的婀娜身姿,现在回想起来还顶数大表嫂磕头比较实在,头与红砖地面接触时竟能“呯”然有声。

柜上的鸡毛掸子和炕上的笤帚除了清洁功能之外,有时也是家法威严的道具,小时候,有一次,我和弟弟偷了村东头老张家的两个鸡蛋换冰棍儿,年轻气盛的父母大人竟然高扬家法分头追着我们跑了半里多地,现在想来,不是我们跑得快,而是传说中的”竹笋炖肉“(用鸡毛掸子打屁股)实在是让人难以消受啊。

正房东边北侧的碗架子(厨柜),里面除了放些碗筷之外,有时也会放一些虾皮和油汁喽,于是我和弟弟便会偷吃那些好东西,记得有一次,我和弟弟发现一种白色的袋装小颗粒,取一粒放在嘴里总是香香的,后来,我和弟弟竟吃上了瘾,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想用时,才发现那东西已经让我们两个给偷吃光了,我和弟弟终于在劫难逃,也就是那一顿不轻不重的笤帚疙瘩之后,我和弟弟才记住那东西有一个学名叫——味精。

碗架子里有时还会有白糖,我和弟弟特别爱吃母亲烙的白糖饼,天长日久,常不可耐。

俗话说,久馋成厨师,终于在几番观察之后,我和弟弟联合掌握了母亲烙糖饼的绝技,记得那一次,父母外出几天,终于迎来了我和弟弟联合掌厨的大好时机,于是我俩一拍即合,立马和面烙起了糖饼,要说那次的饼烙得可真是太好了,不夸张地说,饼的外皮与质地几乎可以与母亲烙的不相上下啦,但我和弟弟在吃后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不为别的,百密一疏,那一次,我俩竟让尽情吃糖饼的强烈意念冲昏了头,居然把盐罐儿与糖罐儿整混了,现在想来,十张饼,大半罐子盐,那糖饼可真是太咸啦!

正房西山墙南边靠炕沿儿摆着一桌两椅,那是我和弟弟上学后父亲为我俩做的,同焊铁门一样,父亲从学过几天木匠的二叔家借来锛、凿、斧、锯,然后又找来木料,叮叮当当地做了将近一个月,那一桌两椅才算完工,为了明确财产归属,经过与弟弟友好协商,我在椅子底板背面用毛笔写上了我和他的名字,去年回老家,在弟弟家发现了其中一把老椅,虽破,依然可用,翻面细瞧,当年“李二狗”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正房西山墙北边的那台“前进”牌缝纫机,与北墙上的挂钟、柜上的收音机还有仓房中的自行车都是当年老宅号称“三转一响”的大件儿,其他大件儿都是家人共享,独有这缝纫机是母亲专用的。母亲手巧,每年过年,总会有一些邻居拿来各式布料让母亲帮着做衣服,于是,夜深人静时, 总能听到母亲脚踏缝纫机“嗒、嗒、嗒”的声音,现在想来,白天农活不少做,晚上还要替人家做衣服,人缘极好的母亲那时也真是辛苦啊。

正房南边的小土炉子,在冬天总是点着的,那时天黑的早,每每放学回家,母亲总会从土炉子里扒出几个烤得外焦里糯的地瓜(土豆)出来,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和弟弟用两只小冻手来回倒着热地瓜(土豆)嘶嘶哈哈地吃着,一边慈爱地对我们说:“慢点吃,别烫着!”有时母亲也会在小炉子的铁圈盖儿上烘些苞米花给我和弟弟当零吃,小炉子烘的苞米花趁热入嘴,糊香四溢,总是让人欲罢不能,我和弟弟常常未等苞米成花便已急不可耐地拾入口中。

炕上铺的炕席每年都会换新的,新席子初铺时常会有些毛刺儿,有时我手上扎了毛刺儿,就会跑到奶奶家,每每这时,奶奶就会一手拿针,一手紧紧捏住我的小手,一脸慈祥地帮我挑刺儿,当刺儿挑出来了的时候,她还会一边吹着我扎过刺儿的手指一边笑着对我说:“大孙子,还疼吗?”

炕沿儿上烟笸箩总会有搓碎的旱烟,农闲时邻居常来家里串门,记得老翟太太喜欢叼大烟袋,她一来,我就会在母亲的吩咐下为她老人家装烟袋锅儿;老张头儿喜欢抽自己卷的纸烟,有时赶上烟笸箩里没纸,父亲就会扯过我的书包,然后拿出算草本,并从中扯下一篇空白纸递给他老人家卷纸烟。

往炕头墙上贴年画,往梁柁粘挂钱儿的时候,也就该过年了,腊月二十九,父亲总会从外面拿回从集市上买的年画和挂钱儿,胖小子抱大鲤鱼,李玉和,杨子荣,明星美人儿,山水花草,总是那样簇新可爱,年画一上墙,再配上大红的对联以及大灶炖肉的香气,家里的年味也就浓了。

农闲时,爷爷奶奶常会带着太奶来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如逢冬日,屋内热暖, 奶奶会在地上踮着小脚儿拿着鸡毛掸子掸柜盖儿,爷爷会在炕沿儿一边叼着烟袋一边用手拍着身边“呼噜、呼噜”酣睡的大黄猫,太奶则会坐在炕头儿摆着她的小纸牌儿。

梁柁中间靠近炕沿的顶梁柱,上面总会有一些用铅笔画的横道,那是每年过年时,我和弟弟站在炕沿儿上母亲用手比量着我俩的小脑袋画上去的,每每这时,她都会充满自豪地对父亲说:“孩子他爸呀,这俩秃小子又长高啦!”

正房地面立着的暖气片,是父亲亲手装的,冬天,暖气管经过地炉子加热,总能把屋子烤得暖暖的,冬天夜长,有时我和弟弟不愿意钻被窝儿,就会在铺好的厚被子上翻上几个跟头儿。

暖气片还有一个用处, 就是烘棉袄、棉裤,冬天天冷,起床前若将棉袄、棉裤放在暖气片上烘烘再穿,那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炕梢儿靠墙的炕琴柜,是我上初中时请东村有名的赵木匠做的,因为技艺超群,那时赵木匠档期总是排得很满,我家也是父亲求了人才排上的,后来我曾问过父亲为啥没自己做,他笑了笑说:“我想学学赵木匠咋画花玻璃。”

冬末春初,正房檩子上挂的十几块风干发酵并长着白毛儿的黄豆酱块儿是母亲的杰作,由于条件有限,记忆中的黄豆酱除了少量的黄豆外,大部分用的是豆饼(粕),母亲将豆饼用锤子砸碎,然后上磨过筛,掺入豆面,并加水烀熟,然后再摔打成一个个酱块,酱块晾干后挂在檩子上发酵,等待着春末夏初下酱。

农村有句话叫“百家百酱味”,不会做酱的人家,常会做出闷缸的臭酱,实在是令人扫兴。母亲是一个做酱的好手,做出来的酱总是咸香适口,参加工作以后,每每回家,母亲总是不忘让我带上几罐头瓶儿回城来吃。

母亲在酱缸里腌的酱黄瓜堪称一绝,腌好的酱瓜切片装盘,点上几滴香油,便会咸脆生香,每逢过年,家里来客,母亲常会端上一小盘,做为下酒小菜,它常常会为母亲赢得五星级好评。

正房南墙的两个大窗户,镶着通透明亮的大玻璃,每逢冬天的早晨,太阳刚照上窗子,我总爱和弟弟拿一枚五分钢镚,在挂满霜花的玻璃窗上按着玩,每按牢取下一次,玻璃窗的霜花上便会留下一枚清晰的印迹,如此不停地重复,不肖一会儿,我们便有了满窗子的五分钱,于是,我和弟弟便开始幻想这些钱可以买多少好吃好玩的东西……

窗户外面,有时为了保暖,父亲也会在外面钉上一层不太透亮的塑料布,虽然不太美观,但却能让屋里暖暖的,冬日黄昏,我和弟弟从外面滚一身雪回来,瑟瑟发抖之时,一进屋,那股家的温暖便会扑面袭来。

厨房东侧大灶边上的风匣曾是让我和弟弟烦恼不已的物件,每每阴天下雨,柴草不好烧时,我和弟弟就会在母亲的吩咐下拉风匣,这种东西虽然拉起来有些韵律,但时间一长,就会觉得腰酸腿麻,实在不是小孩子愿意玩的好物件。

母亲在大灶上做的饭菜总是很香,不论是平时的高粱、小米饭,白菜、豆腐,土豆、茄子,还是过年时的开花馒头,烀煮的大肉,总是能让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

说起厨房酱缸盖上放的荤油坛子,想起一件往事,那一年大年三十,年过三十尚未成家的大表哥来我家给舅舅、舅母磕头,紧接着, 便在父亲的吩咐下蒙头唬眼儿(糊里糊涂)地将荤油坛子屋里屋外地搬了好几个来回,结果那一年,大表哥订亲成功,后来,知道事情真相的大表哥逢人便说:“多亏我大舅过年时让我抱了荤油坛子啊,要不然我这大婚还不知啥时候才能动呢!”

厨房檩子上常挂着一条腊肉,过完年,肉食渐少,每次家里来人,母亲总会取下那条腊肉,然后用刀切下几片再挂上去。母亲用腊肉炒菜时,香味总是那么浓,至今想来,犹似有腊肉香味萦绕左右,让人难以忘怀。

仓房囤子中间立着的自行车是父亲出行的工具,那是一台“永久”牌自行车,父亲对它总是关爱有加,为了防止生锈,不论大梁、前叉还是后座,几乎所有裸露在外的部件,都会被父亲用花花绿绿的塑料条包裹起来,记得每年大年初二,父亲都要带着母亲、我和弟弟去四十里之外的姥姥家,每次往返,蹬车骑行的父亲都会累得满头大汗,有时碰上刮风下雪,上坡下梁,一家人还会下车走上很长一段时间,真是很辛苦。

仓房有一层中间钉着秫秸两面糊泥的薄皮墙,那一年我考高中,家人为了我不受打扰,紧挨薄皮墙为我搭了一个铺位,当时已通电灯,灯贴薄墙而亮,我苦读一年,终于以全乡第一名的身份考上了县高中,那段时间,母亲时常在我夜深苦读时端一碗飘着油花和荷包蛋的热汤面给我……

多年以后,有一次回老家,母亲曾对我说:“儿子,当年你也真是用功啊,知道吗,在薄墙维修时,靠墙点灯的地方,那两层泥皮中间裹着的秫秸已经被你点的灯烤糊啦!”

老宅房檐下挂的东西,都是一家人劳作的附产品,春天的咸菜条儿和地瓜干儿是父亲晾的,夏天的长豆角丝儿和茄子条儿是母亲切的,秋天成辫儿的苞米穗子和大蒜是爷爷、奶奶编的,冬天成串的红辣椒和山蘑菇是我和弟弟穿的。

房檐下的燕子窝有时不只一处,虽然年年都有燕子飞来飞去,但爷爷总能认出哪两只是去年曾经飞来的燕子,哪两只是新来的燕子,如果春天有哪两只燕子没回来,爷爷就会怅然若失地说:“那两只小燕儿怕是到别处搭窝儿去了吧?”

三、老宅后记

二十四年前,即我上班后的第二年,成家立业的弟弟与父母一同搬离老宅迁至新宅,搬前,弟弟将老宅连同当年大部分旧物一并卖与二叔家的三堂弟。

十年前,三堂弟原址翻建新宅,老宅随之推平,旧有树木墙院,皆因院落新改,不复原来风貌。

五年前,三堂弟举家搬迁,原宅落荒,无人接手。

三年前,三堂弟出手原宅,接手人所幸推平复耕,后又因地多人懒,几近荒弃。

一年前,再回老宅,已不能分辨当年景致,只留下成片的蒿草,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

不知为什么,写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写不下去了,眼里更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起来。

唉,那梦中常现的老宅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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