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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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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园,听起来很雅致的名字,作为血衣卫总旗的驻地,本身并不是个秘密。

事实上,虽然地处偏僻的后山深处,陶园还是会经常有官员来办理业务,偶尔误闯的百姓也并不会遭到惩罚,当然这并不是说陶园是个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该来之人自然有人迎着陪着,不该来这里的也会有人主动相送。

作为一个专为帝国皇室统率和培养杀手的影子机构,陶园对外人所展示的风貌绝对与它的本职形象相差甚远。

唐墨本以为死牢这种地方,会建在帝都审法司或是审刑司的地下深处,阴暗不见天日,血腥虐戾或是死气沉沉,至少在唐家堡,他所见过的死牢便是如此。

然而当进了陶园,唐墨却以为是回到了唐家堡,当然,不是唐家堡的死牢,而是唐家堡的某条后巷老街。

门廊贴着俗气的春联和年画,守门人和颜悦色,笑着为出入者登记,即便是面对唐墨这样的犯人,也丝毫没有严肃的样子。

进门便是一片幽林,沿路摆着闲人种的各色花卉,花虽普通,花盆样式却千奇百怪,仿佛真正展示的是花盆,而非花卉本身。

行得十余步,转过路口,视线开朗,一个诺大的院落,数进数出,草木掩映。

如同所有秋日午后悠闲的老街,这里所有的人似乎都活的不急不躁,三三两两围在石桌前,有的喝酒,有的赌钱,甚至还有人在摆摊,有的卖些小巧的法器、符箓,有的在卖来路不明的奇怪药瓶。

边上一溜平房宅子,都敞着门,似乎是办理公务的地方,但最大的那间,却是个茶楼,前面有门脸,挂着招牌,写着‘茗楼’两字,楼上听得有热闹,有男有女,女人笑如银铃。

全公公的手下推了唐墨一把,继续前行,死牢还在更深处。

有些人抬头看了一眼唐墨手上的镣铐,然后又继续各忙各的。

茶楼二楼一角有人微微探出头,看着唐墨一路走过去,不言语,面色微动,正是从东林道返回复命不久的‘黑龙’黄射。

从唐家堡到东林道,黄射这是第三次见到唐墨,虽然接触不深,但也算了解底细,见唐墨又招惹上了全公公,心中诧异唐墨与自己,或者说是血衣卫还真是有缘,走来走去,最后还是进了陶园。

这里的死牢与别处不同,每间牢房都有单独的院落,同样是铁墙铁门铁窗并设有禁制法器,但内里装饰却还算素雅干净。

血衣卫作为拱卫皇室的专设机构,死牢关押的犯人多为帝都内犯事的皇裔、贵人和重臣,个个都是有背景的人物,即便是关入了陶园,也有不少人事后能够安然离开,所以无论是这里的死牢还是审判间,内外环境都不敢苛刻,免得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出去后抱怨吃苦,回头再发难陶园刁难血衣卫。

而像唐墨这种胆敢‘行刺’皇室的武者,这些年来在帝都实在少之又少,一般的小人物犯事可进不了死牢,往往都会直接送往治所大牢,由审刑司负责审判,若是没有上面照顾,血衣卫送来的重犯,基本上都难逃一死。

唐墨被关进牢内,铁门一锁,便无人再管,全公公的手下回去复命,也并未安排审讯,全公公已经传下话来,此人必死!

血衣卫共有两位副旗主,全公公负责主持皇宫安全,乃是血衣卫的二号人物,他发下话来自然无人再敢插手。

但茗楼内,黄射还是起身去见了那位大人,从唐家堡到东林道,从白庆到唐业,黄射觉得还是应该把唐墨乃故人之子的事情告知上峰。

在东林道,他清楚的看到,唐墨曾以一斩白芒破开黑雾炎兽的防御,黄射见多识广,他知道那是白斩,是天玑白氏的独门法技!

“嘿嘿,真没想到啊,白庆那小子,居然也会害臊了!”茗楼深处,一位长者放下茶杯,笑的有些过分。

这长者正是血衣卫的首领,旗主夏天,脸如刀削,棱角分明,即便是在笑,依然显得冷肃三分。

“但,全公公给他定的是死罪。”黄射没来由的心软了。

夏天抬头看了一眼黄射,有些诧异,但旋即又明白了。

“当年白庆对你有知遇之恩,你能这么想也是正常,不过身为血衣卫,在公事的决断上可不能携带私人感情。”夏天认真提醒黄射。

“虽然全珙是我的副手,但他背后是皇室!你也知道,陛下现在不理政事,蓉党借机势大,整个帝都之内,真正说了算的人是蓉后,她定下的死罪,血衣卫自己翻不了。”夏天说的面无表情,正如血衣卫作为皇室手中的工具,无情乃是天职。

“不过,说到白庆,这些年他应该还在调查十八年年前的旧案,也不知道他查到了些什么,”夏天话锋一转,望向窗外的远方,动情说道:“说来惭愧,这案子陛下当年便交给血衣卫来查,却是我夏天一生唯一未破的悬案,此案不破,我死不瞑目啊!”

“让乾婆以调查十八年前旧案的名义去提审这小子,若是真能挖出点东西出来,也许能给这小子争取点时间,但最后死罪能不能免,就得看这小子的造化了。”夏天目光深邃。

黄射不明白,十八年前的旧案他自然不知晓其中的利害,但他却知道唐墨的死罪需要蓉后的特赦,倘若旗主不出面斡旋,还有谁能说动蓉后?

夏天不再多说解释,作为血衣卫的旗主,在帝都名利圈内见识过太多的旦夕祸福,亲手主持过多少生离死别,早已明白了命中定数的轮回天道,以尽职卫己道,是夏天修炼一生得出的觉悟。

唐墨此刻静的不能再静,从帝都南门的逸园被押送到皇宫后山的陶园,一路上他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反抗,原因很简单,他不想让这件事情与绿盟联系起来,他需要时间,需要等时开山所说的谈判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公道自然会有人出来解释。

但唐墨心中也丝毫没有信心,如今乱世中的帝国,公道是否还能伸张正义?

对于今日所犯的祸事,唐墨无法否认,但有关异兽暴走的真相,唐墨明白自己的一面之词无法作为证据说服外人。

事实上在东林道大爆炸后,唐墨也曾向朱韫汇报过有人在用怪音支配异兽,但朱韫却不可置否,一直到荣耀学院,送学营只是对学员内部进行整顿,对其他事情则只字不提。

正如唐星暗地里对唐墨所说,无论朱韫是否事前知道刺杀皇子的计划,事后都不可能表现出任何关注的态度。

“朱韫和他身后的势力要避嫌!那些玩弄政治的擅权者能够凭借这件事搞出令人咂舌的花样手段来,像朱韫那样的人物,即便你说的是真相,他也不会轻易趟进这滩浑水。”

唐星有些事情看得要比唐墨明白的多。

所以,唐墨坐在死牢的铁床边,默默看着空荡荡的四角,心中反问自己:“如果我说出真相,这里会有人信吗?”

除却这死寂的牢房,整个陶园如隐世之地般幽静祥和,而在这背后,却是冷酷的人间世道和无情的政治游戏。

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的茗楼老板娘,从后厨的灶间走出来,挽起发髻,放下腰裙,干净利落。

“这小子涉及到了十八年前的旧案?!”她望着黄射,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和旗主的想法,沉思片刻道:“那就安排在庆公的屋子里吧,或许会对审讯有所帮助。”

老板娘便是血衣卫八部罗刹中的乾婆,专职情报收集和分析,也是十八年前那桩旧案的主持者,在陶园上上下下都喊他玉娘,至于真实的姓名却几乎无人知晓。

黄射虽然和玉娘同列八部罗刹,但在她面前却实实在在是个后生晚辈,说话十分恭敬。

“我明白玉娘的用意,但自从庆大人离开陶园后,陛下已经封了他的旧屋,除了陛下偶尔会来在屋中静坐怀旧外,严禁其他任何人进屋,如果在那里提审唐墨,被陛下发现,会不会招来祸事?”

玉娘呵呵一笑,伸出手指点了点黄射的脑门,笑道:“傻小子,就是要让他发现啊,不然的话,谁还能扳回全珙的死令?!”

黄射恍然大悟。

......

唐墨被人带到旧屋,虽然手上镣铐未解,但看着屋子里的陈设显然不是用作审讯的。

不但没有刑具,反而有床榻、屏风和书柜,房间正中的圆桌虽然老旧,但茶具杯盏一应俱全,屋子里装饰简洁古朴,墙上挂着刀剑兵器,应该是某位武者的私人卧室。

唐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带到这里来,为了应对审讯,他早已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各种说辞。

唐墨决定实话实话,这样最简单,坦坦荡荡,无私无畏。

但在事情的表述上,他也明白要有所取舍,不能让时开山受到牵连,他知道现在绿盟似乎正处在紧要关头,有些事情他必须要替朋友承担起来。

最关键的事情是要解释清楚自己与那些刺客的关系,唐墨相信只要公家肯去复核,一切应该是可以水落石出的。

当然,唐墨知道自己引导兽群破坏宴会大闹逸园的罪责肯定是逃不掉的。

赔钱是少不了的!

唐墨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能建在帝都里的园子肯定是造价不菲,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碟碗杯盏,以自家豹门的经济窘况是无论如何都赔不起的。

钱的事情还是要找时开山帮忙,时家那么大的家业,唐墨觉得应该没问题。

唐墨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因为他站在自己的立场和角度,看不到事情的全面和深度。

他并不知道这次他擅闯逸园竟会为刺杀推泼助澜,帝都原本紧绷的‘党争’局势即将变成一场血雨腥风!

唐墨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血衣卫副旗主定了死罪,只待宫中蓉后亲自审讯后便将执行!

时间很紧,留给唐墨的时间很少很少。

但唐墨却毫不知情。

在外人看来,这小子大难临头竟然还有心翻看主人的藏书,真是活的迷糊过头了。

玉娘在屋外透过窗棱看着唐墨的举动,静静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玉娘知道,白庆书柜里的书并不多,但每一本都是白庆研究武学时的精读之作,赵皇偶尔来这里静坐念旧,也会翻开这些书,看的十分仔细。

赵皇曾对她说过,白庆留在书上的那些笔记,如果交给白家后人,那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玉娘心想,如果这唐姓小子真是白庆的后人,那么临死前能从这些书籍笔记中继承亲生父亲的武学心得,也是一桩善事。

就是不知道这小子的悟性如何?!

玉娘决定再等一等,给唐墨一点时间,但她也绝不会等太久。

唐墨看的入神,对周遭的情况浑然不觉,书柜里全是白庆搜集的武学书籍,正是唐墨喜欢的东西。

有血衣卫武学课程的基础教材,有帝国军方编撰的兵甲大观,有教宗汇总的法则名录,有四王谷早期出版的世家本纪。

当然,这些东西如今都已被编进了荣耀学院的公共课程中,眼前这些老版本里存在的一些谬误也早已被勘正。

但其中也有不能公开的书籍。

譬如白家的法则武学,虽然只是一本普通的法技秘籍,但在白家之外,这些东西是不应该被外人看到的。

秘籍封面绘有唐墨熟悉的天玑纹,这让他想起了白蓉,心中突然有些担心墨谷城,担心那醉不死的酒鬼老爹,不知道现在家乡可还一切平安?

书的内扉上写着名字:七星步,应该是一种轻功或者步法。

唐墨先简要看了一遍,才明白这本书为什么要被白庆带在身边。

原来这七星步一共有七个步位,用天玑法则之力可在随意三个步位瞬间移动,如此之来,每次使用这七星步法,就必须要提前谋划好要使用哪三个步位,而这必然需要反复的研究和实验才能得到答案。

这就是白庆会把白氏武学带出氏家的原因,看笔记时间的跨度,白庆似乎研究了足有半年之久,不仅仅是罗列了可能的三十五种步位方案,还对根据实战将步位分为了进攻、防守、逃脱、乱敌四大类,遇到什么情况该使用哪一种步位,每一种步位又该如何与白家剑法结合,在笔记中白庆写的十分详细。

唐墨看的出神,他曾在唐领先后观摩白条和白庆使用白家剑法偷师,看着笔记中提到的场景,不由的移动脚步,虽然手上有镣铐限制,但对笔记中提到的步位把握的却很准确。

窗外的玉娘悄悄撤步隐起身形,但视线却依然能将屋内看的清楚。

倒底是血脉相同,这么快就渐入佳境,玉娘心中所想,嘴角微翘。

唐墨手中捧书心中明了,这七星步是白家武学,是需要白氏血继才能修炼的法则能力,这七个步位若是不能以书中提到的法则之力瞬移实现则毫无意义。

而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呢?

唐墨问自己,或者说是:该不该尝试一下?

他能够使用白斩,拥有了本不该拥有的法则能力,按理说,他是有机会学会这七星步的。

但是如果真的学会了七星步,那自己的身世也自然坐实了绝非唐姓。

想到那位胡子拉碴的流浪剑客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唐墨便觉得内心很难接受,他虽然并不喜欢那个酒鬼老爹,但十八年的情感让他无法割舍这个姓氏、这个家族和这份亲情。

所以,唐墨本能的想要回避这本书,想要拒绝这门武学。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的视线从书中移开,放回书柜,然后回到屋子正中的桌前坐下,也不管茶壶里的茶水是否新鲜,狠狠的喝掉了半壶。

窗外的玉娘叹了口气,有些失望,但又觉得应是命运使然。她走到门前,示意守卫开门,走进屋来,迎着唐墨的目光,坐在了他的对面。

“我应该叫你什么名字呢?唐墨?还是其他?”玉娘盯着唐墨的脸问道。

唐墨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的说道:“没错,我叫唐墨,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名字!”

玉娘笑了,对唐墨的答案,她感觉似乎就应该是如此。即便是错的,是假的,但是她看到了,也是她希望看到的,面前是一位率性实在的年轻人。

在血衣卫,感情这中奢侈的东西已经被没完没了的任务和杀与被杀磨砺殆尽了,玉娘困守陶园一辈子,见识了太多愁苦和淡忘。

“知道这里是谁的房间了吧。”玉娘看了看书架,那里的书已经被摆好,和原来的摆放完全一样,看的出唐墨是个细心的人。

“应该是白庆前辈的房间。”唐墨实话实说道:“在唐家堡他救过我一命,那个时候有个叫黑龙的家伙曾说过,白庆也在血衣卫待过,这里应该是他的旧居。”

看到玉娘点头,唐墨却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奇怪的是,十八年这么长的时间,这件屋子的陈设和物品居然还能保持这么好,看起来这里似乎是不许外人随意进入,但又似乎是有特别的人会偶尔来小坐。”

唐墨的眼睛落在了面前的茶具上。

茶杯杯口洗的十分干净,杯内没有茶垢,而刚才囫囵吞枣喝下的半壶茶,唐墨也品出了味道,绝对是好茶。

玉娘有些意外,却又笑道:“你这小子尽关心些没用的东西!别忘了我是来审案的,不是让你问东问西的。”

唐墨回顾神,表情黯淡下来。

是啊,现在自己还是阶下囚呢,自己被困在这里,即便是白庆也帮不到自己吧。

“说说案子吧,把你在逸园刺杀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一下,包括在城南损坏的两座牌坊,原因,目的,经过,同犯。我只给你一杯茶的时间理清思路,然后你必须要一口气说完,中途不许磕绊中断,不许支支吾吾,否则的话,我可要给你点苦头吃了。”

玉娘从腰间解下一套皮搭子,在桌子上铺开,里面插着二十余枚银针,从粗到细,从长到短,排列有序。

唐墨看了浑身一寒,知道这应该就是面前女人审讯的手段了,不用介绍也能猜到,这些银针插到要害穴位的痛苦,必然是钻心刺骨。

玉娘很满意唐墨的脸色,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端到嘴边,朱唇轻抿。

确实是好茶,可惜氛围不对。

“我和刺杀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出现在逸园完全是机缘巧合,但要说昨天的事情,我想还是得从东林道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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