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请君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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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帐暖。
若离呆望着碗中清香的食米恍惚了半晌，不知惧从何来惕从何来，却只觉方才那双晦涩难懂的幽眸似勾了神魂，直到现在脑中还全是惊惶与忐忑。
不一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入得帐来，与自己身形无相上下，方一进门便直冲着那摆满吃食的八仙案而去，穿行于这将军帐倒显得轻车熟路。
“小公主~又见面啦!”
随和莞尔的柔音传来，若离一听便知是肖淇。却见她漫不经心回了下眸，继而端出只空碗盛着粥。
“能让将军心甘情愿腾了帐子住的..…恐怕天下也只有公主独一份儿了~”肖淇盈盈笑着盛了半碗清香的米浆朝她走来，抬眸却忽见那膝上已有了一碗却丝毫未动，愣了一刻又立时恢复了戏谑的笑颜:
“看来~能让他亲手侍浆的......也就只有你了~”
“喝了吧~把你毒死在这儿他也落不得好!倒还不如扔出去喂
狼!”肖淇转回身将碗放回案上，漫不经心地回望着背后的她那仿如隔世般消瘦倾颓的身影。方才秦将军令自己入来服侍时本无甚嘱咐，眼中却莫名鲜见地含了几许泪光。方才自己还道无数次上阵杀敌血光滔天都不见这战神波澜不惊的铁面一变，如今见这美人一席泪染，她方知了那牵动石心一颤的根源。
顺着肖淇眼神所指的方向，若离扬眸望向帐外，却见两扇被风吹起的帛帘拍打着木梁，那中间透着忽阔忽小的漆黑夜色，裹挟着忽明忽灭的火把燃光，仿佛与四日前那个荒唐而又恐怖的夜晚无甚不同.......那一晚，自己仿佛不曾认识自
己…....但在这里，没有徐振，没有马鸣，没有那四溅的鲜血和遍地的尸体，自然也没有那个温暖的怀抱。
有的只是那榻间散发的清新茶香，直甜到了那沉浸其中无法醒来的梦里。
在那个深沉的梦中，自己仿佛远远地看见了徐振，触到了茶香，听到了马鸣..…但一切却又那么飘忽不定.......
“王爷.…他…来过?”
这是四日以来那干涸的唇角言出的第一句话，可乍一出口，却又莫名分外陌生。
她想问他还好吗，可不知怎的如今的自己连一句问候都开始吝啬…...自己想要忘掉那院墙之内的一切，想要忘掉那无数曾经信赖着的人们共同构筑的骗局，想要忘掉楚樱和令瑶儿失了气息的冰冷躯体一一正如想要忘掉他忘掉那毒酒忘掉菱妍阁的漫长日夜一般!
至今都无法理解丝琴最后见面时分外真诚地恳求的那句话:‘你去找秦陌寒，无异于逼死他。’或许是丝琴关心则乱吧?或许是过于杞人忧天吧?或许无了自己，父皇和齐王还能找到另一种平衡砝码制衡下去吧?….…也或许，自己本就不是那唯一的解决办法，而是世人将凤麟的意义过于神化了吧?
“你来的那晚徐副将确实来过。”
回望着恍惚不语的小圣女，肖淇只道她睡的久了脑子顿了，边漫不经心接着话边往内室去收拾案上的书册笔墨。
“按理说这等事本是将军名不正言不顺的，可当夜他却堂而皇之抱了你出去，还一路抱上了马，军中巡夜的职守的全都看见了，我也不知他是何意。”
静静望着博古架旁肖淇忙碌的背影，若离更是一阵恍惚。依秦陌寒一贯谨小慎微的行事做派，他何时曾像如此这般招摇过市?!惯于置之事外明哲保身的他一反常态与势力相当的徐振正面冲突甚至撕破脸皮当真实属诡异……怪不得当日自己在半梦半醒中闻到了茶香，嗅到了夜风，望见了徐振，听到了呦呦马鸣.......
“他带我……去见他了?”
这一刻，她仿佛能够想象到四日前的场面一-那与当日大哥营口兵甲对峙无异的场面。
“见了。”“可说的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肖淇垂下眸，娴熟利落地轻盈转身入内准备浴汤，经过榻边青帐时还不忘留下一抹戏谑的笑颜:“不过……能让他顶着朝廷的压力铤而走险去孤立齐王的….…公主你也是头一个~”
“哈?什么?”若离未听明白肖淇的话，只觉如今已不止于两将相持这么简单，她恍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在不经意间给他找了大麻烦!或许那就是方才突如其来的恨意所及之根源!
“没什么~只是感叹….他竟也有防不胜防被将一军的时候...….”
“许是坏事做多了….报应来了吧?”
却闻那柔婉清悦的声音莹莹笑着，墙边连通内室的青绸纱帐轻盈舞着，肖淇的身形瞬时化作了帐后一缥缈云间的倩影，悦目而空灵，朦胧而恬静。
她想象着过去的无数个时刻.......秦陌寒就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静思着这个神秘的女人是敌还是友…...但无数个时刻，他和自己一样，宁信面前看到的人、说出的话、行作的事….…却不愿去探求真相。
内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撩动水波声，若离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躯体下了榻，悄无声息朝那青帐走去。
帐后袅袅蒸腾着缭绕的烟雾，里面仿佛覆裹着四日前遍地横尸血染乌月的画面.......
愈来愈近，如此真实，历历在目......
“我当日……是不是……特别可怕?”
目光干净得像个孩童，唇声清澈得如空谷筝鸣。那夜的事情，她并非尽数记得，只觉被一股复仇的怨意和求生本能融合的戾气缠绕着、桎梏着、驱使着……自己听不到他们的呼喊，看不到他们的哀怨，却唯能嗅到令人欣悦的漫天尸殍的鲜血味道一一
那一夜，她不再认识自己。
这已是第五次了....!
当年禁苑门前刀光剑影缠迭交错的厮杀、军营秋夜深深刺入秦陌寒背上刀口中的指甲、怡茏院徐程深沉的睡梦中高悬于身前的烛台、深夜出府寻子却险些死于自己刃下的令瑶儿、还有枭首台上的藩锦采
月!…..…一桩桩、一件件...仿佛被那无由而来的怨力控制一般!.…....自
己来不及思考，来不及阻拦--
在那一时刻……自己仿佛不再是自己!
仿佛有一个灵魂……它突如其来地占据了自己的躯壳!.……它分外嗜血，分外骇人，又分外陌生…...…一次次，它杀了人，它闯了祸……却每每留下无法收场的结局让自己来弥补这些过错。
“当日我站得远，看不甚
清....…”水声停了许久，袅袅入云烟的轻柔回声将若离从幻境中唤醒，一时间，又仿佛进入了她的幻境:
“远远的…..我见着有只妖物神志不清地闯进来，即刻便围了一群人，那妖精一害怕便被鬼附了身，不分敌我地开始杀人….…我就在旁边看着，像戏园一般……可眼睛都未眨一下，那满月却变了颜色~”
“今生多临奇观….….皆拜公主所赐!我想……即便是天主降临......也不过如此罢?”
肖淇未回身，袅袅缥缈的余音中却微露戏谑的神色，混了那氤氲缭绕的烟雾水声抑扬挑着遗波。
“你…不害怕?”
若离恍然回神，方察觉自己早已行过了青纱。隔着如绸如纱的袅袅青烟，她望着她……有时候，她无法想象她曾为肖渝国骄纵奢靡的公主，也无法想象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摧残让她变得如此这般。
“那一晚，我仿佛看见了….…从前的我。”
肖淇回眸，向她投来说不清是善意还是诡秘的微笑，莫名一瞬直觉让她感受到此时她心中的欣悦与释然……若离不知，方才的话，她为何仿佛也在享受着那个血染的夜晚.…...
“肖渝国灭国时，我也似这
般……”她回身撩拨起浴桶中散着花香的洌泉，“手上沾满了鲜血，却不得已还要去沾染更多鲜血…...甚至那一刻.…只有夺人性命才能暂且平息我心中的怒火、才能让我以为自己胜了....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
“我也曾是被鬼附身的人…….我懂。”
“那种撕心裂肺至体无完肤的痛……我也懂。”
不知是那烈如焰火的花瓣勾了情，还是氤氲缭绕的雾气迷了心境，肖淇眼中的异色光斑瞬时化作两泉热泪潸然而下:
“你杀人，却不知当时的我有多么高兴….甚至高兴得连我自己都害怕了!我甚至在想一一杀了他们!杀了那些欺我辱我的人!杀了那些疑我恨我的人!把这些年害我国家害我子民弑我神灵夺我疆土的人全都杀光!”
“是不是特别荒唐?是不是特别可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却甩不掉.....….”
“那个魔鬼……它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怎么也甩不掉……只有我死了，它才会烟消云散……”
肖淇垂眸望向水中的自己，这一刻，她仿佛不认识自己。多少次?多少次她想要重新拥有青春年少的善良与简单让将军深信不疑自己的忠贞!多少次她想要忘却旧日的恩怨在这契凌的军营简简单单开始新生……可那一切痛苦的“曾经”偏偏铸造了这只如影随形的魔鬼，捉不到，甩不掉.......
他定也如自己一般….…讨厌着这样的自己......
每每面对他，自己唯有佯装心善，可那隐埋的阴暗却不曾逃过他的慧眼。可自己终无勇气像这小圣女一般将最真实的一面不带遮掩地展露在他面前一一或生，或死一一枫若离从未给他折衷之选!
莫名的，她知道，他如今的选择，换一个人，或许就不一样了。
身后数步之遥处，枫若离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很久很久，她说不出任何话。
她的一字一句都一针见血地戳中了自己的心声!她言的是她，却又仿佛在说自己……莫名的，她不由得相信那种感觉只有她能懂，也只有她会懂!…....尽管自己与她都知道这是错的!大错特错了!….却还是莫名地相信了，认同了一
只因那感觉……太过真实了!
正是面前这个女人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她告诉自己那魔鬼的到来虽离奇诡异却实属真实而而非幻境!是她告诉自己人当真能够不受控制地靠近并成为自己痛恨着的人!
自己恨着“他们”，却正在变成“他们”一一那个侵吞着肉体的灵魂，此时正在一点点溶噬着自己的灵魂!一一她不知该怎样告诉他，亦或该不该告诉他.......
也或许，他什么都知道….那些痛，那些恨，他全知道......
只是不说罢了。
“多么幸运啊…..你有人投奔，你有他帮你…可当初的我….…却谁都不认识，什么都没有......”
“隐忍多年，直至现在，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肖淇默默望着手中氤氲着雾气的玫瑰，一对婆娑泪眼黯淡了神色，苍白的嘴角悄然现出自嘲的讽笑:
“当我看见这些日子他每晚在这帐中守着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当初他的一念善意…..倒底是福还是
祸....他在救了我们的同时，又是否知道……这才是祸根呢?”
“许是不知道罢?.....许是他自以为能驾驭鬼怪罢?……不然..…作茧自缚……便真是蠢了。”
肖淇自说自话，却一时不知心中作何感受。不得不承认，将军如今对这小圣女的收留与宽纵实属荒唐愚蠢的作茧自缚!今日是得罪齐王得罪莲妃得罪兵士明日不知又是什么!
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全知道!他也在衡量利弊!可他还是这样做着......
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接近崖边的深渊.......
他本不是这蠢人，却心甘情愿而毫不自知地走入了她的坟冢….....若自己能将他唤醒自己定会去做!可这次..…只恐怕自己赔上性命，也无法将他唤醒。
有时，每每念及他，她便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后这幸运得无厘头却让人恨不起来的小丫头。自己留在这里本为报答将军之恩，怎奈四年过去了，他却未给半分信任，一国公主反倒成了他国公主的佣人。
她知晓，这是秦陌寒的试探。自己只有伺候好了这位小主子才有理由让他相信自己当真放下了旧日仇恨。但王族的血脉是不变的，自己生来继承的高傲也是不变的.......虽然自己很想很想拥有善良回归简单，可还是会羡慕，会嫉妒，会心痛如绞!
“抱歉……我……不知我在说什么。”
“你歇着罢!记得把浆饮了，我先去客帐了!”
忽而一瞬夜风带入几许微凉的清醒，肖淇忽而意识到自己失了态，立时扬起袖不自然地抹了把泪，勉强装出一副毫不和谐的笑颜，继而未等若离回言便逃避着目光三两步闪身出了帐。
室内独剩了自己一人，静望着翻飞在夜风中的青帘，方才历历在目的画面翻云覆雨般在若离脑中接连浮现.......
自始至终，都像是她的独白。自己每每想要出言，却又在一个个瞬间不知何言以对。如鲠在喉，如箭触弦，忽而一瞬莫名的错觉让她相信一一
这……仿佛就是自己的明天。
或许，今夜，她当真点醒了自己!
有些事，该放下了。
只有自己甘愿放下，他才有机会放下一切，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