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是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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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载,花谢花开,转瞬即逝。
和裕二十一年,帝京楚垵城。又是一个初秋。
碧慈湖畔。
满湖的荷叶依旧还是那样亭亭玉立。尽管入秋以来,秋霜早已经把它们荼毒了不下十几次,但是那荷梗还是不肯就此认输,桀骜中不乏浑然,一根根皎皎的挺立着。
荷花自然是看不到了,但是那股幽幽的莲香,依旧迷迷离离的在水面上萦绕着,似乎是要在这乍寒还暖的素日里,留下最后的一点属于自己的蕴味儿。
龙芝婵拢了拢头发,又使劲地提了提鼻子,一股熟香混合着清晨特有的露寒,便精灵灵的直窜进鼻孔里。
——经霜后的莲蓬,这种绛酥一般的暗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种淡雅香味儿,素寂中不乏甜润,甘冽中暗含宁渍,实在是给人一种爽薇薇的感觉。
每天早上来这里看荷,几乎是她的必修“功课”。
尽管十八年来颠沛流离,尽管自己到现在还是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尽管从小就是吃着那酸烂腐臭的“百家饭”长大的——那味道,就连现在回味起来,都会马上干呕欲吐,痛肠扯胃,但是——
“唉!”
龙芝婵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静了一会儿,她便在清晨的微寒中一绺绺的清洗自己的思绪,任那清晨的剔露把自己的秀发以及面颊打湿,一滴,两滴——
是清泪,混合着剔露缓缓滴落,莫不是要让它们来清洗自己已经猥垢的魂魄?
“哟,这不是翠寒院的‘凤羽兰’凤大姑娘吗?怎么着,一大清早就在这儿孤芳自赏呢?”
一阵怪里怪气的叫声,夹杂着一股酸酸的腐气,并伴含着显而易见的阴恶与嫉妒,仿佛是从垃圾缸里甩了出来,一下子扎进了龙芝婵的耳朵里。
“凤羽兰”是她在翠寒院的艺名,尽管她名义上也是一名妓女,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堂而皇之的叫她,恐怕来人也一定暗含不善,并咄咄含刺。
龙芝婵转过头去,而一忽儿之间,脸上却换上了淡淡笑意,清而浅的,像是小小水洼里的一滩死水,忽的投进了一颗石砬,弧度完美却瞬间即逝,眉宇轻轻一挑,目光在粼粼转动间,早已生出诡谲杀气,令人顿感生铁一般的冰寒——
“怎么着?‘兰欣院’的伍氏大妈妈,京城有名的铁腕老鸨子,打得手下姑娘投河跳井抹脖子,被抓了班房,花了八百两纹银把自己买出来,又让自家姑娘陪着京城府尹蒯老爷白玩了三个月才捞回自家性命的主儿,今儿又上这儿找靠山来了?”
这一席话,恰似一顿劈天板砖,砸得这伍氏老鸨子顿时哑了语。只剩下混白而酥嫩的胖脸上,那两个青核桃一般的不停眨动的眼睛,以及一副炸鸡一般的惊愣呆死的神情。
翠寒院与兰欣院是京城有名的两家老字号妓院,多年来明争暗斗久矣,这三五年来翠寒院生意鹊起,特别是随着“凤羽兰”龙芝婵等数位姑娘的女大十八变,把京城里那些不惜千八百两银子买一条狗的公子哥们几乎都拉了过来,难怪得这伍氏一见到龙芝婵就七窍喷火。
“你,你放屁!你胡说,你,你是‘勺子’养的。没爹没娘的货色儿!”
“勺子”是京城土语,其实就是“biao(表)子”。
龙芝婵自幼不知道爹娘是谁,十三岁来到妓院,对于这样的话,伍氏自以为一定是狠狠地戳到了龙芝婵的痛处。不禁暗暗得意。
“哟,我是勺子养的,那您是什么呀?自幼跟着勺子转,手下一帮勺子,靠着勺子吃饭,天天打着勺子骂着勺子,还得搂着勺子,我凤羽兰虽然落入风尘,但最起码到现在还算是洁身自好呢,人人都知道我卖艺不卖身,可您呢?不知道上几辈子就已经是祖传大勺子喽!”
“你、你、啊——”
这一席话,犹如是压倒水缸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肥硕的身躯竟然猛地一挺,两个“青核桃”向上一翻,一脸的橘皮瞬间变得干硬青紫,被电击一般的直挺挺的往后一倒,匍匐在了地上。
“噗通!”
尤恰似倒下了半面板墙。
一股白白的“豆脑”,顺着嘴角粘粘的流出来了,两只青核桃只剩下了乜斜着的一条线,两只“果仁儿”还在里面不停地转动。那神情恰似咬败的母鸡,既得装死,又有被掐败后的无奈。
“哼哼,”龙芝婵轻轻哼道,“风月门中有名的伍氏大妈妈,就这么不经逗啊?还用得着躺下装死?赶明儿让你家那些大勺子都好好学学,赶着巧的学学别人家咋做生意,不要成天的闷着母鸡不下蛋,还要到处乖嘴儿扯舌头!难不得的还要姑奶奶每天教训你一次?!”
龙芝婵甚是厉害,这一席话再扔出去,地下的“大茶壶”就只剩下哆里哆嗦伸腿瞪眼儿怂脑袋的份儿了。
这情景倒是让龙芝婵颇觉好笑。
心岚中忽地扯开了一片浓霾,一席阳光照进来,遍地温暖。只可惜地面上躺着一只硕大的蟾蜍,蹬着四条腿肚皮朝天,鼓噪不出还要胡踢乱踏,白皙的肚皮却也难掩身下的癞痢,让人甚觉恶心。
待到龙芝婵带着一身胜利的微笑一转身,却忽觉异香浓郁扑鼻而入——哟呵,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勺子”,跟着几个拧眉瞪眼的大 “锁子”(打手),已经从天而降,凶神恶煞一般把她层层包围了。
——很显然,他们都是兰欣院的人。
“哼,算你狠!”地下的伍氏顿时来了精神,停止了抽搐,从地上狗熊一般的晃着肥臀爬起来,扭了扭大号水桶腰,抹了抹双下巴磕,瞬间通了电一样,登时满脸的文攻武卫斗私批修——
“孩子们,给我打,好好的教训教训她,在她那小花儿脸蛋上给我戳几个窟窿,省的她那粉脸蛋再去勾引野男人,撅老娘的生意?哼,让她知道知道,在这楚垵城,我兰欣院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兰苑花魁!”
“哼哼,就是——”
“妈妈说的对!”
“是哩,揍她!”
“姐妹们,报仇啊!”
一群“勺子”阴阳怪气地上来了,张牙舞爪之际,每个人嘴里都“狺狺”地低吼着,嘴巴尽量的咧到耳根下,口水涎涎的滴沥而出,恰似一群忍饥挨饿了三天的母狼,忽地看见了一只肥嫩羔羊。
眼睛几乎瞪出了眶外,血舌头清晰可见,在那一群高高举起的手爪之下,似乎只要几分钟,龙芝婵就能变成碎片,而脸上最少多出几十道沟渠,成为血色河流恣意流淌的地方。
——一群因为她而几乎失去饭碗的主儿,一下子遇见了眼中之钉,焉能不舍命地群起而攻之?!
——而她们哪里知道,龙芝婵却绝非普通的烟尘弱女,早已经暗暗习得一身上好武功,焉能把她们放在眼里?
“找死!去你们的吧!”
“砰砰!”
“乓乓!”
“砰!”
“噗噗!”
“啊——”
闪转之际,一顿凌厉的拳脚便已经环击而出,随着几声叫喊,脂粉飘飘粘尘,裙钗叮叮落地,蛮腰颓颓然倾倒而下,冰冷冷的地面之上,便传来了几声针扎一般的哀嚎与破※处一般的惨叫。
——这些“勺子”,历来只是在红坊乡中矫揉造作拿捏温柔,哪里经得过这样的场面?平素就连大门都懒得迈出去一步,日日笙歌夜夜锦玉,只巴不得哪一个王侯公子痴情富商把自己包养,甚至是赎身而去,这打起架来可不就个个成了挨踹的蛤蟆?
这一幕倒是让伍氏大为惊讶,她绝没有料到,一个风月场上刚刚出道的“嫩雏”竟然会有这样的身手——既如此,就更用不着客气了。
“小子们,大‘锁子’们,给我上,打这个翠寒院的小母狗,也让那翠寒院的苟氏老鸨子知道知道,我伍氏大奶奶可不是好欺负的!”
“哗啦,哗啦——”
金属声震耳作响,铁链子粗如巨蛇,木棒子也有胳膊粗细。三四个妓院的专职打手——俗语的大锁子,龇牙咧嘴的围上来了,专职打人的主儿,一眼便看出手下活儿绝对不一般——
龙芝婵瞬间转变了心思——
“即便武功再好,看来这次也是难以逃过了,我可不是他们几个大男人的对手!想要少吃苦,留得后手在,不吃眼前亏,就只有立刻装熊发嗲!”
“救命啊,呜呜,我,我要回去,别打我,苟妈妈,姐妹们,你们在哪儿啊,呜呜呜,快来救我啊——”
“哼哼哼……”
伍氏的胖脸上,笑靥终于露出来了,不啻于三月花开,遍地春苏。
毕竟是一个柔弱的女子,龙芝婵的瞬间梨花落雨,绝对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打手们互相看了一眼,并没有真的用手中的家什去打她——
“给她点教训就行,把她扔到‘碧慈湖’里去!”
“对!让她好好的洗个澡!”
“哈哈哈哈,好主意!”
“啊——?!”
满湖冰水,一地寒露,龙芝婵暗暗叫苦——
怎奈已经容不得她反抗,四五个打手瞬间过来死死抓住了她,高高的擎起来,恰似托举着一朵柔嫩的秀兰花,面对着满湖荷叶,狠狠地扔了下去——
“去你的吧!”
“去洗个舒心澡吧!”
“里面凉快着呢,舒服得很!”
“啊哈哈哈哈——”
意念中,接下来肯定是“噗通”一声脆响,然后就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弱女子在湖水中上窜下落,呼喊哀号,挣扎求救……
等到伍大奶奶出了气,再把她捞上来,那小小的湿身板一定是尽藏绵软与酥嫩,尽情掐摸。既能在名震京城的名妓身上不出银子的揩油,又能狠狠刹一刹“翠寒院”的锐气,一举两得,嘻嘻……
“嗖——”
想象中的一切却是都没有出现。
一个黑影,轻飘飘亚赛穿云燕子,人们只觉得一阵轻风掠过——
惊愣之际,龙芝婵早已经稳稳地落入了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人抱着她,宛若银燕戏水,轻飘飘的落在了四五米开外,满身华衣,素带飒飒——
“一个柔弱女子,你们就这样欺负她吗?杀人偿命,你们就不怕我堂堂天恩皇朝的王法吗?”
这一幕来之太快,就连龙芝婵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自己的酥※胸一接触到那浑厚有力的胸膛,便过电一般的一麻,一股热流绵绵袭来,她便悠然而醉,如入幻境般弥弥间半晕而去。只有那胸膛中极其有力的跳动声,不断地传进她紧贴着的耳朵里。
“哪儿来的臭小子,你是干什么的?敢管老娘的闲事!锁子们,给我揍!”
躺在他的怀中闭着眼,龙芝婵清晰地听到铁链木棒的撞击声靠近了——
“哗啦——哗啦——”
“嗖——”
龙芝婵只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他一下子飞跃了起来,瞬间轻飘飘几个飘动旋转,一阵拳脚暴打之声便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砰、砰!”
“噗、噗!”
“啊——!”
“啊——!”
随着几声粗粗的哀嚎,四五个男人便棉包一般的仆倒在了地上,夹杂着木棒铁链落地的声音。
“妈的,好、好身手啊!”
“好功夫!”
“好厉害!根本伸不上手啊!”
“你们快滚——!”一个浑厚的声音,威严似铁,“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快跑,快跑啊!”
“快跑!”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裹挟着木棒与铁链撞击的声音,以及女人们的尖叫声,一股脑的轰响起来了,随后都急急地远去了。
“姑娘,姑娘!”
龙芝婵感觉到,一个有力的臂膀在轻轻地晃动着她。
这种感觉,与生俱来的就没有体验过,只是感觉到无尽的温暖。她,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双秋水含烟的“杏瞳”,如春柳依岸般尽显爱悯,怜怜地低着头望着她——直到看到她睁开了眼睛,那人便不禁一怔——
“啊,儒花,是你!?”
阳光下,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她视野上方的天穹下——
鹅绒淡玉冠,配一副丹青水墨般棱角分明的身影,尤恰似一尊玉雕,更兼有古枫的尊逸与秋月的淡雅;
披一件锐色古雅豪裘,轻裘俪俪豪光熠熠,名贵绝伦而极尽璀璨雍华;
暗栗底色锦鹿饰纹的锦袍——衣袂翩飞,长空日月因之添秀;带褛轻飏,瞬间览尽万里烟霞。
那紧紧盯着龙芝婵的双眸中,醇酒的劲烈与秋水的浑凉,竟是在那里浑成一体,自那心扉底处不断的潺潺溢出,凝眸移动间,万千惊澜乍现;回鸿一瞥中,遍地林花哀逊;
粉额,若冠玉落雪;朱腮,似春桃临风;莓唇灵动间,皓齿混成天地;媚然一笑间,尽藏江山万里。
国手丹青,描不尽风韵万一;天野仙尊,难据此惊风傲骨。
这般天成地就的容颜,怎不让人惊魂摄魄,动灵催心?!
“啊——?怎生如此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莫不是真的在前世前生?今生——注定是首次交集啊,可是这‘儒花’——”
龙芝婵的心猛地一动!
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名字啊,可是这名字听起来,又是那样的谙熟,仿佛是——在灵与魂的交葛中真的纠结过?!
“谢谢您,救了我,我,我不是儒花!”
龙芝婵嗫嚅道。
——她,只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