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黑袍: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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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早。
周笑笑步入清冷的夜色之中。
与魏行云约定的时间就是今晚,地点在附近。好在没有睡过头而失约。
她在脑海里复盘刚刚与吴穿银的对话。
——吴穿银最后也没有说清楚来意,关键是没说首领派她找我的动机,这不合理。不过总有无数种理由圆回去,比如可能是吴穿银在见到我之后动了感情放我一马之类的。现在乱猜也没用。
——但即使不谈这个,还是不对劲。前后对不上。
她走进便利店。
店内喇叭道出欢迎光临。而店员只是以睡眠不足的疲惫眼神瞄了她一眼,便再低下头摆弄手机。
那台手机中传来网红锐评时事新闻的声音。“……市民的不安全感,其来由固然是一个个独立的恶性事件,但根本上是我们的社会无法提供必要的……”
周笑笑径自走到货架前,脑中整理还在继续。
——吴穿银表示了是首领授意她来找我的,这是其一。首领抛弃我的理由则是我有卧底嫌疑,这是其二。当然我确实算卧底,但这卧底故事也确实才刚开始,除非知情人透露,首领怎么能断定我是卧底的?退一步说,首领谨慎小心,有嫌疑也不肯放过,那又为什么要派吴穿银找过来?抛弃我证明我不重要,但在这个时间点分出人手找我又证明我有重要地位。为什么?
重要性上出现了矛盾。
重要性。
货架上的商品全都毫无吸引力。周笑笑拿下一罐咖啡,再返回收银台。
“……例如今次的打人事件,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了呢?稍微看深一点,我们能发现是原生家庭的问题,但如果更近一步,就能发现这是我们的体制,乃至民族文明……”
重要性一词在外来的声音的衬托下更显得虚无缥缈。
——能有什么重要性呢?总不至于是首领怀念起自己这个床伴了吧?
然而确实再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吴穿银那边倒还能说道说道,但自己和首领的交集大多数就是在床笫之间,还能是什么呢?
视线落在收银台旁边挂着的品牌各异的避孕套上。
——不,怎么可能是床伴。首领虽然放纵个人欲求,但这种轻重缓急上不至于犯蠢。况且首领是派吴穿银来找的自己,哪有减少床伴的道理。
——……或许我身上有什么隐藏的超能力,故而引来了首领与启示者的重视?抛弃我也是因为对我的恐惧……
少做白日梦了!理性和感性一致提醒道。
梦醒时分。
“我要这个。”她把咖啡摆上收银台,露出招牌笑容。
她这才发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这几天来混乱的作息和对阵吴穿银使她有心无力。半成品的笑容恐怕丑陋且怪异。
然而店员对她的表情全不在意,暂停视频,手法娴熟地给商品扫了码,告诉她价格。
付款,出门。
门顶的喇叭说出欢迎下次再来,店员又低下头去玩手机。
“……那么近日来多发的恶性事件,应该将其视为巧合?共时性?还是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运用我在‘潮流与趋势’第二课中提出的方法论——还没有购买观看的朋友请点击下方的……”
自动门稳当地关上,隔绝了虚拟意见领袖的滔滔不绝。
周笑笑抬手按揉面部。待会还得见魏行云和李华,得调整好状态。
夜风不合时宜地吹过,寒意掠过裸露的肌肤,空间感被冲得七零八落。
她忽然灵光一闪。
——或者重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周遭?
——是了,这样就说得通了。
——吴穿银没有对我表明来意,是因为她压根就不需要直接接触我。她本来只需要暗中监视,但是我连续几天闭门不出导致了她的监视任务很不顺利,于是她才主动找上门来,一边试探我一边给出模棱两可的情报,以刺激我行动。
——那么她现在也在监视我吗?
周笑笑猛地停步。
“啊!”“唔!”
这一停让她与旁边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俱是跌坐在地。
周笑笑揉了揉屁股。看向倒地的另一人。那人穿着黑色风衣,头戴深灰色鸭舌帽,脸上还戴着黑布口罩。
那人眉毛倒竖,一把扯下口罩,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般赶忙把口罩拉上,仅是狠狠瞪了周笑笑一眼。
脸长得还算清秀,看上去是20岁不到的男生,但脸颊上有道疤痕尤其醒目。
不等周笑笑做出反应,他就站了起来,匆匆走开。
周笑笑看着男生的背影消失在十米之外,然后才从地上爬起来。
拍去身上的灰尘,罐装咖啡幸运地仍握在手里,未因摔倒而丢失。
——说来,刚刚的假设是什么来着?吴穿银正在监视我?
——……监视可能是带有爱情的监视吗?
……
……
周笑笑到了约好的地方。湖畔的烧烤区。
一路上她不断强逼她自己思考。假如魏行云先到,该怎么应付魏行云?假如李华先到,也该挑明了问下启示者的意图。
但现实是谁也没提早过来。
周笑笑提着咖啡,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走到岸边缘的栏杆处。
微风,仍旧有点冷,带着烧烤的味道。
身后不时有人经过。闲来散心的一家三口、窃窃私语的年轻情侣、夜跑的中年男人、酒。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如果吴穿银也在看着这副景色就好了。
拉开易拉罐的拉环。
……
周笑笑的人生绝算不上顺利。
约六年前母亲杀死了父亲。流程还算明晰:母亲找了情人、父亲兴师问罪、母亲反杀即将冲动杀人的父亲。但出轨的消息是母亲透露给父亲的,所谓的反杀实际是蓄意谋杀,经济上两家亦早有矛盾,亲族对着甩结婚期间的真伪难辨的证据,从感情不和吵到谋财害命,母亲的情人拼命表示跟他没关系,母亲又开出了什么精神疾病的诊断证明。总之结果是父亲死亡,母亲锒铛入狱。其时周笑笑正好成年,算是以最糟糕的方式独立了。
期间她也不可能是完全看戏,然而她根本就无权踩下刹车。年龄且不说,故事核心流程里本就没有她的戏份,改成丁克家庭或新婚夫妇也没差。最后只有一些亲戚借她捞到了点不痛不痒的利益。
家庭背叛了她,她拿着政府的补贴自然而然地过上了独居生活。不久后她与童年好友重逢,而童年好友正因经济问题在考虑把小屋租出去,两人一拍即合,周笑笑搬进了那间“据点小屋”。
“我没法给你多的承诺,不过这里今后就是咱俩的据点。”童年好友这么说。
从家庭到据点,世界也丧失了距离。
四年之后,童年好友病逝了。是旧疾,出生就有的生理缺陷。周笑笑也早就知道这点,意料之中的悲剧,没有奇迹出现。好友的家属特别善解人意,允许周笑笑继续使用这间小屋,定期打扫卫生即可。于是两人的据点又变成了一人的据点。
亲情、友情……周遭的一切总在不断地弃她而去。要说的话,全界会和吴穿银也不过是替“抛弃”再添了两份实例。
但真的能算抛弃吗?
父母在她未成年时确实尽到了助她成长的责任,友人非亲非故更是已仁至义尽,要是去埋怨友人“为何不能好好活着,再多陪我一段时间”,就反而是她自己无理取闹了。
不可能是抛弃,别自作多情了。“抛弃”一词需要客体,需要一个被针对的对象。但没有人针对周笑笑。金钱、契约、计划、疾病,他们不过是自顾自地活,又自顾自地死罢了。
人生就是如此脆弱单薄,仅是负担个人的欲求与环境就到了极限。如履薄冰……不,该说是薄壳吧。
也因此,“悲剧女主角”这样的客体并不存在,人与人之间本就没什么紧密的联系。社会本身姑且不论,但人情社会就只是人造的茧房,也只是一层薄壳。脆弱、易碎、流于表面。
……
喝下最后一口咖啡。
“久等了,不好意思。”
声音从后方传来。
她转身,看着后方的魏行云。
——你也只是一层薄壳。
周笑笑以阴暗的心情评价到,脸上却摆出截然相反的完美笑容:“没等多久。让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