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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番外1:辩机和高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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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年春,大总持寺扩建已经进入到尾声,外面刚刚下了点清雨,春日的夜,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泥土味道。

夜已经深了,只有万法堂的烛灯还亮着,一位年轻和尚手持着杆磨得发旧的羊毫笔,正在墙上专注着抄着经文。

这篇经文,乃是玄奘法师刚刚由梵文编译而成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是诠释‘诸法皆空’重要释家教义的一篇。

编译的过程不算顺利,对于‘性空幻有’的理论,诸位大德的理解产生了极大地分歧。

有人认为‘性空’指的是‘一切佛法’或是‘一切世间现象’都没有实在的自性,但是并非虚无,人们常常会被世间的假象所蒙蔽。

可有人却认为,所谓的空不过是观自在的空,你认为他是假的,他才便成为假的,即使是真实的,也会认为是假象。

在这种时候,自己常常会选择沉默。

因为自幼生长在寺庙中,日日聆听佛音,大德口中的一切佛法,甚至一切世间万物,对于自己来说,总像是一场毫无波澜的幻象。

即使,自己的能力已经列席了贞观十二年的佛道辩法。

可他还是觉得生命中,似乎缺少一点什么,以至于自己无法得到佛法的真谛。

犹如一谭死水,无法流动,也毫无触动。

烛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当《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第一章快要写完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外面吹来一阵夹杂着雨水的凌厉气流,烛火晃了三晃。

随后,门又被人关上了。

辩机并没有在意进来人的目光,而那目光在自己的身上上下逡巡了两圈,最后才开了口。

“见到本公主?你为何不跪?”

那声音听起来清清凉凉,却带了股无法掩饰的傲慢气。

辩机没有回头,继续一笔一划的写着,只答道:“我是僧人,不是仆人,公主若想人跪,怕是要换一个地方了。”

高阳公主听起来有些吃惊,良久,才又说道:“你这个和尚倒是挺有意思的。我记得你,你叫做辩机,今晨我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跪拜于我,窥视我,只有你没有。”

辩机这才想起来,早上师父道岳曾经带着高阳公主与房遗爱驸马来过这里。

此次寺庙扩建,据说是几位驸马布施了许多银两,这回来,是来查看工程进展到了什么地方。

早上的时候,自己忙着抄经,只在磨墨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来人,房驸马一直在与师父攀谈。

而这位公主,穿着十分华贵,头上的步辇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额头上一抹桃花瓣,像是刚从树上掉落的英粉。

辩机仰着头想着,抹掉落在鼻梁上的一抹墙灰,才在那句话说了很久之后,才想起来要说些什么。

“公主请自便吧。”

“自便?”

高阳的语气有些疑惑,她环顾了四周,堂内什么也没有,除了辩机写的这面墙有字之外,其他几面墙刚刚刷过白灰,只有堂内正中间有一张案几,上面放着一盘墨,一摞佛经。

高阳迟疑了一下,然后奔着那张案几走过去。

身后响起裙摆摩擦的声音,然后是揉捏荞麦麸的窸窸窣窣,这时,辩机才缓缓转过头去。

他没有看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公主。

相反,辩机看到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穿着一身非常素气的罗裙,披散着头发,也没有施粉黛,连眉心那个桃花瓣也不见了。

她的脸在昏暗的烛光里也是粉白色的,但日常精致的保养也没有办法掩盖住略有颓靡的气质,疲惫的双眼下有两个淡淡的黑眼圈。

“我失眠,严重失眠。”

高阳忽然说道,“无论到哪里都睡不着觉,大概已经有三天没合眼了。”

她有些窘迫地又揉捏了几下怀中的枕头:“我在你这躺一会...你...你不介意吧?”

辩机摇了摇头,算是默许了,继续转过头抄自己的佛经。

毕竟一位公主的话,说不清到底是请求,还是命令。

“好。”

高阳自顾自的说了一句,揉了揉枕头,躺在了案几的竹席上,手垫在脸庞底下开始看辩机抄佛经。

辩机的字很好看,同样是正楷,虽然不如欧阳询那种方圆监施的劲挺,可几乎没有一点修饰或是烟火气。

就像这个和尚长得一样,宽额邃眼,薄唇微抿,流线形状的下颚,就...一点也不食人间烟火。

“你这里有没有蚊香啊,有的话,给本宫点上一支,可好?”

过了一会,高阳突然又喃喃说道。

“公主还是回去吧,这里窗子还没有封好,有很多蚊蚁,不适合您这种尊贵的...”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已经响起轻微的鼾声,高阳公主已经蜷在狭窄的竹席上,抱着自己那个漂亮的蜀锦枕头睡着了。

不是说失眠么...

辩机没有多理他,待到《波若经》第一章抄完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辩机轻轻转动了僵硬的肩头,倦色已经爬上了眉眼。

高阳睡得一动不动,占了他的席子。

辩机叹了口气,只好伏在案几上,合上了眼,再起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外面传来诵经声。

辩机睁开眼,竹席的方向已经空空荡荡,高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师哥!师哥,你的早饭!”外面传来了释祥的声音。

“请放在窗边吧。”

辩机应了一声,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又开始研墨。

“师哥,工期又提前了。主持说余下的工程需要在佛诞日之前完成。”

“佛诞日?”

辩机掐指算了算,还有六天。他抬头看了看堂内周遭。

六天,还剩六面墙,抓紧一些的话,应该能写完吧。

“师哥我走了啊~馒头还是热的,你记得吃!”

说完,释祥就屐屐踏踏地走远了。

辩机没顾上吃,转头继续抄经,每日清晨的这一段最不好抄写,因为要爬到梯子上,要仰着头,还要保持平衡,最重要的是,心无旁骛,一个字都不能有错。

抄了一柱香的时间后,扶着梯子的手臂渐渐感到酸痛,辩机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却发现窗台上的馒头少了一个。

辩机想了想,唤道:“小月禾,是你么?”

话音刚落,一双大眼睛就从窗子后面冒了出来,有些畏缩地盯着自己。

辩机摇了摇头:“你怎么又从狗洞偷偷钻了进来。你要是再钻几次,让我师弟发现了,会把你赶出去的。”

小月禾往嘴里塞了一口馒头,边嚼边道:“不会的,我跑的很快,他追不上我。”

“对了,最近不要叫你阿娘来找我的麻烦,我在赶工期,无暇与她辩论。”

“不会的,娘最近烦心的很,我阿耶这一阵子常来观里,说要带我入府认祖归宗,阿娘很生气,说是我与他毫无关系,就算把我发卖贱籍,也不会踏入他们家府上半步。”小月禾挠了挠头,又问道:

“大师父,什么叫贱籍?”

辩机喉咙里哽了一下,只说道:“你阿娘说的是气话,不要理她。下回我定要说要她,怎么可以在小孩子面前说这种话,你阿娘也是有道心的人,怎么一遇见情爱之事,变得如此偏激。”

小月禾不知道该回什么,一个馒头很快就吃完了,抹了抹嘴,又盯着最后一个馒头。

“你这是多久没有吃过饭了,饿成这样。”辩机把最后一个馒头也递了过去。

小月禾迟疑了一下,又看向他,辩机又道:“你吃吧,贫僧不饿。”

小月禾这才接住,开始大口大口咬了起来。

“最近不要在我这里乱跑,这几日有贵人在寺中小住,要是冲撞了贵人,会连累阿娘的。”

小月禾点了点头,然后跑走了。

辩机继续抄经,不知不觉,天色又暗了下来,外面的人声渐渐息止,寅时三刻,院里响起暮鼓,一下,两下,三下。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不多一会,门又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高阳没有贸然进来,而是确认了辩机在里面后,才迈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抄经?”高阳问道。

她的声音不像昨夜那样倨傲,语气很随意,倒像是自己不该在这里一样。

辩机道:“这是我的职责。宣扬教义,开化信众。”

“职责?”高阳轻轻笑了一声,又坐到了那张竹席上,“你倒是很尽职守责嘛,别的和尚都睡了,只有你不睡。”

“我要在佛遇日之前,把这些都抄完。”

桌上摞着佛经似乎比昨日更多了,高阳皱了眉:“这些什么时候能抄完啊?”

“很快。”辩机答道。

高阳摆弄案几上的东西,发现桌角上摆着一根驱蚊的线香。

她的语调里突然有些欢快:“你怎知道今晚我还要来?”

辩机顿了手,这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如实答道:“我不知。昨夜公主说这里蚊子太多,我也便才想起此事,也觉得好像被蚊子咬了,有些痒。”

高阳看到辩机脸颊上的确有几个泛红的地方,可能这和尚体质容易过敏,一咬就会红一大片,像喝醉了的微醺,不免觉得好笑。

“既然被咬成这样,有了线香,为何不点?”

“我忘了。”

辩机有些难为情的转回身去,不想再接受高阳带着笑意的凝视目光:“而且太短了,我只得了一支,很快就会烧没。”

高阳笑意更浓,这和尚还真是嘴硬,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来?

今夜虽没有雨,但是天气阴沉了一整日,花丛里面水汽未干,高阳没有穿鞋,光着脚。

也不知道为什么堂堂公主怎么总喜欢光着脚走来走去,在深棕色的法堂地面留下一串脚印,前面的水印深,能清晰地分辨五个圆圆的脚趾印,后面淡薄的接近于无。

这脚印让辩机想起月下山岗里的白兔,红色的眼睛,五个粉嘟嘟的肉瓣,众生皆是幻象,公主和白兔,大概没有太大分别。

高阳拄着脸颊,安静地看着辩机抄经,一盘墨很快就写光了,辩机从梯子上下来,却看见案几上的墨已经研好了。

“多谢。”

高阳笑了一下,却听辩机又问:“为什么失眠?”

高阳没听清,嗯了一声。

“我以为你作为公主,应当什么都有了,为何失眠?”

“你说的不错。”

高阳若有所思道,“我确实什么都有了,我的哥哥是天子,我的丈夫是丞相之子,我虽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却也不用承受后宫那些为了荣宠而争斗的烦恼。是啊,我为什么会失眠呢?大概一个人什么都有了,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得到...整日惶惶...”

高阳说罢,有些疑惑地又道:“可是奇怪,你这里什么也没有,我却觉得很踏实,很快就睡着了。”

“那你便睡吧。”辩机道。

“我今日还不算困。”高阳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个小食盒,“你们寺里的东西实在是太难吃了,我命人买回来了一些糕点,嗯...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高阳打开食盒,里面端端正正坐着两只糯米做得白兔,红色的眼睛是两颗小红豆。

“不必了...我不...”辩机下意识地向窗台望去,盘子里盛装着两个已经凉透的馒头,寺里面讲究过午不食,早上的斋饭被小月禾吃光了,辩机这才想起来,好像自己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

高阳端着食匣的手一直朝他举着,说道:“一同吃一点吧,好歹我也是个公主,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辩机没有过多推辞,捏了一只糯米兔,放在唇边咬了一口,冰冰凉凉,有股桂花的甜糯。

“驸马不许我晚上多吃甜点,说那样会变胖。”高阳撅着嘴,吸住兔子耳朵,“他不许我赤足,不许我穿胡服,不许我吃冷茱萸,说那是贫民的食物,最过分的是,他还不许我不让他对着我行君臣大礼,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夫妻,为什么早起,用膳甚至睡觉,都要行一遍君臣大礼...这太不令人畅快了。”

辩机说道:“听起来房驸马是不许你不好好做一位公主,他出身三公世家,自然极其恪守君臣纲常,即使与你结为夫妻,也是不愿坏了规矩。”

“可是我却不喜欢这样。”高阳叹了口气,“你看,我虽是公主,看起来什么都有了,可是却不能恣意的活着,处处受人限制。我现在想,要不要像三姑姑一样,养几个面首,故意气气他...”

辩机着实噎了一下,咳嗽道:“还是...别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辩机又重新爬上梯子开始抄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看时,高阳已经睡着了。

线香果然烧的很快,蚊子又重新围拢过来,辩机放好经书,见高阳白皙的脸上趴着一只黑黑的虫,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掸,手指未等触到,高阳突然睁开眼睛。

辩机忽然意识到这样不合礼数,手再收回去,却也来不及了,只能悬停在半空。

高阳眼角微挑,目光有些迷离,朱唇轻启,喃喃道了声:“驸马...我没有偷吃糯米团子...真的,不要喋喋说个没完,人家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高阳眼睛眯起时,两颊会挤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像落雨时碎花打着旋,辩机愣神了片刻,心不知怎地,好像跳漏了一拍。

就这样,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高阳没完都会赤着足,带着雨水的味道,在夜色最浓的时候来到这里。

万法堂也不再空旷,第三面,第四面,第五面墙都已经写好,满满登登的经文填补了原本并无一物的空白,辩机的心似乎也开始充实起来,甚至有些期待夜的到来。

很多时候,高阳只是托着腮,默默地看他抄经,只是偶尔,在辩机抄累的时候,两人才会聊上几句。

第四天的时候,高阳刚刚坐下,便惊叫起来:“辩机!这里怎么有个死鸟!”

她这一叫,辩机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待到近前,他才松了一口气:“它还没有死,尚存一丝气息。这是白日里,小月禾送来的。”

白日里,辩机刚打开窗,就看见小月禾满眼擒着泪水,站在窗前,一见他,就忍不住啜泣起来。

哭的辩机手足无措,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只能好生安抚,问道:“...你...你怎么了?你别哭啊?你娘又骂你了?”

“没有...大师父...我娘...我娘没有骂我...是因为这个...”小月禾打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只小麻雀,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它已经从树上摔了下来,我怕...怕它死了,就立刻带它到您这里来了...大师父,他是不是没救了...呜呜呜...大师父,它不可以死掉,它要是死掉,它阿娘就找不到它了...哇...”

小月禾手捧着麻雀大哭起来,辩机没有办法,只能将麻雀接过来拖在手中,安慰道:“别哭了,交给大师父,嗯...大师父念经超度它,它阿娘就能找到它了...”

小月禾真的不哭了,忽闪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父念完经后,它阿娘真的能找到它么?”

“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父不会骗你。”

小月禾点点头。辩机摸了摸她的脑袋:“快回去吧,你要是不回去,你娘该找不到你了。”

小月禾听了以后,立即扭头往回跑,可这麻雀却留了下来。

高阳听后,眼睛眯成一道新月,笑道:“不是说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么,怎么还骗小孩子?”

辩机叹了口气:“没有办法。总不能让朋友伤心。”

“朋友。你交的朋友可真是奇奇怪怪。”高阳顿了一下,忽地问道,“那我也算是你的朋友么?”

“公主您...”

高阳打断他道:“不要顾虑太多,别拿我当公主,就那我当高阳,一个普通女子高阳。”

“您...”辩机迟疑片刻,接着道,“你我相识这许多天,也算是朋友了吧。”

高阳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天上最亮的星星,笑的也很开心,辩机也忍不住欢快了起来,过了一会,高阳又说道:

“我听说,你本来是这辈最为杰出的弟子,却因为不善交际,住持便没打算让你接替道岳萨婆多部长老的位置。”

辩机沉默地听着,高阳继续说道,“作为朋友,用不用我...”

“不必了。”

这回换做辩机打断了她:“世事随缘,我也无心做不做什么长老,能完成我的职责便好。”

“哦。”

高阳轻轻答应了一声,良久,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辩机抄经书的声音,高阳好像有点尴尬,又说道:“看你写了这么多天,我才发现,你写的这本经书,我以前并没有看过。这本经书叫什么名字?”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没看过很正常,这本是玄奘国师新译的,算是大乘佛法的集中论述。”

“是么?”高阳拿起一卷,认真读了起来,“这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什么意思。”

辩机答道:“大概指的就是,人间万物,本是空无实体,皆乃虚幻。”

“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是真实的事物,怎么就能说没有。”高阳用经书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疑惑道,“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慧根,那这样,辩机”

她突然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的道,

“我问你,你看我,美么?”

辩机望着她的容颜,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她问的是佛法,而不是什么别。

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释家法说,众生色相,皆为空幻,你在佛祖眼里,与老妪、幼童、男子皆没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年纪轻轻,动不动就要吊书袋?”

高阳有些气:“我不问你我在佛祖眼里是何样貌,我就问你,对,就是你,辩机和尚,我,高阳公主,美还是不美?”

她问得如此直白,辩机突然感觉局促起来,可她神情又是如此认真,不像是在看玩笑。

辩机只得也得认真起来,端详起那张脸,可能是因为最近睡得好了,有了神采还是她原本就生的那个样子,眉眼灵动,嘴唇绯红,眉心点绛着一片桃花瓣,他由衷答道:

“公主你...是美的。”

“那我也是虚幻的么?”

“这...”

。辩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高阳突然站了起来,踱到梯子旁边,一把拉住了辩机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辩机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这个空隙,高阳又将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摸摸。”高阳道,“我是真实存在的,怎么能是虚幻的呢?”

辩机不敢动,那只手温热,小巧,柔弱无骨,的确是真真实实,存在与眼前,看得到,也摸得到。

高阳狡黠地笑了一下,又露出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把手松了开,说道:“你看,你那书里,是不是也打了诳语?”

辩机的手还僵在原地,这才想到要抽回去,胡乱地点了点头,又转过去抄经书。

高阳欢快地坐回竹席,又托起腮,过了片刻,突然又说道:“辩机,你写错字了。”

“我没有。我从不写错。”辩机矢口否认道。

“真的。你真的写错了。”高阳直起腰,指向墙面,那个‘佛心’的‘心’,多了一点。”

辩机慌乱地看过去,心的首部,确实多了一点。

高阳抱着枕头大笑道:“辩机和尚,叫你嘴硬,这回真的写错了吧。我看啊,你这佛心里可多住了一个人那!”

辩机手足无措地拿起刮刀,红着脸往墙上刮去,抄了二十几年的佛经都未曾写错过,怎么今日偏偏...

身后的高阳笑的更厉害了:“错了错了,和尚,你把两个点都刮去了,你的心要空了!”

“别笑了。不要再笑了...你都快把贫僧搞糊涂了。”

看着辩机满脸涨红的样子,高阳别提多开心了,这也是辩机第一次,看着席地而坐的那个女子,不像一个公主。

第五日的清晨,或许是上天眷顾,麻雀奇迹般地睁开眼,能发出轻微的鸣叫声,辩机很高兴,喂了它一点水,准备晚上给高阳看。

可是他等了很久,直至午夜三更,高阳都没有来。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辩机突然没有心情再抄经,收了笔墨,开始收拾经书。

收到最后一本的时候,门又被打开了。

高阳走了进来。

高阳的神情与昨日大不相同,她的头发很乱,面容憔悴,眼下又挂了两个黑眼圈,简直比第一日见她的时候更懊丧。

辩机突然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感。

高阳没有熟稔地坐到那张竹席上去,而是有些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没有关门。

“你怎么了?”辩机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不禁蹙紧了眉头。

“驸马发现我晚上偷偷跑出来的事情。”

“你日日如此,被驸马发现是早晚的事。”辩机坦然地说。

“可是,驸马不让我与和尚做朋友。”高阳说着,渐渐带了哭腔。

辩机思忖片刻,问道:“那你呢,你愿与我做朋友么?”

高阳屏住了呼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呼之欲出,突然,她有些神情激动地答道:

“我也不愿!”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辩机的心情突然沉入了水底一般,有一种情绪淹心漫肺地泛滥上来,他的嗓子眼儿和鼻子都有些酸酸的。

辩机沉下眉眼,缓缓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夜深了,公主,你该回去了。”

高阳没有动,辩机余光瞥见,有大颗大颗的眼泪,珍珠似的连串落在地上。

“我也不愿...”高阳重复说道,“辩机,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你说...什么...?”辩机不确定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说,和尚。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一瞬间,作为万法堂执掌法度的大弟子来说,辩机的脑子里首先出现的不是‘犯戒’两个字,而居然是,“我也喜欢...”

然而,他的口又不允许他继续想下去。

羊毫笔杆被自己死死握在手里,掌心浸满一片浓墨。辩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应她。

案几上的麻雀发出了叽叽的啾鸣声。

高阳又说道:“我不应该再来这里了,我可能也不应该...不应该再见你。终究,我不是一个普通女子,而是大唐的公主,即使不是出自我愿,也很容易不小心改了一个人的命,辩机,你很好,你的佛心,与世无争,我不想因为我,扰了你的清静...和尚...再见吧。”

说罢,高阳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出去,她的背影决绝,不带有一丝犹豫。

“可是你已经扰了我的清静......”

辩机喃喃自语道。

万法堂抄经第七日。天色一直阴阴沉沉,辩机身体有些浑噩,但是头脑还是清明的,事实上,可能是有些太过清明,以至于昨夜一夜都未能合眼。

即合不了眼,也毫无困意,只能起来抄经。

她今天,大抵不回来了吧...

辩机心里有一些念想,却不敢再多一些念想。

天色逐渐黑了下去,黑到外面没了人声,黑到万籁俱寂。

与辩机一起的,只有经文,墙上所有的文字好像都变成了绳索,将他捆绑,旋转,吊在虚空之中,一遍一遍经过他的脑子,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经文。

外面的门突然被打开的时候,辩机从虚空中,猛然坠落地面。

“是谁!”

进来的小女孩被凌厉的呵斥声下了一跳,险些哭了出来,待到辩机看清,才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神色。

“小月禾,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你...你手里面拿的什么?”

小月禾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后面藏着的东西拿出来,犹豫半天,还是拿了出来,摊在了辩机面前。

是一个精致的绣花枕头。

“你...!你这枕头哪里来的?!”

辩机一眼就认出,这个枕头是高阳每日带过来的那只。

“庙里有个姐姐,长得非常漂亮,我看到她好几次了,就偷偷钻狗洞到她的房间里去...拿的。”

“这次你真是闯了大祸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姐姐是当圣上的亲妹妹高阳公主,偷窃皇家之物,是要杀头的!你这回可要连累了你娘!”

“我...我不知道...”小月禾吓得快要哭了出来。

“还不赶快把枕头还给人家!”

“还不成了...”听到会连累阿娘,小月禾已经浑身开始打起了哆嗦,“我听他们说,姐姐今晨已经回家了,不会再来了...我...我上哪儿找她家啊!”

“你真是...”

小月禾丢了枕头,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别哭了。”辩机没有半发,说道,“你先回家吧,这个东西放在我这,我来处理。”

小月禾听完了,立马不哭了,抽泣着看着他。

“行了。快走吧,这么晚了,你啊娘该担心了。”

小月禾点了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辩机叹了口气,踱到门口,关上了门。拾起那个枕头,走到了案几旁。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不知该何去何从,转而看向那个枕头。

枕头孤零零的,带着一股潮湿的雨水味道。

突如其来的,辩机觉得自己累极了 ,好像几天几夜都未曾合眼,他学着高阳的样子,捏了几下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万法堂已经修建好了,琉璃雨檐之下,高阳站在那里,赤着足,轻轻提着脚下的雨水,眉心是那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桃花。

她抬起头,满眼都是笑意,对自己轻声说道,和尚,原来你也来这里了。

外面真的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不知是谁唱起了佛偈之歌:

“诸法皆空,了死脱生,得大自在,人生在世,水月镜花,不过飘渺,黄粱美梦,幻境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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