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前面的路,到底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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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依旧跪坐在原地,垂着眼,眼泪一滴连着一滴,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是关不上的水闸,看着有些可怜,有些委屈,一点也没有大唐第一纨绔该有的风流样子,就像一个丢了心爱之物的小孩子。
“你们都出去,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滕王说完半天,站在门口的人也没有动,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非要看自己在这里出丑,于是他开始发起脾气来:“你怎么还在这里?本王说的话你没听见么,滚出去。”
“不是不让我走么?”
滕王这才发觉站在门口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裴戎,鼻涕眼泪都还没来及擦,起身奔向他,又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崇德?!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裴戎有些无奈,垂眼看着他的脸,伸手抹去了还挂在脸上的泪花:“要我不走也可以,你还是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崇德你说,别说一个问题,一百个问题我都好好回答你。”
“好,那我这次不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换一个问题,只问一遍,你要是还想骗我,我当即就走。”
“你说。”
“那我可就说了。”裴戎瞧着他的眼睛,“当时乌湖海上刘钰璎制作了三支断手法印,无畏尊者和与愿尊者如今都已经现世,最后一个降魔尊者,他现在在何处?”
滕王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个,笑容缓缓僵在脸上,又开始有些犹豫起来。
“不说我走了。”裴戎转身道。
“别走别走,我说。”
“要说就说实话,我在大理寺干了十几年,听得出来。”
滕王吞了吞,不情愿地说道:“以前李福嗣曾经说过我生性放荡不羁,殚溺于声色,终有一天会败在一个情字之上,他说的果然不错。”
“少说废话!快说。”
滕王眨了眨眼,再次与裴戎确认了一遍:“我说了你就不走么?”
“说实话便不走。我裴崇德何时骗过你?”
滕王心里盘算了一下,裴戎的确是从来不骗他,于是放下心来,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袍子上蒙的尘土,挥手向窗外指去:“就在那。”
他指的地方正是北汝河谷地,裴戎反问道:“在封禅台之上?”
“不,你再往后看。”
再往后看去,一轮明月从云彩里露了出来,月光洒在封禅台汉白玉石砖上面,再往后,便是一座寂静的山峰,显出一尊坐佛的轮廓,沐浴在月光中。
“你说的是大悲峰?”
“正是。”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在大悲峰上安装了些东西,时机到了之后,可以用那个东西在封禅台上引起一场大火,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这件事栽赃给长孙无忌,说是他干的,这样就可以完全除掉他。”
“让封禅台起火?”说到这,裴戎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不只是想让封禅台起火这么简单吧?你们是不是还想利用这场大火杀死谁?这个人必须足够分量,才能将长孙无忌打入死牢,再也没法翻身。圣人的话是不可能的,谅你也没有这个胆量...那么,你们要烧死的,难道是武后?”
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裴戎一时间有点缓不过来神。
滕王心虚地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崇德你真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这双虎眼。”
“你们为什么要杀武后?她可是圣人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都要立为皇后的女子,你们怎么会选择她?”
“你说的确实对。”滕王淡然地道,“圣人与她的确鹣鲽情深,不惜因为她得罪许多朝中元老,我们本来觉得这并不是一件严重的事,可是后来圣人竟然允许她参与政事,而且时间一长,我们还发现,武则天展现的政治才能和手腕绝对不在长孙无忌之下,她拉拢兵部、户部,掌控大理寺和半个南衙,蛊惑圣人册立她的儿子为太子,长此以往,她一定会变成第二个长孙无忌。”
“你们可真是可怕...看来你们是不惜拿高祖皇帝当做幌子,要清君侧吧?”
“是的,我们决定对她动手,确实是因为父皇的原因。”
裴戎听得青筋暴起:“李元婴!你够了!你怎么还来这一套!”
“这次是真的...我一点也没骗你。这次真的与我父皇有关。”滕王弱弱的道,”你记不记得,贞观初年,有关武女主的谶言?”
这事情有些遥远,但是非常有名,裴戎不可能不知道。贞观初年,太史监瞿昙悉达观星,见太白星频昼见,占卜出‘武女子出,为兵丧,奸臣,上不明,下纵横’的谶言’,太祖皇帝李渊也多次梦见了出现了一个女主武王霍乱了大唐江山。
不过当时已经是玄武门之变以后的事情了。李渊的江山已经交到了李世民的手上。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李世民,李世民听完后大为震撼,命人暗中查找‘武女子’。不过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姓或是字号里有‘武’或是‘女子’的人,可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位叫做‘五娘子’的世家子弟,只不过‘五娘子’是人家的乳名,他其实叫做李君羡。
当时李世民认为李君羡就是谶言中的‘武女子’,便找了个名头斩杀了他,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滕王继续说道:“李君羡虽然死了,可父皇总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这李君羡在朝中一无根基,二无实力,怎么可能就是谶言中的人,但思来想去,朝中又没有别的人符合条件,所以父皇隐约觉得,如果李君羡不是‘武女子’的话,那真正的‘武女子’应当还没有现世,所以一直暗中派人寻找,甚至一直找到了晚年,这件事到了最后成为了父皇一块心病,他当年已经被二哥囚禁在后宫,本来不应该管这闲事的,但这毕竟关乎大唐的国运,马虎不得。”
“当时我尚年幼,时不时会任性地跑到父皇寝宫去玩儿,他夜里不喜欢点灯,常常一个人坐在塌上,难以入眠,而且还总是在叹气。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父皇您到底在困扰什么,他这才告诉我说,钦天监的预言里有那么一个武女主,将来可能会伤到大唐基业,阿耶找不到,所以阿耶才会苦恼。”
“我当时很小,又不懂事,认为除了这大唐江山,没有什么不是自己的,便扬言道,如果我长大了,我便帮阿耶找这个武女子,找到了,把她打死便是,不让阿耶再这样忧愁。阿耶便笑着说好,还与我拉钩,说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滕王合上眼,像是在回忆太祖皇帝的音容笑貌:“如今时隔二十年,许多人都忘了曾经有这样一件事情,可是我没忘,这是父皇交给我的使命,也是他老人家唯一一件让我去办的事情,如今魍魉之匣已经证实,武则天就是武女主,我也必须完成我的使命。”
他说的这件事,还算有些可信,裴戎继续问道:“如果诛杀武后,真的算是高祖皇帝的遗旨,那圣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最后他会知道的。”滕王顿了一下,“这样一个充满危险,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完全掌控的女人,是没有人能够保证她不会对我们李唐江山造成威胁。而且当时我把在魍魉之匣里看到的景象告诉他的时候,他的面色很难看,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
“元婴...”裴戎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虽然这件事是太祖皇帝授意的,但毕竟是父子间的约定,口说无凭,无论成与不成,圣人都会怨恨你的,你逍遥闲散的日子,便会不复存在...圣人大概不会杀你,可能会罚你去为高祖皇帝守灵,或是永远不可以再出王府,你的未来,会像笼中之鸟一样,永远看不见天日了...”
“崇德,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滕王突然笑的灿烂,“就如同你说的一样,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我要为了我大唐百年千秋,做一些事情。”
“仅仅为了句谶语,值么?”
“值。这样一来,武则天死了,长孙无忌也被铲除了,朝廷就清净了。”滕王走了过去,与裴戎并肩而立,眼神里好像多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柔情,“可是崇德,我希望在这件事中,你可以全身而退,你应该走,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去,那里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在那里,你可以好好生活,过完今后的余生,不要再回洛阳...也不要,再想起我。”
“...你什么意思?”裴戎没来得及多想,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头一下子晕的厉害,紧接着天旋地转,浑身失去了力气。
“元婴...我...我这是怎么了?”
“崇德,别害怕。不过是我在你的酒里放了些东西,那东西对人没有害处,不过是会睡上一阵子,可你不愧是你,撑了这么久才发作,要是常人,早就已经倒下了。”
裴戎的双眼已经失了焦距,一下子栽倒在滕王怀里,滕王在他耳边继续说道:“你放心,我已经命人准备好马车,一会就送你离开,所有的罪责我都会一并揽下,不用害怕牵连你的家人。”
裴戎听得清清楚楚,可说出来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含混“李元婴...你个混蛋,你怎么能这样抛下我...”
滕王的声音越来越小,轻飘飘的,裴戎缓缓闭上了眼睛,怎么睁都睁不开,滕王把他轻轻放在了塌上,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崇德,睡吧,等你睡醒,一切都结束了。”
滕王坐在塌边,握着他裴戎的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看着这骄傲,霸道,永远孤身走在暗流漩涡最深处的男子,敛了周身的光,慢慢睡着了。
这一世,大概只能再多看他这一眼。
不一会,外面昆仑奴禀报道:“主子,马车已经备好了,裴少卿可以出发了。”
“好。山间夜凉,你们给他多盖一些。”
“是。”
滕王轻叹一声,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想再看他一眼,没等转身,竟被一只大手捂住嘴巴。
滕王惊异地睁大双压:“...崇...”
“李元婴,你太小瞧我了。”这回换做裴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堂堂大理寺少卿,怎么会看不出来你那把镶着宝石的酒壶有猫腻?你一心赴死,却想把我随意地打发走,哼,门儿都没有。”
滕王刚想反驳,只觉得后脑一沉,紧接着就丧失了意识,昏迷之前,他听到裴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元婴,我胸口的蝴蝶淡了,若是我能活着回来,记得给我再描一遍,你好好在这里等着,这件事,我替你去做。”
裴戎一脚迈出行营,再一次抬头望向苍穹,夜空不再黑暗,而是满天星辉,他伸出手,握紧了星辰,也将那看不见的命数紧紧攥在手中,轻声叹道:
“我们裴家,最终还是葬送在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