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自此不愿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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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戎夺了信,又确认了一遍,上面明明白白,的确写着‘沙钵罗可汗之子’。
契苾何力和苏定方联手攻入西突厥王庭之后,沙钵罗可汗被当场射杀,他的三个儿子也陆续战死,没留下一个活口,西突厥灭亡之后,沙钵罗可汗的旧部一部分归顺东突厥,另一部分流落各地,企图积蓄力量,光复旧国,却怎么也成不了气候,几番挣扎之后也失去了斗志,再也折腾不起来了。
可怎么又偏偏冒出来了一个沙钵罗可汗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从哪儿来的?
怪不得洛阳城里的突厥人一下多了起来,原来是来了个少主召集了残部啊。
裴戎回想了一下,怪不得他在无量阁底看见了那个戴黄仆头的人感觉很面熟,应该就是以前抓过的突厥人,看来这些人与百济人勾结,参与进来。
“这个狻猊公子真是棘手。”裴戎揉了揉眉心,“我们抓了十几个,一个也没抓对。”
“大人,这信中提到的西南边的客人,指的又是谁啊?”牧川问道。
“应该说的是吐蕃人。”滕王突然插话,“吐蕃使者前来求和亲,几天前就已经到了,明日会来宫中面圣。对了,明日你们都得去上早朝,无量阁之后朝中人员短缺的厉害,把你们都叫上,撑撑场面。”
十六郎问他:“吐蕃的大赞普亲自来了?”
“没有。听说本来应该是”滕王摇摇头,“是辅政大臣禄东赞的长子,乌日星担任和亲大使带队来的。也是奇了怪了,他们的大赞普年仅十岁,一个小屁孩,就想着求娶大唐公主,还紧着这个时间来,搞得宫里上下手忙脚乱的。”
“他们半月前就出发来,谁又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十六郎解释道,“前年吐蕃攻占了青海湖一带,破了白兰国,现在又觊觎着吐谷浑,前来求亲,不过是忌惮我们大唐,放低姿态罢了。”
“可圣人不这么想。”滕王说道,“圣人觉得自从十几年前文成公主入了吐蕃,我们大唐就和吐蕃建立了十分牢固的同盟关系,不会轻易瓦解,至于白兰这些地方,不过是弹丸之地,根本没有什么所谓。”
十六郎:“我看这位辅政老臣禄东赞可不简单,大举修订了税策和法度,让这十岁孩童的江山,坐的很是稳固。”
“禄东赞倒是没什么说的,不过他那个儿子乌日星,真是令人一言难尽。”滕王放下茶盏,摇了摇头,。
“还有令殿下一言难尽的人?”十六郎打趣他,倒是对这个吐蕃来的公子有几分好奇了。
“这叫什么话,难道本王就不可以有看不惯的人了?据驿站的人说,这个乌日星白天里看起来还算老实,一到入夜,就会乔装打扮,不知道出去都干了什么,总喝的酩酊大醉回来,身上带着不同的脂粉气。不仅如此,他号称吐蕃第一公子,风流韵事一箩筐,但他这人不怎么守规矩,性情粗暴,听说他几番潜入布拉宫,糟蹋了甲木萨身边的女官,甲木萨没有办法,只好把女官许配给他,没想到没过半年就被他府里的其他几个侍妾欺负死了,他知道之后,并没有半点怜悯,直接让人丢到山谷里喂鹰了。虽说天葬是吐蕃地区的习俗,但是也要举行一番仪式的,就这样不清不楚的祸害死了,不仅残暴,也体现出他对甲木萨没有半点敬意。”
“殿下说的甲木萨是...?”十六郎问道。
滕王:“哦,就是松赞干布的遗孀,咱们嫁过去的文成公主。说起来,文成公主在出嫁前,与你们府不是走的还比较近么?”
“文成公主是江夏王李道宗的独女,原是任城人,离济南很近,江夏王算是我的表叔,和我家关系比较好,当年她出嫁的时候,还是阿耶和大哥来送的亲,不过我那时尚小,已经记不得这些事情了。”
“可惜了那文成公主。”滕王道,“我倒是没机缘见过,曾听父皇讲过,生得很美,人还很聪慧,贤淑多才,可惜了,嫁过去九年就守了寡,也无所出,现任大赞普不过是她亲生的,而是她的继孙。不过江夏王后来过得也不怎么好,那年被高阳公主的事情牵扯进去了,被流放了岭南,今年年初病逝了。”
六年前,高阳公主与其驸马房遗爱涉嫌谋反,被判处死刑,江夏王李道宗,吴王李恪全都被牵连进去,被判流放,这件事涉嫌数百人,是轰动一时的‘房遗爱案’。
十六郎没等答,身后啪嗒一声轻响,他转过头去,见阿诗弥低头正捡什么东西,问道:“你干什么呢?”
阿诗弥伏着身子,脸色有些难看,小声对他道:“...我不能说,我肚子疼,想上厕所。”
十六郎摇摇头,忙帮他遮掩尴尬:“别说了,快去吧。”
阿诗弥一溜烟跑了出去,十六郎又接着道:“我知道这件事,年初的时候大哥得到消息说是表叔病逝,文成公主远嫁,他们这一脉已经没剩什么人,怕他的后事办的潦草,于是还专门派人去岭南布置,不过到了的时候已经有人给他全都料理好了,办的还算是体面。”
滕王有些哀叹:“看来江夏王为人还是很不错的,还有人记挂他,让他走的体面。哎,文城公主真的是有点可怜,丈夫也没了,爹娘也没了,孤苦伶仃的,还得守着两国的盟约继续活下去,真是不容易。”
至高无上的尊贵,是一抹孤月的光,既无法温暖自己,也照亮不了亲人。
“不过听说她为吐蕃带去了缫丝、医药、冶金等等技术,又发展当地农耕,开通边境互市贸易,做了许多好事,当地人都尊敬活佛一样尊敬她,非常了不起,不愧是我大唐儿女。”滕王由衷称赞道。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文成公主的事,裴戎把话题绕了回来,继续问刚才的事:“李大人,你觉得那封信里写的,西南边的客人已经到了,令狻猊公子做好准备,这雏鹰会不会还要搞什么事情?”
十六郎:“说不好,这封信信息量太少,尚且不知真假。我们能做的,只是加强宫中警戒。”
裴戎:“不光是宫里警戒,整个洛阳也必须进入戒备状态,无量阁血案做的如此凶残,如果这么短时间内,再发生一次类似事件,你我的脑袋,可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了。”
十六郎听了这话,心中顿起一股寒意。
裴戎望了望窗外,起身道:“已是晌午,现在去南衙估计找不到什么人,一会儿我便进宫请旨,加强警戒,严格排查入京人员。”
十六郎:“会不会现在才做,有些晚了?”
裴戎道:“做了总比不做强。”
十六郎:“我下午还有些事,了解了之后,再去无量阁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裴戎起身整了整衣角:“随你。”
十六郎转问滕王:“殿下,晌午了,在这里用些便饭再走吧。”
滕王:“你先去,我还有些话,单独要对裴少卿说。”
“好吧。”十六郎瞟了眼裴戎,“我让味馐堂给你留些饭菜。”
裴戎都已经走到了门口,听了滕王这话,只好顿住脚,目送十六郎几人先出去。
十六郎觉得滕王那个嗓门有点不妥,万一说了点什么不该说的,全大理寺的人可就都知道了,于是回手关上了门。
屋子顿时暗了一度,气氛哑然,裴戎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门口等滕王开口。
滕王看他的手还扶在刀柄上,试探道:“还生气呢。”
“不敢。”
滕王直截了当的问:“为何生气,你喜欢李金灵?”
“不喜。”
“那你为什么生气?”滕王歪着头,不解地问,“我以为你为人心高气傲,是不愿意当驸马的,那份气,你受不住。”
裴戎不语。
“当了驸马,看似两人是夫妻,实则行的是君臣之礼,县主说站着,你不能坐着,县主说不想歇息,你就只能在床前坐守,就连她养了面首,给你带了绿帽子,你也只能忍气吞声,连个‘怨’字都不敢说,你知道为什么郑驸马宁可天天呆在牡丹金顶楼也不愿意回家么,因为我十二姐每每有不顺气的时候,就拿细刀子将他的亵衣割成破布条的,让他衣衫褴褛地在中庭里一站就是一整天,还让奴婢往他的身上泼米汤!”
“郑驸马出身荥阳郑氏,难道不比你裴家高贵?十二姐寡妇再嫁,竟都如此猖狂,你以为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滦平县主,能真心对你,爱你,敬你么?!”
“她起码不会像你这般随意践踏我!辱我自尊!毁我声名!”裴戎猛地转身,对滕王吼道,“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么?‘绛州白虎,簪花对镜做子都!’我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就因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公孙子都是春秋时期的美男子,以以色侍人着称。
“...他们竟将我比作郑庄公...?”滕王惊诧片刻,嘴角竟挑了一丝笑,“...他们也觉得那簪子挺称你的么?”
裴戎忍无可忍,拳头暴起青筋:“李元婴!你简直无可救药!”
滕王抬起目光,直视他,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李金灵不是在辱你名声么?”
裴戎一愣。
“你常年练武,纵使不胜酒力,又有什么酒能够让你喝了,那么快就失去意识,任凭别人怎么叫,怎么闹,你都不会醒。”
滕王笑了笑:“那哪里是什么极品佳酿,不过是李金灵在里面掺了醉春散罢了。”
醉春散,是那些纨绔浪子专门给些良家姑娘喝的迷酒,此酒下肚,知觉逐失,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一天一夜...任人摆布。
裴戎惊讶地说不出来话。
“你炯炯虎眼,自称能看透一切腌臜鬼蜮手段,怎么会就这样轻易找了个小姑娘的道。而且...你知道她为什么将酒局选在人这么多的谪仙楼么?”
“她就是让你醒来之后,加重你的内疚感,让你懊悔无比,加倍偿还她,从此以后,她李金灵就在洛阳多了一个尽人皆知的追求者,而让你入赘当我李家的驸马...裴山君...别做梦了...”
这些话,就像重重垂在裴戎头上的木杵,一锤一锤,让他原地晕眩起来:“你们李家的人!全都不可理喻!”
滕王沉声喝断他:“裴少卿!慎言!”
裴戎突然有些站不稳,扶住门框,偏头道:“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事,被人下药也好,去做日日受辱的驸马也好,只要是我阿耶阿娘的命令,只要是为我裴家好,我都会去做。我的欢喜,根本...微不足道...人活一世,不能只为了自己。”
不能只为自己...滕王有些惊异...这个人心里,根本没有过自己。
裴戎觉得继续呆在这里,已经让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打开门,一阵寒凉的风灌进了袖口。
他转头说道:“李元婴,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