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与愿法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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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相遇是自己在岭南码头等船,船久久不来,却看见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郎君,金发碧眼,唇红齿白,让人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作为男子,他觉得他漂亮的有些过了头,那时他很羞涩,不敢多看他,却没想到他竟主动过来搭话,两人年岁相仿,去的地方也一样,也就顺理成章的同行。
渐渐地,他发现他这个人非常好,热心肠,为人仗义,会主动帮他熬药调理身体,关照他饮食起居,虽然有时候率直过了头,显得非常没有大脑,但并不惹人恼怒,如果说了过分的话自己很快就能发现,还把话锋圆回来。
再后来,船上发生了命案,他不仅丝毫不怀疑就相信了自己的假身份,还主动帮他挡刀,替他解围,在他被裴戎戳穿了之后,虽然自己也被关了起来,却还惦记着他有没有挨打,有没有被人为难。
真的是难得一见的绝世好友。
可刚才在两人跌倒的一瞬间,自己压在他的身上,透过红纱,望见那一双琉璃般的波斯猫眼,闻见他衣服上淡淡的药香,他被他搂在怀中的一刹那,他分明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情愫,从他的心底澎湃的喷涌出来。
在那么一瞬,自己险些要失控。
阿诗弥注意力全在那些灯上,根本没听清,歪着头笑道:“啊?十六,你说什么啊!”
十六郎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开心就好。
阿诗弥又兴奋地叫道:“你快看!!快看凤凰落火!!!快看啊!!”
在二人沉浸在短暂的喜悦之中时,殊不知,与此同时,瀛洲桥漆拱洞的阴影下,还有一个黑影也在抬首仰望这座奇幻景观的高阁。
他浑身滴着冰冷的河水,心中却像是被怒火燃烧:不过是游街艺人卖弄的小把戏,竟被这群曲意迎合的官僚弄成了奉承天子的一出戏码。
就让我帮这火焰烧的更旺盛一些吧,烧的这繁华盛世的假象,最终成为一抹悲哀的灰烬。
崔束和唇角弯起一抹邪笑,只是片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几章
举灯完毕。百官入阁,令人意外的是,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圣人,而是一位身着红色官服老者,他大腹翩翩,眼距略宽,黑髯雷公脸,走路姿势极具威严,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
阿诗弥站在人群中好奇道:“十六,那最前面的老头是谁?好气派啊!”
“那不是什么老头,那是右相,长孙无忌。”
十六郎心情刚有一点点好,此时又觉得事情很糟糕。
没抓住崔束和只算件不怎么愉快的事件,而圣人意外的没有来,由长孙无忌代圣主持典礼,就是非常令人头痛的事情了。
长孙无忌高居二十四功臣之首,曾参与发动玄武门之变,帮先帝攫取帝位,也是圣人的亲舅舅。
这老头子倔的很,年轻时候就脾气暴躁,年岁大了之后,更是肆无忌惮,逮谁骂谁,甚至在王皇后还在的时候,曾公开骂过当时还是贵妃的武则天:“牝鸡司晨,有违国本。”连圣人见了他,话都得掂量着说。
如果是圣人的话,今晚的事情估计不会过分追问,而这位右相,肯定会刨根问底的追责大理寺办事不力了。
所以,自己对右相应当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遇见赶紧绕着走。
果不其然,一众官员入了无量阁不久,一个小内侍官从阁里匆匆走了出来,外面人有点多,他一时辨不清位置,抻着脖子往人群里看,好像是在寻找谁。
十六郎心里升起一种不祥之感,紧忙去牵阿诗弥。
这货不知道从哪儿弄得葫芦酥,一看就知道是酥皮果仁馅的,正往嘴里猛塞,塞得跟仓鼠似的。
那内侍官越走越近,十六郎赶紧扯住阿诗弥快点走,阿诗弥反倒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小内侍官本来是没看见他俩的,听见人群里咳嗽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兴地对十六郎挥挥手。
果然是来找自己的!!!
十六郎抬手敲了阿诗弥一个爆栗:“又是想走走不成,这回又要被你害死了!”
阿诗弥委屈巴巴的瞧他,嘴里满满当当地嘟囔:“怎么又怪我!”
十六郎只能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迎着内侍官走过去。
这小内侍官恰巧是领他入宫的那位,叫做王陆,王陆见他也是挺亲切,笑着作揖道:“李大人,右相想要见您。”
王陆领着两人往无量阁走,边走边寒暄:“上回瞧见您还是小公爷呢,这回就得改口称您为李大人了,李大人少年英才,真是令人羡慕啊!”
“王内侍您客气了,不过是为国效力,圣人赏了一碗饭罢了。对了,圣人今日是不亲自来观礼了么?”
王陆答道:“李大人还不知道吧,圣人今天来不了了。”
“为什么?”
“哎,说起来这事儿热闹的很。您可万万想不到,起因居然是咱们那位爱胡闹的滕王殿下。”
滕王又作妖了?
十六郎汗颜:“还烦请内侍官讲一讲。”
“佛遇日本是昨日,可是因为九州池中那颗地涌金莲突然开了,又传来了华严寺佛像中还藏有一位白玉尊者的消息。圣人听闻大悦,以为是佛光照沐我大唐,所以想与民同庆,再沐这尊新佛。”
“可今早不知道因为什么滕王入了宫,在九州池转悠了半响,居然打起了这地涌金莲的主意,说这地涌金莲花开甚好,莲瓣巨大,不知能不能真的坐人。”
“这位活祖宗滕王真的说干就干,还拿出五百两银子悬赏,说要画一幅观音坐莲像,于是先是找了五十名宫女扮做观音大士,说谁要能坐在莲中,谁就能得了这银子。”
“后来这五十名宫女都没有成功,滕王又把赏银加到了一千两,于是这一大清早,几乎所有不当值的宫女都涌到九州池上,高矮胖瘦的什么样的都有,穿的也是各种质地的白衣白纱,有人没有白衣,竟扯了宫里的帘子围在身上,争相的往九州池涌。”
“可那地涌金莲又不能真正坐人,宫女们纷纷往水里掉,都变成了落汤鸡,整个池里乱作一团,跟下饺子似的,可滕王只顾在池边哈哈大笑。”
“圣人听后大怒,气的头疼病又犯了,骂滕王冒犯佛门,有辱皇家尊严。没收了先皇赐给滕王随意进出皇宫的特权,非应召不得入宫。这浴佛礼也来不了了,只能让右相替为出席观礼。”
原来不只是作妖,还是做了个大妖。再一想,这事非常符合滕王一贯的风格,十六郎觉得十分同情圣人。
“不过李大人,小的还想奉劝您一句,今日右相的心情应该不算太顺,李大人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右相也有烦心事?
十六郎一愣,想了想,说道:“还烦请王内侍再多指点一二。”
“其实也没什么,说到底不过是件捕风捉影的事,李大人恐怕也是知道,前一阵子乌湖海水师出师不利,沿海又一带流传着夜叉夜歌的谶言,那谶言着实大不敬,意指咱们皇后娘娘是荧惑星,荧惑祸国,这才让水师失利的,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坊间又流传出来另一种说法,说水师失利不是因为天灾,而是人祸,是有人串通百济在乌湖海上设置鱼雷火伏击水师,这才酿成此祸,这传闻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什么百济人趁着月黑风高,在暗礁下面藏了一百九十九颗鱼雷火,又说他们不知道又从哪里搞来的毒药,趁着海风提前散了出去,什么这个串通外敌的内鬼和百济王当时就在不远处的船上看着,那个内鬼还是不是捋了捋胡须,露出得意的神色。”
这传闻说的如此详细,就好像亲眼目睹了乌湖海事件全过程一样。
“那右相又为何心情不顺?难道是...”十六郎突然明白过来。
王陆点了点头:“李大人您想的没错,这传闻话里话外,意指串通百济的朝廷内鬼是咱们这位长孙大人。”
居然把矛头指向了右相?
如果崔束和没有撒谎的话,朝廷里面确实有人主动联系百济王,并且建言献策,安排了这场乌湖海事件。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件事,直接对长孙无忌泼脏水,说他就是这个里通外敌的内鬼,也会有很多人选择相信,毕竟他的政敌会不留余力的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尽量坐实,即使真的不是右相派人做的,找不到任何证据,也会恶心恶心他,让他忙于自证,寝食难安。
十六郎想了想,怪不得今日圣人没来成浴佛礼,却没有让武后或是左相许敬宗代劳,而是找了右相来,应该就是想要稳定朝中局势,安抚长孙无忌,告诉大家他并不相信这些谣传,而是十分信任右相的。
十六郎刚进无量阁,就听见右相骂裴戎骂的跟狗一样:“一个!不就是一个贼人!!你们大理寺五十几号人,居然连一个贼人都抓不住!难道全都是饭桶嘛!!朝廷真是白养你们这些个吃干饭的!!!”
袁公卿这个老鸡贼,说是手头还有大案,找理由没来参加浴佛礼,只有裴戎在这硬顶包。
十六郎低眉顺眼的进去了,右相反倒不骂了。
想是自己还算是半个皇亲国戚的缘故,长孙无忌不看自己的面子,也得看他大哥楚国公的面子。
右相言语缓和许多:“今晚,不仅洛阳的百姓和百官都在这里看着,还有几位外国使节,要是再出什么岔子,不只你们大理寺,连我也不好交代,李少卿既然也来了,就说说你们今晚还有什么部署吧。”
裴戎脸色比刚才更不好看,斜眼瞥着十六郎,十六郎只好道:“这贼人虽然善于模仿他人容貌,但刚才也受了重伤,凭他自己应该闹不出什么大乱,可依旧不能掉以轻心,请右相派左右屯卫加强安保,保护百姓安全。”
裴戎用鼻孔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这他么也算部署?
右相点点头,缕须唤道:“泉阳,你把这阁里半数右屯卫撤出去,驻守洛水两岸。”
泉阳乃是右屯卫检校使,他长得五短身材,只有裴戎一半高,不过行事却是风风火火。
泉阳即刻领命,带着半数人马出了无量阁,这人一走,楼里一下就显得不那么拥挤了,也不知道起初为了安保圣人,到底在楼里增派了多少兵力。
其实这无量阁并没有修完,为了这场浴佛仪式,工匠们连夜赶工,样子总算还算得体,不过有些地方的阑干还没来得及加固,只是拿草绳匆匆的绑着,还有些工料用绸子覆盖堆在一边,不过都在观礼台的背面,刚才人多十六郎没有注意到,可这人撤走了一半,那些没完工的地方就显露出来。
观礼台正面,正对着浴佛法台,真正的神昉大师已经就位,刚才神昉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堵住嘴巴,捆住手脚被扔进了柜子里,缓了会气也就无事了,不过典礼的袈裟破成了碎布,换成了日常穿的住持法袍。
寅时已到,右相登顶无量阁第七层。这第七层外阁中央悬挂一柄大梵钟,悬钟木架由八根斜柱支撑,下面是天井。
青铜制梵钟高一十三尺,周长二十一尺,形状硕大。上端雕有龙头钓手,下端相对两个莲花型撞座,坐落在铁质的正方形天井上方。
钟身上面密密麻麻篆字,外面刻的是《弥陀经》、里面是《妙法莲花经》,钟唇《金刚股若经》、蒲牢则是《楞严咒》,钟不过一人高,里里外外竟刻了十八万八千八百字的佛经,也不知道这字数是怎么凑上的。
仪式由右相亲自撞钟开始,钟锤看起来很重,其实用起来并不吃力。
右相在万人注视下抖抖衣袖,以一个非常雅致的姿势开始了敲击。
声音从梵钟中心水波似的荡漾开来,浑然雄厚,声声琼音,每撞一次,佛法广拨,悠扬不绝,响遍洛阳城中三百一十二坊,城中所有百姓,都停下手中所累,双手合十,驻足聆听。
神昉带领数万信众轻声复念‘南无阿弥陀佛’,两岸菩提佛灯星星点点,星光联袂,洛水波澜不惊,天地亘古,一念永恒。
这场面宏大而又神圣,十六郎也感觉心中的杂念被涤荡干净,耳聪目明,神志焕然一新。
钟声息止之后,十名弟子从旁边端出来十个净瓶,净瓶一出,立刻飘散出馥郁的香气。原来里面装的是紫檀、多摩罗香、甘松、白檀、郁金、龙脑等等十种妙香。
浴佛的程序,将佛像放置在法台中央的方坛上,取来种种香水依次擦洗佛像,最后以无根净水淋在佛像头顶,再受香火供奉。
十六郎看着神昉从佛龛中取出白玉尊者像,转身放置在方台上。可这白玉尊者像一出世,他心中猛然一沉。
白玉尊者像怎么变了?!
刚才崔束和手中端着的那尊白玉尊者像嘴角微抿,双眼半阖,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正在打坐。
而这尊像,居然是圆睁法眼,睥睨众生。
原来刚才那尊白玉尊者是假的!
这尊真的尊者像,它的手势竟然是右手下垂,手心向上!无论它与哪一尊佛像的姿势相同都可以,可他偏偏要与乌湖海商船里的第二双断手手势一模一样!
它居然是与愿法印!
原本,十六郎对三双断手所摆出的法印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以为只是刘钰璎扰乱众人试听,增加恐慌感的噱头罢了,可这与愿法印居在这种场合堂而皇之的出现,这使得许多事情的性质彻底变化!
首要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动摇了刘钰璎在这件案子里面作为随机受害人和施害人身份。
刘钰璎并不是像那封信里所写的那样,因为能够接触到鸿鹄寺的信息,又不会被卷入党争而被崔束和替代,她是由雏鹰组织安排,自愿被崔束和替代的!
这样说来,联系百济王的第二封信,一定是雏鹰寄过去的!
那第一封信,也是出自雏鹰的手笔么?
这倒是不能确定。
相反的,雏鹰似乎特意以提供信息的方式,把自己的势力打入了百济人的计划之中,并以此破坏了它。
这在刘钰璎目标明确的锁定了刹利帝的船,并把他们全都杀死,阻止了幻毒的传播就可以证实。
而她特意将被害者的双手砍下做成三种法印,像是郑重其事地开启了一系列事件的发生预告。
从某个角度说,刘钰璎本人,就是所谓的无畏尊者。她在乌湖海事件里表现出甘愿抛弃自己原本拥有的一切,孤注一掷,完全符合不畏三恶道,以死博生的‘无畏’本质。
她在最后跳海前的舞蹈中,以无畏法印作为告别,想来就是明示了自己的身份。
她如果代表的是大无畏的大善的话,那么第二双断手的与愿法印出现在这里,会不会意味着,这里还有一个与愿尊者?
那他代表的是善还是恶?
总之,不管是善是恶,刘钰璎背后的雏鹰组织是有谋划的,换句话说,她,必定还有别的同伙。
而且那句加耶特利的预言,更加印证了今晚必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感弥上心头,洛水两岸如今有数万百姓,不管发生什么,都可能会成为一场大规模的灾难。
十六郎眯起眼睛在人群中迅速的锁定了裴戎的位置,看情形,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抓捕崔束和的踪迹。
崔束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旦爆炸,搞不好会弄得这里血肉横飞。可现在这种情况,右相可能同意只为这一个贼人,立即疏散人群,提前结束圣人钦赐的代圣礼佛的殊荣么?
必定不能。
右屯卫在瀛洲桥下前前后后又加码了三层安保,一旦有百姓靠近,轻者呵斥,重者杖脊。看样子,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危险似乎已经来临,却丝毫没有任何头绪,敌人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可自己却连一只兽脚都摸不到。
十六郎站在无量阁楼之上,此时的黑夜,是让他最痛恨的自己的,觉得自己最无能,最软弱的时刻。
他不喜欢这种被敌人牵着走的感觉。
此时,十六郎更不知道的是,正有从洛阳各大佛寺汇集而来的一百八十八名和尚,穿着伽罗沙曳,口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从瀛洲桥的另一端组成一支人头涌动的赤色队伍,踏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