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六枚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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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坎走进家里,看见一个穿着麻布长衣、带着褪色头巾的妇女和妈妈并排坐在小床边,那个妇女捏着一条手巾,脸上全是眼泪。
小床旁的桌面上是被推到一边的堆积如山的火柴盒,都还没有整理完。平日里阿坎晚上到家时,每天要黏的火柴盒应该整理得只剩一小半了才是,今天却有这么多没粘好,到了晚上,妈妈肯定又要一边心疼蜡烛、一边熬夜忙碌了。
看着那么多火柴盒,阿坎心里的恼火突突地往上直冒,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女人为什么要打扰妈妈工作。阿坎先是一下子沉下脸,接着又把阴沉的表情藏起来,轻声说道:
“妈,我回来了。”
捏着手巾的妇女停下抽噎,又用手巾擦了一下自己的脸,似乎是想掩饰自己的失态。
妈妈对门边的阿坎说:
“阿坎,这是你多西阿姨。”
阿坎不情愿地说:“阿姨好。”
“好、好。”多西阿姨挤出一个笑脸,“这、这就是阿坎吧……”
话还没说完,多西阿姨突然一抽鼻子,又拿手巾慌乱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说:
“阿坎,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妈妈替阿坎答道:
“他经常这么晚才回来,没事的。”
她不希望多西阿姨知道阿坎去营地的事情。
多西阿姨用大人的口吻对阿坎说教起来:
“阿坎,你爸爸妈妈每天都这么忙,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在,你得为爸爸妈妈着想,该帮忙的时候就得帮忙,知道吗?”
阿坎没什么表情地回答说:“是、是。”
妈妈听见多西阿姨的说教,心里十分不满,她说:
“阿坎虽然还没长大,平时也很照顾家里的。”
多西阿姨怔了怔,看着阿坎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她的目光很快又变得既欣慰又羡慕,说:
“你有这样一对好儿女……”
多西阿姨说到这里,又拿手巾掩住鼻子,放开了眼睛的水闸,“可是,咱爸的身体……他天天那么痛苦,找医生看了好几次,花了那么多钱,还是不见成效……”
安妮塔无措地看着突然哭起来的多西阿姨,她不乐意站在自己平时常站的位置,就跑到阿坎旁边站好,拉住阿坎的衣角。
“别哭了、别哭了。”妈妈拍着多西阿姨的背,安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爸爸的身体会好的。”
“好不了的。”
多西阿姨摇了摇头,她狠狠擤了一下鼻涕,“爸爸的身体是老毛病了,岁数也大了,那么多年都没好过来……爸爸的病也不是能治好的了,现在就是看他什么时候——”
多西阿姨没有继续说下去,阿坎像跟木头似的杵在阴影里,妈妈也一下子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安妮塔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觉得气氛十分怪异,也害怕地不敢说话。
沉默之中,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开门声。阿坎爸爸打开门,他绕开戳在地上的阿坎,看见坐在床边的多西,招呼了一声:
“多西。”
“姐夫。”
多西阿姨吸了吸鼻子,泪水又一下子流下来,她对阿坎妈妈说:
“这次爸爸生病,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的你们……有病了就得花钱去治,不然,我们也不能看着爸爸在床上受折磨……”
隔壁夫妻的争吵又响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成了楼里的底色。一片沉默之中,阿坎爸爸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他以前在家里从不抽烟。阿坎爸爸扯掉头上的一小截放到嘴里嚼了一会儿,突然问:
“咱爸看病,要多少钱?”
“六、六个银币。”
多西阿姨小心地看着阿坎爸爸的表情,见后者神色不豫,连忙抽抽噎噎地说:“每次找医生来给爸爸看病都得花六七个银币,我们几年下来找了两个医生,花了那么多钱,也只是缓一缓,没法根治。我们是实在没辙了,才来找你们的,不然……谁不好面子啊!”
阿坎头重脚轻地站在地上,悬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微微发凉。如果再过几年,到了他能随行商队一起去外奔波行商的话,六个银币的价钱不值一提。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六个银币得辛辛苦苦地攒两个月——两个月的积蓄,只够看一次病,还没法根治。而他之前沾沾自喜存的那十八枚银币——现在是十八银九铜,花了大半年存下来的——在疾病、在生活之前,居然显得那么可笑。
但是可笑又能怎么办?在生活之前,就算可笑也得活着。再说了,他存钱虽然不容易,但是存下来的钱不就是为了花的吗?而且,他存钱只用存就行了,他有德普西队长的照顾,生活已经很轻松了,不用像爸爸妈妈那样还要支付房费、或是担心失业。
阿坎抬起头,说:“我可以——”
“阿坎!”
妈妈大声呵斥了阿坎一声,非常凌厉。
安妮塔被这一声呵斥吓得差点哭了,阿坎连忙蹲下身子安慰妹妹。妈妈看着阿坎,目光变得柔和了些,但她的语气仍然很坚持,她说:
“阿坎,存钱是个好习惯,存下来的钱就像是秋收时屯下来的粮食,你的钱要存好……”
阿坎顿了顿,说:
“我知道了,妈妈。”
阿坎爸爸把嘴里嚼着的眼卷咽下去,然后说:
“六枚银币,我们会给你的。”
多西阿姨露出高兴的表情,她说:
“那太好了,爸爸已经忍了两三个星期了,终于能让医生来看一看他了。”
房间里的气氛十分严肃,阿坎握着安妮塔的小手,安妮塔一直在抽泣,阿坎忽然说:
“爸爸,我带安妮塔出去玩一会儿吧?”
阿坎爸爸缓缓地点头,说:
“注意安全。”
阿坎连连答应,牵着安妮塔逃出这个沉闷的房间。安妮塔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一直在妈妈旁边帮忙,平时只有妈妈买东西的时候才跟着出门,从未见过晚上的街道。
漆黑的天阴沉沉的,那块污紫色的阴影在天空中就像是一道丑陋的伤疤。贫民区的黑夜既不好看也不好闻,没有一丝光的街道上飘着腥臭味,和营地、和赌场前的贫民区、和居民区相比,这里就像是漆黑的地底,没有人愿意下来,被困在地底的人也难以逃出去。
尽管如此,安妮塔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仍旧显得十分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