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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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
3月11日。
清晨,春雨如丝,如烟如雾,笼罩着县城。
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雨,丝丝缕缕下得缠绵悱恻,好叫人徒生各种情怀和心思。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昨夜与袁逸舒喝得大醉而归,起床后杨文财在团部的院子里打了几趟拳,将宿醉留体的酒气散尽,身上也被春雨淋湿了。
细雨中他深吸清新的空气,雨丝像少女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不禁想起曾经葱茏的少年时光。
那时他打一把朱红油纸伞,轻揽她的细腰,在春雨霏霏的年华季节,在老宅深深的巷弄里,放飞少年的心。
那宅,那墙,那树,那路,眼前熟悉的旧境,因春雨绵绵而亲切而新颖,心胸好像一下子开阔明亮起来。
她咯咯笑着跑出朱伞下,仰着娇颜沐浴春雨清柔的抚摸。
雨洗皮肤情洗心,梨花春雨柳色新。
他收起朱伞追逐她,巷弄深深,飞出少年快乐的笑声。
韶华记忆,朦胧美好,无奈已成追思。
“团座,电话。”
王回城在办公室门口喊他。
接过胖子递过来的毛巾擦了几把脸,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筒,里面传来陈书蝶带着哭腔的声音:
“杨团长,救命呀,他们要抓我。”
“啥?哪个王八蛋要抓你?”
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
“杨团长,陈书蝶一家已涉嫌窝藏日伪特务,现在还不清楚她一家是否是日伪特务的同党,我们要带走他们进行审查。”
杨文财明白了,陈书蝶的那个远房亲戚出问题了。
他什么也没说就撂下了电话,县党部干的是正事,在此事上他不能横插一杠,这是原则问题。
但他必须关注和过问此事的进程,因为陈家在商会里是他老爹杨家霖那一支的势力中坚。老陈布庄是个老字号,布庄遍布邻县,实力很强。
若知道他不帮忙,杨家霖还会让他滚回家跪佛堂,堂堂少校团长不能再丢人了。
见杨文财揉着脑壳发愁,王回城小眼睛一转:
“团座,咋?陈家的大丫头有麻烦了?”
“前些日她家来了个叫什么陈绿蕊的远房亲戚,现查明是北边过来的日伪特务,她一家跟着吃瓜捞,都被县党部请去喝茶了。”
“老陈头那就是一只老狐狸,咱陕地算是大后方,若跟日伪特务扯上关系,恐怕他的那些家产分分钟就会被充公,他才没那么傻,八成是不知道实情。”
“我也这么想,再说陈书蝶也算是咱们小时候的老相识,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吧。快帮老子想个法子。”
王回城胖脸上的肥肉纠结的颤了颤,小心的说道:
“杨哥,这种事咱们还是不要粘上为好,不然让人知道了,咱保安团的名声就没了。
出于人情考虑,你悄悄的去找李清同,让他手下的人审问时下手轻点,尤其是老陈头,那一把糟骨头,在小妾身上爬山都费劲,别一下子蹬腿了,那你到时候就坐蜡了。”
杨文财乜斜了他的胖脸蛋一眼:
“嗯,此屁有理,胖子,整洗澡水,老子先洗个澡再说。”
“好嘞。”
见杨文财听了劝,王回城屁颠屁颠的跑去弄洗澡水了。
……
县党部。
此刻王雅楠正一身戎装英气勃发的坐在沙发上。
腰间褐色牛皮带上没有弹夹袋和手枪套,但仍遮不住她身上散发一股战地红花的逼人气势。
双方已经唇枪舌剑的较量了一番,谁也不退步。
李清同毫不掩饰对中共的恶感,针对王雅楠提出的让青年学生自由选择听课与否,他的话语充满不屑和讥讽:
“国民政府肩负教化民众的责任,对不谙世事的学生实施训课,是必要的,也是党部的职责所在。这些学生们皆是国家的未来,不能让他们走弯路甚至是走邪路。
请注意,这种普民教化职责,只有中国唯一合法政府即委员长领导的国民政府才有权利实施。
在本人的辖地中,还请王主任自重,中共在这里没有发言权,我更没有邀请你们中共来这里参政议政。”
面对李清同的咄咄逼人,王雅楠毫不退缩:
“我们的人我要带走,请将他们中的学生党员先行放行。”
“王主任,你确定这就是你们中共合作抗日的态度?请注意,合作抗日是在国民政府为主导下的合作抗日。你的意思是你们的人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不受政府管束?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们中共想裂土封疆,拥兵自重,独立于国民政府之外呢?”
王雅楠凤目一凝,针锋相对道:
“你这是恶意中伤我党,歪曲事实,我认为你是在蓄意破坏两党合作抗日的局面……”
正这时白慕瑾敲门进来说杨团长来了。
李清同愤然的脸色迅速恢复儒雅的常态,只是意味深长的瞅着王雅楠,顺口说道:
“请杨团长进来。”
他以为杨文财又是冲着王雅楠来的。
“呵呵,书记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秋不见甚是想念啊。”
手里旋着军帽的杨文财大步走进来,一眼就看见端坐沙发上的王雅楠。
他直接忽视了起身迎接他的李清同,一双弯月牙的眼睛射出了贱贱的笑容:
“哎呀,好巧不巧,雅楠也在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说完十分自然的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来,侧头贪婪的端详她那张娇艳的脸庞,一副痴迷状,象癞皮狗一样不挪窝了。
这不废话嘛,自从王雅楠回来,两人每次见面,他都没有机会好好看一看那张梦里魂牵梦绕的容颜。今个逮着个机会,还不往死里看个够才怪。
李清同只好又重新坐回座位上,自嘲的摇摇头,随后无不揶揄道:
“见树不见林,杨团长还真是军人本色呀。”
杨文财好像恍然大悟,连忙起身抱拳赔不是:
“刚才小弟失礼了。不过书记长这话不够意思,其实小弟心中有林,绝不是见色忘友之人。”
说完偏又歪头瞅着王雅楠,脸上堆出了浓浓笑意道:
“对吧雅楠,还是只有你最了解我了,嘿嘿。”
其实王雅楠对于工作上的斗争,是完全能应付裕如的,她毕竟不是刚参加工作的新手,但现在她却真的生气了。
见他和李清同称兄道弟的熟络样,摆明就是国民党的一条走狗,她的心瞬间被刺痛了。
虽然她已经自解婚约,但从前的种种又哪里能说忘就忘,少年的杨文财是她心中最后的念想,所以此时她才心痛。
见王雅楠凤目含霜,李清同知道自己先前的判断可能错了,便打趣道:
“杨团长还真是怜香惜玉的人呐,你此次还是为她而来吧。看来王主任的行踪尽在你掌握之中嘛。”
贼你娘,你这是把老子硬往茅坑里推呀你。杨文财恨得牙根直痒痒。
“误会,纯是巧合,要是我知道雅楠来你这里商谈公务,我说什么也不过来凑热闹呀。
你们商谈的咋样了?要是没有商谈完,嘿嘿,那我就先走避嫌去了。”
李清同哪能让他走,他还想让他管管自己的婆娘呢。
“政见不同,难以谈拢,非常遗憾。”
李清同一副风轻云淡的高姿态模样。
杨文财又看看王雅楠,王雅楠自然不会给他好脸,相反,她把在李清同那里受到的气都丢到了他身上。
杨文财苦巴巴的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忽然叹息一声:
“哎,佛曰:心包太虚,量周沙界。你们呐,格局都不大气呀。”
然后四道厉目齐齐射到他身上。
一双凤目里含有“杀气”,另一双眼睛里隐藏着愠怒。
“你们还都别不信,你们俩争执的问题,其实双方的大人物都争执完了,你们俩有那功夫喝喝茶聊聊杏花春雨江南岸多应景。”
射在他身上的四道厉目怒意减轻了许多,那俩人摆出了一副看你怎么说的架势。
“去年,中共的周公与国府的张淮南先生代表双方商讨国共合作事宜,期间几经波折难达共识,其过程见诸了报端。
后来周公大智,曾对张淮南说过一段话,便轻松解决了争议,两党联手抗日对敌。”
射到身上的四道厉目怒火终于消失了,但仍紧紧盯着他不放。
杨文财暗暗呲牙,他娘的老子就不是当和事佬那块料,若不是老婆在这里,老子早拍屁股走人了。
“周公说:先生与我,并非无党见者,惟站在民族利益之上的党见,非私见私利可比,故无事不可谈通,无问题不可解决。
听听,这就是智者的格局,人家是站在国之大家的高度谈问题。
你们说咱中部县有啥值得两位争来争去的,大家都是为了各自的工作,可工作的目的是啥,还不是为了团结一切人力物力打鬼子嘛。
不如中午我在立德饭店摆一席,大家把酒言欢如何?”
杨文财说完根本没有理睬李清同,而是可怜巴巴的看着王雅楠。
李清同暗恼:你小子到底想请谁,这么明晃晃的假公济私太不要脸了吧。
王雅楠心中更恼:成天就知道吃,甘心做走狗,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起身对李清同说道:
“李书记长,今日之事可先搁置起来,我们双方都想一想,我认为在抗日这个前提下,一切争端都会妥善解决的,告辞。”
看都没看杨文财一眼,飒爽英姿的走出去了,杨文财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行了,人都走出两里地了,你来是啥事,该不会真是为她而来的吧。”
“咳咳……”
杨文财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尴尬的甩甩三七头,只是没了那股子潇洒劲头。
“这不是我爹让我过来问问老陈家那件事嘛,我爹说以老陈的精明劲儿,断不会做日伪特务的暗线,请书记长明查。”
李清同用手指指他,戏谑道:
“是陈家的那个俏寡妇求你来的吧。”
“嘿嘿,老哥嘴下留情,万不可让我婆娘听见,不然我解释不清呀。”
杨文财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在李清同面前也没遮着掩着的,反而是他这种态度很令李清同认可。
“没什么大事,就是走一遍过场,我相信我这双眼睛,他们陈家不是吃间谍这碗饭的料。
不过现在还不能放了他们,我要用陈家演一场戏,做给全县的人看。
日伪特务渗透到了大后方,这两个特务是我们看见了,抓住了,还有没看见没抓住的呢?必须要给全县民众敲个警钟。
我知道他们要去中共的地盘,但我必须抓他们。我们与中共的斗争那是我们家里的事,日本人参合进来就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同仇敌忾。
我李清同还不屑利用日本人来打击中共,毕竟中共是中国的抗日力量,这一点我拎得清。”
“老哥,你是这个。”
杨文财由衷的伸出大拇指。
有道是:不怕明处枪和棍,只怕阴阳两面刀。
无论怎么说,李清同都是有原则,有气节的中国人,他杨文财不得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