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在梧桐缺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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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兮道:“天龙门议事大堂中的那把掌门交椅,沉香木制,上刻十余道深痕,从整个房间布置来看,必有古怪,我这里有一张草图,你带回去给师父瞧瞧。”
易偐躬身道:“易偐记下了,定会如实转告主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躬身道:“小姐...易偐见到小筑里的桌上摆着许多碗碟。”
辰兮一怔,良久,淡淡地道:“你放心,我没有玩物丧志,更没忘记师父的教诲。”
易偐躬身再拜,面色稍霁,正待告辞,辰兮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易偐,自我懂事起就见你跟随师父,如今也有十几年了吧,可有想过他老人家走南闯北,究竟为的是什么?”
易偐微怔,躬身道:“这不是易偐应该想的,而且...恕我直言,这也不是小姐应该想的。”
辰兮叹了口气,是啊,“为什么”这三个字曾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师父差遣她做的那些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从塞外到江南,他们几乎走遍了每一寸土地,秘密察访了每一个门派,而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句话辰兮曾忍不住问过一次,而这一问的代价就深深刻在她肩头。
辰兮下意识地抚过右肩,淡淡苦笑,那里有两道深可见骨的鞭痕,是镶满了铁荆刺的烧红了的铁鞭留下的,灌入赤炎魔君灼热的内力,两鞭下去,她几乎丢了半条命,躺了一个月才勉强能挪动身体。而就在她刚能下床的时候,任务就来了,辰兮强撑着一口气,以非人的毅力执行任务,苟延残喘地行动着。好几次她以为自己肯定要死了,一定是要死了,这滋味实在太痛苦,倒不如死去。可她依然挣扎着活了下来,拖着因无数责罚而伤痕累累的身子,直到今天。
她向易偐咧嘴一笑:“放心吧,我早已学乖了。”
两个时辰后,天色已全黑了,龙寂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筑外的空地上,一袭黑袍,披着粼粼月光,脸色比三日前更加不善,似乎憋着一股阴沉的怒火。宋泽跟在辰兮身后,满面春风地从屋里走出来,一看见龙寂樾,便像焉了的茄子,瞬间没了精神。
龙寂樾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走吧。”
辰兮心里奇怪,明明是去挖乌牧远的秘密,怎得他看上去特别不高兴?当下决定不去招惹他,立刻点点头。事不宜迟,三人出了竹林,因为带着宋泽,再使轻功奔波太耗费体力,速度亦不如快马。龙寂樾自怀中取出一小截竹管,运力到指在管尾处一弹,小竹管“嗖”一声直上云霄,在高空中金光一闪,宛如一条闪电,又更似一条小金龙。
辰兮赞道:“好漂亮的哨号,这必定是张铮的手笔!”
龙寂樾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几乎是片刻,便有人牵来了三匹良驹。辰兮跨上一匹,向宋泽招招手:“呆子,你过来!”
宋泽正求挨着辰兮,离那活阎王越远越好,当下跨坐在她身后,双手虚扶在她腰上,二人同乘一骑。龙寂樾脸色如黑云压顶,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三人一阵疾驰,少顷便到乌家庄。
夜色已极深,四下越发静得几闻虫蚁之声,他二人带着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宋泽在乌家庄里走动,处处束手束脚,甚为忐忑,龙寂樾的眉头直拧成了一个结。
宋泽沿途回忆着走过的路,终于渐渐逼近了桃花园附近。
辰兮环顾四周,心中道:“这里果然距离乌惜潺住的那间房很近,但这一片如此荒芜,乌牧远到底为什么把她挪到这里呢?”仔细观察地形,陡然禁不住一声低呼:“好一个奇门大阵!”
龙寂樾道:“你说什么?”
辰兮压低声音,兴奋道:“你看这些屋舍的结构和位置,每一座都在旁一座的斜方向,乍看分布杂乱,仿佛是后起的房屋随意建在先前的旧屋旁边,其实不然,这是按照奇门九宫穿插在先天八卦图中所成的样子而建,比那只用花草树木布置的伏吟阵法隐晦繁复了百倍,好一派磅礴恢弘之气!而且……”
龙寂樾忙道:“而且什么?”
辰兮思忖着道:“而且这些亭台回廊的安插,又使得这幅图暗含了六壬之数,壬水属阳,乃天一生水,为万数之始,就是极纯极阳的意思,正照应了如烟阁里的灼阳之气……不仅是这些亭台楼阁,就连一花一木的位置也极其考究。整个偌大的乌家庄都围绕着如烟阁,建成一个河图大阵,而如烟阁的位置就在...”辰兮紧盯着前方,缓缓吐出后半句:“...‘杜’门的方向...天呐,‘杜’门主隐身藏形,何其简单,何其明显!我怎么早没想到?”
龙寂樾顺着辰兮所述一一看去,奢靡的乌家庄在眼中渐渐变成了一个藏风隐水的五行大阵,这种惊天的大手笔彰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气魄。
十步一阁五步一亭,花团锦簇的乌家庄,与乌牧远享乐堕落的形象多么相称,让人每看一眼,就更轻视于他。但这背后,却原来是个极大极深的秘密。龙寂樾沉默了,自己不是不熟悉五行奇门,只是太过轻视乌牧远。
虽然乌家庄一直是与天龙门平分秋色的帮派,虽然心里也明白不能轻敌的道理,但在龙寂樾的内心深处,早已将乌牧远划为老气横秋之人。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将这个老人当成自己真正的对手,而这就是致命的错误!
辰兮忽然一笑:“乌牧远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不是他特意将宝贝女儿移到这‘杜’门中来,我还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想来那日如烟阁的人为了把宋泽的‘尸体’扔出来,开启了‘杜’门,才让我误打误撞发现了乌惜潺的屋子。”
宋泽半个字也听不懂,直听到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忙道:“那如烟阁恐怖得紧,那如烟夫人更是妖魔所化…不如咱们不要去了吧?……”
辰兮这几日同他玩笑惯了,逗弄之心又起,故作严肃:“一定要去!咱们就是来跟那如烟夫人拼命的,此去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宋泽一呆,面色愁苦,但随即强自镇定,慨然道:“你既要去,我就随你去,我宋泽没有别的本事,但一定不能忘恩负义,一定要保护恩人周全!”
辰兮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口中的“恩人”便是自己,失声好笑,心里泛起一丝温暖,不禁温存地看了宋泽一眼,笑道:“真是个呆子。”
龙寂樾只觉得自己胸口的气要炸开了,极力克制,哼道;“酉时早过,阵位变换,咱们今日如何进得了桃花园?”
辰兮摸着下巴:“‘六壬’寄宫於亥,亥属乾宫,乾是易卦之首,六丁到乾,是一局‘火到天门’,‘景’门大吉,咱们就从‘景’门而入,姑且一试吧!”
三人屏息步步为营,现在一石一木皆有奇门的含义,不敢一步踏错。到得一处转角,辰兮忽然回身对宋泽笑道:“‘景’门主试举之事,你从此门得入,这次恩科,必定金榜题名!”
宋泽一怔,正待道谢,突然一股大力推过来,他身子向后一仰,被辰兮一把推得摔了出去。
便在此时,辰兮张臂抱住龙寂樾身子向前一扑,二人倒地翻滚。龙寂樾吃惊不已,直被辰兮紧紧抱着滚出去好远。他从未被一个女子这样抱着,只觉对方身子温软,有一股淡淡清香,当下面颊烧红,急忙站起来。
蓦地,眼前豁然开朗,赫然见一小片桃花林俏然而立,弥漫着粉色光华,自有雍容明媚之感。
龙寂樾环顾四周,怔立片刻,心里突然明白过来,立时勃然大怒:“辰兮!”
辰兮身子一缩,目光躲闪着。
龙寂樾一步步走过去逼视着她:“你怕我一进如烟阁就会杀了他,所以将他推出阵外,你...你竟用这种法子来救他!”自己衣襟上还残留着辰兮的淡淡香气,龙寂樾攥紧拳头,怒火冲顶。
辰兮仿佛看见了一头人形野兽,当下心念飞转,必须自保为上,摇头道:“你误会啦,我这不是救他,我是不想你再多杀戮,你身上的暴戾之气太重,长此下去,于己不利,于天龙门更是不利!”
龙寂樾怒极冷笑:“哦,这么说,你救他还是为了我好?”
辰兮道:“那是当然,不识好人心。所谓凡事不可做绝,不起执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长久。你年轻气盛,锐意难挡,但为一派之掌,不能总由着自己的脾气。武林中凡有问鼎一方之人,多倚仗实力,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姿态行事,往往暴戾之气太重,不能成就一代世家风范,所以不得长久。世人谈起盛世总是昙花一现,令人唏嘘,其实正是任性之故,凡事做绝,不留活路,自己也便早晚没有路了。”
龙寂樾微微怔住,自父亲暴毙,再无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虽知辰兮是事急从权,假意安抚,但未尝不是良言。只见辰兮俏生生地立在桃花树下,眸子里流光溢彩,亦喜亦嗔,不觉胸中怒气消散,哼了一声:“你才活多大,敢来教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