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证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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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个人患了癫病却又治不好,亲朋好友也不来照顾,放他出来在大街上缠着别人大声嚷嚷成何体统?还是快点把他送回家去吧。”
衙役说着,便从附近的看客中问出这人的家宅位置,打算将他押送回去。
黑纱居士也站起身来,趁机观察附近的看客。
哪知,这个人并不打算罢休,他一下子挣脱了衙役的控制,连滚带爬地逃开。
“我不要回去,那地方是假的,那地方一定是假的!它是棺材,不是我的家,休想把我按回到棺材里面去!”
但是他并没有逃离现场,相反,这厮冲向周围的人群大喊:“乡亲们,我已经找到了那只附身的恶鬼!”
“只要我们动手将这只恶鬼烧死,就不会再有恶鬼索命的事情发生!”
“这可是铲除勾魂寿鬼的绝好机会,难道你们打算就这样一直袖手旁观吗!”
“你们也做过一样的梦对不对?既然知道寿鬼来了,为什么不帮我!”
这人喊完以后,人群中围观的某些看客明显变了脸色。
黑纱居士冷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忽然明悟:
‘原来如此,这家伙估计是本来就应该死掉的,因为那场意外事件导致他没有死,他梦见寿鬼之后,第一想法并不是逃离寿鬼,而是铲除寿鬼来换取生机。’
‘就像《志怪抄本》中描述的那些故事一样:凡人打败了鬼差,从生死簿上擦掉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不再受寿命的困扰,可惜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寿数,就是天命……’
黑纱居士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这帮凡人能拿自己怎么样。
因为他只要随便激发一张护甲符,这帮人就是围殴上来也近不了他的身。
于是,黑纱居士平静地开口说道:“此人癫痫之病来历不明,说不定这地方真的会有寿鬼作祟。”
“现在,你们有什么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贫道可以帮助你们铲除鬼祟。”
“但是,如果你们仅仅是因为一时的恐惧,而试图集结起来逼迫贫道自尽的话,那当贫道还手的时候可不会有任何手下留情的哦。”
虽然黑纱居士先前听说过陈丰县这地方很邪门,但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稍微接触交流一下,就会被发癫的县民指认成恶鬼。
于是黑纱居士散发出无形的压迫力,这是一个练气期修仙者对普通人的实力蔑视。要是这帮人脑子抽筋冥顽不灵,他也不介意施展点手段为陈丰县消除隐患。
说来也是好笑,这年头其实大多数凡人都没有魂魄的,这帮人一天到晚在那里勾魂来勾魂去的,你也得先有个魂魄才能让鬼祟给你勾走啊?
被黑纱居士这么一说,在场的衙役和县民都被他的话语所震慑,就连一开始试图煽动众人集体行凶的算命客人,也不敢轻易挑衅这位陌生道士。
“你、你们都给我等着,我去找来纸铜钱,一定有办法让这恶鬼显身的!”
“贫道在此静候佳音。”黑纱居士双手都收进袖子里,沉稳地站在原地。
他看似是抱着双肘挽着拂尘,实际上双手已经准备好施展术法。
万一有邪灵出现或者有凡人主动行凶,他便会毫不留情地祭出杀招。
毕竟望州陵的修仙组织,从未规定说修仙者在遭到凡人污蔑诽谤时不能还手。
“哎呀,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啊?谁家烤红薯把房子烧了吗?”
“外面又闹腾起来了吗?唉,每次这样闹腾的时候就没好事……”
学府,陈家大院。
司方雪莹和陈冬理陆续走出门外,发现大街上有些混乱,便逮住路人询问: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白天好端端的又闹腾起来了?”
路人吓了一跳,强作笑容,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啊!回陈公子,是衙门附近有个说梦话的人,自称是发现了寿鬼的踪迹,忽然逮住个陌生道士说他是鬼。”
“听那个人说,应该是有一群人最近一直在做噩梦,他们都觉得有寿鬼要来索命,一天到晚恐慌得难以入眠,所以想除掉寿鬼以绝后患,因此起了争执。”
放路人离开后,陈冬理又遇到司方雪莹,听她开口说道:“杀掉鬼祟又不能延年益寿,多半是有人心魇发作,贪生怕死的心思一上来,就开始混淆是非、诬人清白,为自己的杀戮欲望找合理借口。”
“那些在城里闹事的人,可能又开始按捺不住想要动手了。”
“可惜巡捕司的人也没有明确表示能否将这些人关起来,估计他们目前也忙于其他事情而头疼不已……”
陈冬理开口说道:“我们去看看,要是真有鬼祟就尝试降伏或者将其上报。”
两人结伴潜行,虽然没有掌握法术,但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准备了许多伪装身份所需的装备。
只要把自己打扮成江湖客的样子,就不会像修仙者那样引起他人的注意。
黑纱居士这头,说梦人周甫很快就找来了纸铜钱。
黑纱居士扫了一眼,确认这些纸钱只是普通的丧葬用品,连阴阳二气级别的道具都谈不上,于是他开口说道:
“纸钱找来了,这位大师可以开始作法了吗?”
被黑纱居士以阴阳怪气的口吻讽刺了一番,周甫原本就憔悴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只见他身上和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水,连手中的纸铜钱也莫名变得粘稠起来。
但周甫的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对寿鬼的恐惧也是真实存在的。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安慰和喜悦的就是恶鬼被集体力量抓出来烧死,一切都恢复正常。
之前陈丰县成功依靠烧死恶鬼解决了黑暗,这次说不定也能行!
“是某种东西在暗中影响周甫的意识,想让他献祭掉修仙者吗?但黑纱居士不是那种温柔懦弱的烂好人,他翻脸之后可是真的会一招把人拍死的。”
陈子笺认为,出现这种特殊情况应该不是天绝归溟的意图或布局,而是另外一种异常势力的介入,类似于邪念紫砂的特殊存在。
因为天绝归溟如果真的想吃修仙者,它完全可以去望州陵之类的地方吃修仙者吃个痛快,没必要一天到晚惦记着陈丰县这破地方,还搞这种弯弯绕绕的后手。
毕竟天绝归溟的能力太过逆天,要是它愿意,甚至可以将凡人当作口香糖般反复咀嚼,但它实际上没有那么做。
但这一边,周甫和其他有类似经历的陈丰县人明显出现了精神失常的情况。
由于之前天绝归溟来过,导致陈丰县人在黑暗领域之中被折腾得精疲力尽。
这种情况引发的连锁反应,导致后续的斗殴死伤和僵尸袭击都变得见怪不怪。
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去折腾,很多人都选择简化了丧礼程序,草草地进行祭拜,像那种大规模的撒纸钱和出殡,似乎也是因为天绝归溟的干涉而暂时消失了。
但是现在,周甫却固执地认为黑纱居士是寿鬼,开始在他周围挥撒纸钱。
许多人竟然并不觉得这一幕很奇怪,反而渴望验证黑纱居士是否真是寿鬼。
‘竟然是晦气?’
黑纱居士看见周甫撒出来的纸铜钱,莫名地出现了晦气沾染的痕迹。
为了防止自己意外触发了什么诅咒仪式,他暗中施展法术在周身制造微风,使纸铜钱不会飘落到自己头顶上,免得自己这修仙者在阴沟里翻了船。
周甫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本来不好,他急匆匆的跑了一个来回,身上携带的纸钱也不够多,自信到魔怔的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失败的问题。
等到他将手中的纸钱全部撒完,却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时,他突然陷入了一种思维停滞的状态,就像大脑短暂死机了一样,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该如何收场。
“这回终于闹够了吧?”
“闲着没事就不要妨碍贫道算命了,从哪来回哪去。”
黑纱居士挥动拂尘扫出一道风,将地摊布上的纸铜钱全部挥去。
他手法麻利地收起地摊和小马扎,装进背篓里,就抛下众人缓步离开。
“这道长真是好风度,被人这样捉弄都不发火,难道是修身养性的活神仙?”
“这下丢人了,方才还说得信誓旦旦的觉得人家道长是鬼,等人家道长发现你是个傻子,转头就走了……”
“唉,道长怎么这就走了啊?还没给我算命呢。”
围成一团的众人纷纷觉得脸上无光,刚才闹那么激动真够丢人现眼的。
他们就像下锅就煮开皮的饺子,泄了气之后就四处散去,全当无事发生。
半响后,站在原地的周甫才直愣愣地说道:“不可能啊,他明明就是鬼。”
“我不信,他一定是鬼。”
众人见他还要闹,这下也不肯给他好脸色了。
“还来?周甫你发癫也得有个限度吧,再追上去人家道长可要还手了!”
“你再这么发癫,到时被人打死都不算犯法的!差不多也该清醒了!”
周甫被路人说得步伐一停,于是他只得拾起那些纸铜钱抱在怀里,双眼茫然又悲哀地搜捕着可能是寿鬼假扮的可疑人员。
每每遇到他自认为的可疑人员,周甫就洒出纸铜钱,换来那人的一阵白眼和几番痛骂。
而运气不好,遇到了脾气暴躁的江湖人士还乱撒纸铜钱,便要把他当场撂倒在地,再给他来上几脚让他清醒清醒。
就这么一路走来,周甫的身上就添了不少新伤,他痛得龇牙咧嘴的,但是还没有放弃找出寿鬼。
陈冬理和司方雪莹暗中观察到傍晚时分,硬是没有发现这人有什么说法,心中也产生退意。
“唉,难怪山君也不理会陈丰县里的疯子,跟着这种疯子闲逛整整一个下午真是浪费时间。如果能用这个时间来修炼功法、研究一下技艺,那该多好啊……”
司方雪莹和陈冬理交流了几句,约定晚上依旧见面,便分头离开。
周甫走在陈丰县的主街上。
夕阳西下,橙红色的阳光透过城门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自认为是那些死而复生者的同类,想帮同类们找出寿鬼,让大家可以避免寿鬼的侵扰,回到正常人的平凡生活。
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品尝到遭人疏远和抛弃的滋味。
原来有共同的犯罪经历和共同的痛苦遭遇,并不意味着大家都成了亲密无间的兄弟。
大伙儿本身都是苦闷难抑又胆小如鼠,只能有福同享,不可有难同当。
“本来想测完陈丰县的寿数,到时候好安排人手过来善后的。”
“这帮人自己疯成这个德行,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怪不得把陈家贬谪到这里啊,估计先帝就是知道了都懒得管他们……”
黑纱居士城墙暗处停留片刻,最终也施展轻身术远遁离去。
修仙者可能会对凡人怀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但是一旦发现对方没有利用价值或培养价值时,这种情感会迅速冷却,他们的眼神也会变得像看待垃圾一样冷漠。
就连凡人和凡人之间,也是这般模样。
周甫在陈丰县里边走着,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骨头断了,还是被人踹到内出血了,他只感觉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身体逐渐失去了夜幕降临的冷热感知。
只见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时,最终无力地俯卧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路过周甫身边的人,只当他是个扑在地上的破麻袋。
因为他拒绝回家又拒绝沟通,最终导致连个愿意试探他鼻息的人都没有。
周甫就这样死了,也许要到明天早上才会被人意识到他已死去。
他怀中的纸铜钱,在此时此刻也成为了无主之物。
夜晚的阴风吹过城门,大部分阴气都被城池术法中和化解。
但仍然有少部分涌动的阴气,卷走了他怀中的纸钱。
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一页页地抽走了他的人生画卷,将其在风中抛洒,无声地为他祈祷送行。
这一刻,陈子笺终于发现,有一股暮气和死气,从周甫身上弥漫开来。
他似乎早已死去多时,肉身见了残阳又遭了风吹,随即发生了肉眼可见的衰败和风化,引得街上的路人连连惊叫。
“你们快看,周甫、周甫要被风给吹没了!”
“寿鬼来了?!”陈子笺定睛一看,发现周甫的身体分解为干枯的尘埃,然后重新凝聚成更多的纸钱。
有路人被纸钱黏住,顿时就浑身发冷,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
但他身边的朋友一声大吼,用火折子把那纸钱挑走,那人又抽搐着睁眼苏醒。
“你,死期未到……”
那团不断飞舞的纸铜钱中,传来诡异的低语,吓得众人一哄而散。
而纸铜钱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追击它的猎物,它们在陈丰县的上空不断飞舞,往复循环地升腾飘落。
刹那间,有人想到了当年城隍庙还兴旺的时候,曾经陈丰县也有许多鸟雀,它们也是这般上下飞舞,指引着亲人归来去给死者送终,为陈丰县人阻挡蝗虫病害、为陈丰县警戒贼人入侵。
可是现在,陈丰县内已经没有那些鸟雀定居,只剩下漫天的纸钱肆意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