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明月楼高休独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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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宋·欧阳修《苏幕遮》
自三人一叙,慕渐初下令详查清风楼所有住在楼中之人的房间,慕渐初的手下音书查证后又发现密室所有一叶霜全部遗失,慕渐初的印信都一并失窃,慕渐初雷霆爆发,连身边最信任的音书都被呵斥了好几次。一时间全楼上下人人自危,自发地组织下人将自己所居都翻一遍,只为了能让慕渐初放心。
没承想竟然真的搜出了血衣!
大抄三日,在二夫人陈秀妍居处的琴室内找到了一件染满血液的黑色斗篷。慕渐初勃然大怒,将陈秀妍关在了五牢中的木牢。陈秀妍大呼冤枉,直言不知道黑色斗篷为何会在她的居所,奈何杜君远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坚持将她投入木牢。
大刑之下,陈秀妍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以死亡来自证清白,至此一叶霜失窃案和宋莲漪、宋医师之死再次落入了僵局。
清风楼共有金、木、水、火、土五座牢房。
金牢设钟刑,更为残酷的还有吞金之刑。怪钟之声入耳,无人能忍受,就算是铁骨铮铮也得崩溃。此牢专门为楼中做错事的下属所设。
木牢设“贴加官”之刑和鞭刑。“贴加官”就是用桑皮纸盖在受刑人脸上,执行人嘴含一口烧刀子,桑皮纸因执行人吹出的细雾受潮发软,贴服在受刑人脸上使之呼吸不畅,忍不了几张桑皮纸便会将全部招来。鞭刑自然不必说,一日需三鞭,鞭鞭见血,疼痛入骨,专为叛徒设置。
水刑特设玄冰寒潭,犯错人需在水牢浸上三天三夜,身子弱的受刑人或落下终身残疾。这座牢房一般用来惩罚清风楼中的下人、奴隶、女婢。
火牢设烙铁,火红的烙铁贴上受刑人的肌肤,受过终身都留着伤印,一般是用来关押魔教弟子、恶徒等等。
土牢算是五牢中最为轻松的,没有私设刑罚,和普通牢房没什么两样,只是受刑人每日仅能食一餐,不得饮水。
陈秀妍被关在木牢,“贴加官”可免,鞭刑必受,需要受整整三日的鞭刑。此鞭身有倒刺铁钩,浸在盐水中,挨上一鞭都疼痛难忍,何况一日三鞭,陈秀妍受了足足三日,第三日时早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如此重刑之下陈秀妍拒不承认,甚至以死明志,看来此案果真不是她所为。
陈秀妍虽为二夫人,却与莲漪近况不同。
莲小娘是慕渐初明媒正娶得夫人,又与慕渐初情投意合,伉俪情深。虽不是大娘子,但有望扶正。就算是慕渐初令娶,莲小娘也是平妻,若是不娶,莲小娘就是正房大娘子。
陈秀妍原本是清风楼的女侍,一直都跟在大夫人身边,后来被慕渐初的娘送给了慕渐初,是为妾,是为奴,是丫鬟,主家可发卖,做错了事也可降罚,他人不得干涉。就算现在她死了,也没见得慕渐初多么伤心。可怜陈秀妍膝下还有一个女儿,此刻莲小娘身去,此女都无人教导了,最后还是白夫人白霜因一直无子嗣陪伴,这才接回自己的居所。
千如看着那三日前还与她一起吃涮火锅恬淡美好的女子现在已是死尸一具,没来由地抖作一团。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清醒地看见有人死在她面前。真真切切的看见,发现时血都还没有干涸,就那么瞪大一双眼,身体却早就没了生气。只因为她花千如的一句话,就这样香消玉殒,彻底消失在这个时空,只留下死尸一具,这冲击可比那日她醉酒杀了八九个人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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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楼建在上京西侧翠云山深处,开山而建,占地面广,共计三楼二十七间房,虽说十分华丽,却终年不见天日。三座楼的主楼是为慕渐初本人、他最为信任的下属音书等及他的夫人们所居,左侧楼是为宾客所居,右侧楼为品级一般下属所居,其余二十七房有库房、厨房、柴房、牢房、下人厢房等等。
千如坐在左侧偏楼,回思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此时她横坐在三层阁楼,托腮斜倚着危阑,陷入了沉思。杜君远见状便取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几步梯云纵登上高楼,轻柔地将大氅披在千如的身上。
千如被惊动,回身去瞧,看清是杜君远时眉眼顿时弯起,盈盈笑道:“侯爷?”
笑容虽明媚,可任谁看都有些勉强。
杜君远轻嗯一声,问道:“怎么,看你不是很开心,可是有什么心事?若是不介意,你可以向我倾诉,若是不愿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直到你的心情好起来。”
千如唇角微微下放,指着主楼后面一小排墨色建筑,哀伤道:“喏,那里就是清风楼的五牢,陈小娘就是在木牢断气的。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她可以青灯古佛平淡一生的。”
杜君远不解道:“你怎么会如此想?”
千如悠悠地叹了口气,慢慢道:“自我们二人来到清风楼,总是为他人所利用,伤害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若不是我怀疑慕渐初的姬妾,莲小娘就不会遇害,若不是我说去查证血衣,那样人淡如菊的二娘也不会含冤而死。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做好,却让这么多人枉死,也许这就是花千亿所说的惹是生非吧,我到底是不适合这里的生活,到底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千如……”
千如笑了笑,道:“侯爷你不必劝我,其实我认得清自己。花千亿那老头儿观人于甚微,这次出山庄也是我强求来的。走时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自作主张,凡事要与几位师哥商量。可到头来,我还是弄成了这个样子。或许,我是真的不适合在这里生活吧?”
杜君远低垂下头,片刻后起身去扶千如的皓腕,浅浅笑道:“你既不开心,那我送一首曲子给你,可好?”
千如疑惑地瞪大双眼,问道:“难不成你要高歌一曲博我开心吗?”
杜君远无奈地弹了千如一个脑崩儿,微笑着牵着怔愣地千如飞身下了阁楼,一路畅行至宾客所居的琴室,千如这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侯爷你要抚琴。”
杜君远柔声问道:“想听吗?”
千如本来心情不佳,但见杜君远如此认真又带一些期待的神色,只好勉强道:“当然想听,天下第一君子为我弹琴,别人都求不来的!”
杜君远淡声一笑,拉着千如走近琴桌,千如暂时放下心中所想,坐在他身侧托腮瞧着他。杜君远款款坐下,凝神间修长的十指轻搭在瑶琴上。一时间,如泉水般清澈的琴声自杜君远的指尖倾泻而出,千如竟也有些痴了,闭上双眸去听。丝丝缓缓地琴声倒让千如有了一丝宁静和美好,待琴声渐入佳境,千如合着琴声哼道:“......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一道柔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怎么哭了?”
哭?谁?!
千如抬手时拂了拂眼角,果然流泪了,双腮都被泪水浸得湿软。
是的,她在害怕,一首曲子,使她想起了那一院子的石家尸首,她想起了石墉尸首的异样,她想起了安平郡的那死在他们剑下的二十多个杀手,她想起了才因为她丧命的两位曼妙女子,还有陈小娘名下的那个可怜孩子。
就在这一瞬间,她无比想念她上一世所生活的时代,没有视生命为草芥的时代,没有如此轻易地放弃一条人命的时代。
在那里,她的双手一定不会染上那么多的鲜血。就算是在那个时代依然也有罪恶,也有纷争,也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可到底不像这里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要了一个人的命。
同时千如又审视自己,难道真的要把自己培养成第二个花千悦,为了完成那个男人的命令而去杀了更多的人?若是不愿,离开花千亿,她在这样的时空又该如何自保?或许,在她犹犹豫豫间,已命丧黄泉了吧?
耳边,杜君远缓缓道:“君远此生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抚琴,今日破例一曲,却惹得小如姑娘更加不快,看来是我琴艺不佳,平添了小如姑娘的烦恼。”
千如抽噎一声,讷讷道:“侯爷琴艺了得,是小如的错,好琴配知音,是小如没有做好知音,扫了侯爷的雅兴。”
杜君远要说什么,千如转身面对杜君远,认真地瞧着杜君远的双眸,一字一句问道:“侯爷我问你,是不是你们这里所有的人,对背叛自己的属下,婢女,小厮,都是这样严苛的惩罚?是不是一条人命于你们而言是那般微不足道?是不是陈秀妍真的就该死?”
杜君远一愣,才明白过来为何今日她这般低落,凝神思索片刻,张口答道:“不是的,千如姑娘,并非都是这样的,相信我,至少我不会。”
起身拉着千如坐在茶桌,徐徐地温杯,点茶,筛茶。
递给千如一杯,杜君远没有一丝犹豫答道:“凡君子,谋政为上,次而攻心,下而暴行。若以暴行御下,此为治下无能,若属下因利而去,此为识人不清,若因草灰线索而鞭挞属下,此为用人多疑,以上三者,皆不是君子所为。”
听到此处,千如才终于扑哧一乐,笑道:“侯爷,我们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用人家的,你还如此编排人家慕楼主,是不是有所不妥呀?说什么玉面郎君,我看你是玉面狐狸吧?”
杜君远一挑眉梢,一本正经道:“我不过是讲讲君子之道,若是言语间殃及他人,并非君远本意,倘若确实中伤了慕楼主,我定会躬亲致歉,这样可好?”
千如饮下一口茶,才释然道:“无论你说的真或假,在这里能听到这样一番话,我真的很高兴,我觉得我不是孤身一个人了,至少你不是这样,侯爷,我信你。侯爷,我多么希望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可以与你围炉同坐,共饮香茗。”
杜君远不明白千如说的话,但也不多问,放下手中的茶盏,认真道:“千如姑娘,无论如何你要知道,慕楼主二位夫人之死,乃贼人滥杀无辜之祸,乃慕楼主用人多疑、识人不清之祸,独独非千如姑娘之祸,千如姑娘绝不可将此祸事揽在自己身上,暗自伤神。”
“可若不是我,这两位女子就不会死,她们都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丧命。而且,那宋医师,我怀疑他早就诊出我没有中毒......”
还有......最情殇,说不定宋医师还诊出她身中最情殇,对慕渐初隐瞒了此事。
杜君远截住千如的话问道:“千如姑娘,旬月前你可曾到访安平郡?”
“未曾。”
“旬月前你未至安平郡,这伙贼人便杀了石府上下百余人,此祸为千如姑娘所致?”
千如抿唇道:“自然不是。”
杜君远展扇,朗声笑道:“这不就是了,千如姑娘,这伙贼人应势而动,即使不是你,他们也会因局势变化而残杀更多无辜的人。我们顺着线索查证,不过是与他们较量,早日找到他们的破绽,将他们绳之以法,阻止他们残害更多的人。千如姑娘,只有我们早日将他们缉拿归案,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是也不是?”
千如叹了口气,道:“你好像说服我了。”
“千如姑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千如姑娘乍见此惨祸,自然心中难平,这是姑娘心中良善,可万不该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平白地暗自神伤。”
千如吐出一口浊气,打趣道:“真没想到侯爷这样的文弱官爷,劝起人来一套接一套的。听侯爷这样说,难道是你已经有怀疑的人了?难道侯爷还认为是慕渐初的姬妾?侯爷怀疑谁?”
杜君远起身抱来那把瑶琴,向千如扬眉,千如面露惊讶,惊奇道:“侯爷怀疑她?”
见杜君远点头,千如不解:“可慕渐初的七位姬妾,除了已亡的二夫人,就属她最为淡然,怎么可能会是她呢?侯爷是不是想错了?”
杜君远放下瑶琴,徐徐道:“正是这一点引起我的怀疑,那陈家娘子性子冷淡,是因为她本不愿为慕楼主的姬妾,奈何主母强迫这才委身他人为妾的,心中不快却只能屈服,这才成了那恬淡的性子。可是这一位呢?她是慕渐初救回来要报恩的,如何会如此冷淡?”
“或许……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杜君远又道:“就算她是吧,千如姑娘还记不记得慕渐初说她的父亲是什么人?”
千如回忆思索片刻,恍然道:“这样的话,她就有可能复刻钥匙,对么?”
“对,这是我的猜测。”
千如低头凝思片刻道:“侯爷,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任何实证佐证,这一番话绝不可对慕渐初提及,倘若她不是,再平白搭上一条人命,便真的是你我的罪过了。”
杜君远亦道:“正是,小如也不可妄动,待她自己露出马脚。”
两人心中都是暗做计较,一时间都无话,被放在身旁的瑶琴安静地躺着。
瑶琴七弦,是为七夫人李晴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