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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他朝若是同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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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后再次醒来已近戌时了,容枝意睡得云里雾里,这一趟出行,回来又马不停蹄地打了场马球,全身骨头跟散架了似的,脚也酸痛腰也酸痛,她坐起来缓了半日,便听得外头有声响。是赵谰来喊她:“表姐醒了吗?咱们说要给堂哥庆生呢。”

是哦,昨日是他生辰,在马车上睡了一整日也没过,今夜大家难得都在宫里,自然要给他补上一块儿热闹热闹的。

容枝意忙唤人进来给她穿戴,也不知道轻云和照水到了没有,她们不在身边陪着,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大习惯。

赵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不急,堂哥和景帆哥哥也才刚醒。阿兄嫂嫂和三哥哥已经在准备了。”

容枝意应了一声,笑道:“你这嫂嫂喊得够快啊,她在宫里待了一整日吗?”

赵谰点头:“下午去阿娘那待了半日,也不知说什么去了。”

容枝意再次应声,其它也没觉得哪里有不对,直到临出门才想起来:“咱们庆生,不叫上二表哥吗?”

赵谰转头看她,愣了一瞬,随即又摆摆手:“阿兄总会喊的。”

容枝意迈步跟上,前头侍女打着灯,都穿起了夹棉的袄子,冬日夜里屋外根本待不了人,寒风才不管什么袄子棉子的,有缝就往里头蹿。

“其实,就算现在他回来了,我有时还是反应不过来,”赵谰放慢了脚步忽的说道,“从小不在一块儿,相处起来实在有些拘束。”

她没说明是谁,但明眼人都知道。

“总会从不习惯到习惯的,”容枝意回道,“再说,往后成了家,也不会常见。”

“嗯。”她也赞同,虽都是她阿爷的孩子,都是至亲,可赵诚因为自小就被送去了洛阳修养,两三年能不能见到一回都难说,因此始终与他们是有隔阂的。如今阿兄已在尽力消灭这种隔阂了,总会越来越好的,她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彼此糊涂着相处下去吧。

事实证明他们这些人确实能在面上相处的很好。陛下和各宫娘娘们都派人来送了礼,就把场子留给了小辈们,有赵珩和赵谰在,自然不会冷场。

赵谰给众人都倒了酒:“今日也算是逢凶化吉,赢了球赛也赢回了面子,又正好遇上堂哥生辰,咱们兄妹许久未聚,不喝一杯可不行啊。”

赵谚也接过话:“在座我最年长,那便由我先来敬大家一杯吧。”

众人起身回敬,赵谚也也实在,敬一人喝一杯,最后轮到赵珩,他笑起来,与他碰了碰杯:“昀升,哥哥祝你生辰吉乐。”

哥哥?谁不知道赵珩这辈子没喊过他哥哥啊。赵珩谢过后又给自己斟满酒,嘴角浮现一抹坏笑:“此番我出行两月,还未祝哥哥觅得良人呢,今日便在此,祝哥哥嫂嫂百年好合,弯凤和鸣。”

他一饮而尽坐下,容枝意在一旁干笑着,轻拍了拍他后背,咬牙道:“还没过门呢,好好说话…”

唐可儿却并不在意,兴冲冲给自己斟了酒:“好弟弟,那这杯酒嫂嫂也干了!”

容枝意无语:“你少喝些,嘉夕在又该说你了。”上回她回去后撒酒疯,宋嘉夕说了,五头牛但凡少一头都拉不住。为避免她过几日又来骂自己说今日不拉着她害得她在赵谚面前闹笑话,容枝意还是决定现下做个恶人,提点着她。

“都是自家人,不打紧,嫂嫂多喝些。”赵谰个狗腿子,容枝意看她简直就跟那些个追沉迷于谢泽旭的小娘子一样,只不过人换成了赵谚和唐可儿两个,拼了命也要把他们凑在一起。

还好赵谚没由着她胡来,伸手挡住了。容枝意怕她要闹公主脾气,急忙递过杯盏:“那就劳烦公主殿下帮我倒一盏吧,这冬日里外头风实在大,我多喝些好暖暖身子。”

赵珩轻咳一声,给她夹了块炙羊肉:“大家多吃菜,别顾着喝酒了。”

他一会儿还有话要跟她说呢,等下喝多了神志不清可怎么办。

可这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可就没这么单纯了。赵诚身子不好,唯独他喝的是茶,他偷笑着侧过身看向赵谦和赵景帆,端起茶盏:“我看呐,今日这聚会,咱们仨就不该来,平白的来这羡慕他们,来,咱们同道中人,也来干一杯。”

“二哥哥,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赵谰插嘴道,“三哥哥可不跟你们是同道中人!人家也有王妃了。”

赵谦跟唐可儿差不多年纪,却没她脸皮厚,一提王妃两个字,脸都红了一圈了。

“三哥哥害羞了!早知今日我也该把张家姐姐叫来的!”赵谰这个爱看热闹的,也不在乎赵谦瞪他的那一眼。

容枝意也正边啃着鸡腿边看热闹,垂在身侧的手却被身旁人握住了,她下意识看向他,满脸疑问。赵珩侧身唤了人进来,吩咐他们多添一盆炭来。

原是听了她方才的客套话,又摸着她手凉,怕她真冻着。容枝意弯弯嘴角,再次一口咬下碗中炙羊肉,怎么这趟回来,感觉他变了许多呢。

赵诚撇开了赵谦,与同道中人赵景帆互相碰杯后,赵谦找到机会催他:“如今最小的我都已定了亲事,二哥可要努力了,有了意中人,问过姑娘同意,便早些去向父王求指婚。咱们三兄弟,日后连着一块儿办喜事,这宫里也能好好热闹热闹。”

“这不是还有谰儿妹妹陪我吗?”说着,又起身给赵谰夹了个鸡腿。

赵谰笑嘻嘻道谢,反驳道:“我还不想嫁人呢!再说了,这世上谁能配得上我呀!大罗神仙都不行!”

赵谚听后扶额,在一旁喃喃,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是是是,你就是那天上落凡的仙女儿,谁都配不上你。”赵谦自来是最会哄这个妹妹的。

容枝意吃着菜,还顾着赵珩不让他喝酒,他手上有伤口,喝了酒伤口恐会止不住血。他倒也自觉,除了最开始敬了一杯,便未再喝过了。

后来赵谚又说起燕谯的安排,说他们明日便要离京了,齐昌大闹着说齐妍叛国,不肯带她回去,使臣们拗不过,便留了少部分人在这陪齐妍等燕谯王决断,其他人先行一步。

赵谰点点头:“齐妍的事儿阿兄就别操心了,我这几日去陪着她就是了。她也可怜,空有个公主头衔,在这世道孤身一人,还跟个物件似的被丢来抛去。 ”

“嗯,放心吧,燕谯王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不会叫她留在这不让走的。”

“只怕是她也并不想回去。”容枝意喃喃道。

唐可儿不好在宫里待太久,吃的差不多赵谚便打算送她回去了,容枝意忙起身:“表哥也送我一程吧,我今日便回去了。”

“我送你。”两个男子异口同声。

容枝意愣住了,在场之人都愣住了。赵景帆和赵珩面面相觑,都面露尴尬,唐可儿和赵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读懂了彼此心中所想:瓜子呢!瓜子呢!

容枝意颇有些为难:“昀升受了伤,还是好好休息吧,景帆哥哥也累了一天了,我让表哥和可儿送我就行了,是吧可儿!”

看戏可没姐妹重要,唐可儿忙点点头:“是啊,我跟阿谚一定安全把葡萄送回家,两位殿下尽管放心。”

容枝意在一旁附和,正打算落荒而逃,赵景帆又道:“意儿,我送你到宫门口吧,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容枝意又只好折回来,该来的总要来的:“好。”

“那我在宫门口等你。”赵珩手上还拿了皇后给容枝意新做的狐裘,他抖落一番给她披上,还细心的系好了脖间的绳索。

屋里和屋外实在差得太多了,小娘子的脸颊已被寒风吹得泛了红,赵景帆看着她,眼里满是不舍。

此般僵硬的气氛下,容枝意只顾低头数着步子。正疑惑身旁人为何绕了路时,他忽然道:“我认识你时,也是冬日。”

容枝意这才抬起头:“是小时候,你刚来的时候么?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不重要了。”赵景帆苦笑道。

容枝意真的很困惑,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把她叫出来,不就是要说话吗,就该把该说的都说了,省的她今晚回去琢磨他话琢磨的睡不着:“可我想知道啊。”

“是个下雪天,你把你的氅衣借给了我,还让我陪你一块儿玩雪。”

容枝意睁大了眼:“我好像有些印象,原来那个人是你。”她记得自己把氅衣给了一个哥哥,结果他没还,阿娘问起她,她就说丢了,最后挨了好一顿教训。但具体的,她就不记得了。

事实证明,除却和赵珩有关的事,她的记性都不大好。

“我记得你那时,不太爱跟大家一块儿玩,经常低着头坐在角落里不说话。”赵景帆那时比赵谚还沉默寡言,从没和她说过话,她不记得也是正常,“如今开朗许多了,所以那回最开始在娘娘那见到你,根本没想起来。”

赵景帆点点头,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啊。她都重新笑起来了,他又能自怨自艾什么呢。

“我叫你出来,是想跟你道歉的,我不该趁人之危,在危难之际还提些过分的要求,叫你为难。往后…”他顿了顿,停下脚步,仍是有些不忍,咬牙道,“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容枝意的目光从绣花的鞋面移开,转过身看向立于东宫翠梨轩前的赵景帆。她忽然记起来了,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

“请你原谅我从前的过失。但…有个最后的请求,想要你帮我实现。”

既然当初答应了,那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在所不辞,容枝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视死如归的异样心迹:“但说无妨。”

“可以抱抱你吗?”

如此无礼的要求,他实在难以启齿,怕她会拒绝。容枝意却笑了笑,坦然伸出了双臂:“好啊。”

这显然有些意料之外,但她神色安然,并无半分不悦。赵景帆踌躇后,还是伸出了双手,轻轻拥住了她,桂香扑鼻,小娘子的怀抱里比想象中还要温暖,让他实在舍不得就此松手。

一直以来容枝意都觉得,拥抱是给人关怀最好的方式,所以,如果这样可以给他力量,可以鼓励到他,她并不介意。

“意儿,谢谢。”

“景帆哥哥,”容枝意仰起头打断了他,“下雪了。”

漫天的雪花飞舞而下,容枝意眼前一亮,在南边住了三年,已许久未看见下雪了。

赵景帆也抬起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他松开容枝意的怀抱,雪花落在她眼睫之上,眼前的姑娘笑容一如当年,纯净无暇。

就让这场大雪,掩盖那纷扰的往事吧。就让记忆里,只剩下她最粲然的笑脸。

···

容枝意别过赵景帆,独自一人往宫门口去,这场雪下的实在大,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照这样下去,明日就能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了,她该喊上弟弟妹妹们一块儿,人多热闹,可惜赵珩手受了伤,不然有他在,打雪仗一定输不了。

迈着欢快的步伐走至宫门口,身着宝蓝色襕袍的少年郎君已经背手等候多时了。他单手撑着伞,立于飘扬肆意的大雪中,听到脚步声后,转过身抬眸看她。

他身披深色大氅,许是瘦了些,更衬得他肩宽腰窄,俊朗无双,清冷有余。容枝意想起那日在山谷中见到他时,竟觉所有晦暗消散,化作闪烁星群。此刻也是如此,只要他站在这,她便觉得天地可真是辽阔啊,她甚至愿意就此分崩离析,散落在世间任意有他的角落。

“下雪了!”她跑向他,带着无比的欢快与雀跃。

赵珩依旧撑着伞,站在原地。容枝意跑进他伞里:“上车吧!”

“意儿。”赵珩喊住她,换了只手撑伞,不料那不听话的伞一歪,径直滚落在地。

哦,他忘了,这手受了伤,使不上力。

他尴尬无比,手僵在半空中。容枝意满脸疑惑不知他要做什么:“怎么了?手疼吗?”

赵珩摇摇头,手顺势而下,牵住了她有些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替她带好了兜帽。

“我有话想对你说。”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要来了吗?终于要来了吗!

容枝意任由他的大手包裹着自己的小手,冰天雪地中,他是唯一的暖意来源。平日里再是如何玩闹,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开始不好意思了,双颊不知是寒风吹红的,还是因害羞而泛红的。扭捏又小心翼翼地抬眸。

赵珩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的没出息,明明天上在落雪,自己却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他又将她拉近,试图掩盖自己的慌张。整理了一番她那被寒风吹乱的发丝,才对上那双会说话的眸子:“这些话,也许来的有些晚了。”

“我从未向你表明过心意,在你来之前,我想象着你的模样练了许多次,一字一词的琢磨着到底该说什么做什么,能叫你将眼下这一刻记一辈子。”

“可是好像再多的话都有些词不达意,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去表明我的心意。只能无比庆幸我是我,无比的庆幸自己八岁那年便能遇到你,无比的庆幸你真诚善良,能接纳如此声名狼藉的我。”

“我出行二月是为了公务,可我总是没出息的满脑子都是你。看见开得灿烂的花儿想摘了送给你,尝到可口的饭菜也想带给你,巡查商户时看到那些精致的首饰也都想买给你,所以我拼命的做事,把那些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只剩下短暂而寂然的黑夜里,和那悬在夜空的明月一起,想着你。”

“我被困难江时,想的最多的事便是,我还没有查清杀害你的人,还没有向你表明心意,答应你的事也还没有做到,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想见到你,想牵你的手,想拥你入怀,也想亲吻你。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自在且尽兴。”

容枝意眼角还悬着泪,听了这话顿觉面红耳赤。

“你昨日不顾生命危险来救我,丢掉那些分寸规矩奔向我,是我此生都不敢想象的事,那一刻是我人生最惊喜的一瞬。”

“现下却是我人生最紧张的一瞬——”

“总而言之,我心中想了百遍千遍接下来这句话,如今终于要说出口了。”

他顿了顿,深吸口气,再次睁眼时,双眸灿若星辰一如从前,却多了份绵绵情意,叫她沉醉而不自知:“人间脆弱苦难,却因朝暮而有生息。我在这浩瀚的人间漂泊,度过无数稀松平常的岁月,但于时光洪流来说,不过是无名的尘埃,短短的一瞬。可这一瞬,我想用尽此生与你共沉没。”

“容枝意,你可愿嫁我为妻,与我结百年之好,与我坠入永恒之间?”

他手心炙热的温度在提醒她这不是做梦,胸腔里杂乱隆冬的心跳声在提醒她不是做梦。她默默看着他流泪,哭得不能自已。

赵珩见她不说话,以为是自己的表达出了问题,心底实在着急,又做了些补充:“你记不记得我带你爬树睡着了那次,你趴在我肩头,我看着黄昏里绚烂的晚霞,便想,如果以后能与你一同看日升月落、云卷云舒,那该多好。那时还小,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妄想,如今我们长大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实现吗?”

她愿意,她太愿意了,拼命地点着头,泪水更是如如决堤一般落下。

赵珩终于笑起来:“等爷娘回来,我就去求伯父伯母成全,然后再去容府提亲…”

容枝意泪光莹莹的眼中自有最清甜解渴的清泉,即便如此,仍旧倔强抬起头:“三书六礼,鸿雁为信,八抬大轿,一样都不能少。”

赵珩也拼命点头:“好,一样都不少。”

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怀抱里永远有那清冽好闻的味道,能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她想过太多太多的方式与场合,却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也没想到自己竟能有到这样充实的欢喜。

雪,苍茫而下,落在二人相拥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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