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的决意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米花人永不认输!
金马小区作为大阪最先建立起来的那批高层电梯公寓,有能力入住的都是工作体面的中产阶级。辛苦上了一周的班,好不容易等来周六,有人选择窝在床上呼呼大睡,也有人选择出门放松。从天微微亮开始,地下车库的一二号出入口车来车往,几乎就没停过,倒显得被路障围起来的三号出入口门可罗雀,格外冷清。
鸟类大多有夜盲的毛病,几只小麻雀伸长了脖子,踩着日影晨风,站在绿化花坛上好奇地往黑洞洞的斜坡下瞧。里面模模糊糊的,只能看见平地上密密麻麻堆放着各式水泥建材。
在休息日,小区内部不允许进行任何装修改造工作,以免打扰住户休息。工人们昨天忙活完也没太收拾,到处都是水泥灰。那些充满工业气息的尘埃不甘寂寞,漂浮在空气中,沉淀在地面上,见缝插针掩盖了所有的痕迹。
有谁还记得,这里曾经停着一辆粉色轿车,车里有一个绝望的疯女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
指示灯一如既往的昏暗,黑羽隼双手插兜,静静驻足在本该留下一些碎玻璃片的地方。少年瞪大眼睛,纵使他眼力绝佳,脚边除了那死尸般灰败的尘土,什么都无法看见。
这里本来应该留下些什么的。
“连我那天砸碎的车窗都没能剩下一块啊……”
隼叹息着,泄愤般一脚踢飞讨人厌的水泥。
他早该猜到的,人死如灯灭,更何况在大阪这样的大都市,最不缺的就是人,最不少的就是死人。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自杀案件,不值得忙于生计的都市人分出哪怕一点关注。
三号出入口实在太静了,静到仿佛与世隔绝。鸟雀短促欢快的鸣叫跟热情火辣的太阳自顾自在外面热闹,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唯有悠长空旷的回声肯留下来,呜咽着,默默陪伴这个可悲的、聪明的年轻人。
很不幸,《桃色秘事》把话说得太清楚了;而更加不幸的是,母子俩相依为命整整十年,是最了解彼此的血亲。一旦被点破“母亲依然深爱父亲”这一事实,隼哪里还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为什么会选择抛下自己。
“你是白痴吗?他又不在乎你,这种滑稽的报复压根不可能成功。”
在乎你的是我呀?
“老不死或许早就不记得我们是谁了,你难道指望冷血冷情的家伙会为一个陌生人垂泪吗?”
他在提醒自己,不要抱有希望,不可以重蹈覆辙。
“那个混蛋害死太多人了……”
一张张憔悴崩溃的脸从眼前闪过,怒火与懊悔在黑暗中肆意生长。太多太多信任黑羽乾、依恋黑羽乾的家人惨遭不幸,隼一直知道这点,却天真地以为与自己小小的家庭无关。生父的手段逐年缓和,跟隼比较熟悉的二姐三哥也已经在国外开始新的人生,那些未曾谋面的死者自然无法撼动隼的心弦。
说到底,谁会为陌生人落泪?谁又愿意冒着破坏手里那一点点幸福的风险去伸张正义?
隼拥有的东西很少,他太害怕了,所以再次被抛弃,所以最终失去了更多。
“这是报应吗?”
斯人已去,冷冷清清的地下车库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的疑问。隼侧耳,似乎在专心听某个人哭诉,他沉默不知道多久后淡淡骂了自己一句:“我也是混蛋,我也是白痴。”
隼无法假装正义,说自己是为了所有被害死的人复仇。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有私心就是有私心。多么可笑的血缘,母子俩明明都被最爱的人抛弃,竟依旧放不下跟对方的感情,试图用最愚蠢的方式做出决断。
路障被暴风吹倒,在地上咕噜噜乱滚。灰尘漫天,少年定定看了车辆原本停放的位置两眼,毫不犹豫地抬脚朝坡上走去。在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脚后跟悄悄踮起,脚步声逐渐消失,最后仅剩下一道被日光拉长的影子,出入口一包包沉默的水泥正目睹一只以鸟类步态行走的怪物意图踏足人类社会。
虽然不甘心,但是我会为你复仇,然后就当我们没有关系了吧……
“隼酱!”
隼恍惚中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不过即便是幻听,他也愿意对这个熟悉的声音怀抱应有的期待。于是小塞壬脚跟着地,中止即将乘风而去的计划,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长泽熏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成分不明的尘埃正疯狂涌入自己的肺,他竭力压制住咳嗽的冲动,在黑暗中奋力向三号出口奔跑。
今天是周六,不必上学,补习班老师尚未销假,母亲也要去便利店打工,要想探望隼酱,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隼是获得母亲认可的“朋友”,所以阿熏早上只需要乖乖低着脑袋,温顺地送走行色匆匆的母亲,不让自己过于老实的表情泄露出挚友遇到的变故,便能顺利去他家“自习”。
长久的出差到底损耗了长泽爱子太多心力,她神情困顿,打着哈欠擦身而过时,一贯敏锐的她竟错过了儿子那一瞬间的不自在。
阿熏没法自在,他从来没试过隐瞒母亲这么大一件事。不过单亲家庭的孩子擅长察言观色,他们太了解自家监护人的脾性。阿熏可以断定,母亲一旦知道周防阿姨的死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来好友家陪隼酱散心。
对不起,母亲。
做戏做全套,他把辅导书与作业本一一装进书包。
我得去找他。
然而等阿熏真正站在公寓门口,掏出隼酱给自己配的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后,他发现重新变得整洁的房间里,消失不见的,不仅仅是那些带着周防女士个人气息的物件。
“隼酱?”
他莫名心慌,瞥了眼电视中音乐欢快到叫人心烦的广告,丢下书包,喊着挚友的名字一间间屋子找人。
没有,没有回应,更没有看见人。
阿熏无措地坐在隼凌乱的床铺上,忍不住胡思乱想。
去哪里了呢?我今天来得很早呀,他能去哪……啊,我好像猜到了!
长泽熏从未如此嫌弃电梯下行的速度,他焦躁地啃着手指头,眼睛死死盯住显示屏上那个不断向负一逼近的数字。终于,在少年既迫不及待、又有点害怕的目光下,电梯门打开,露出外面黑洞洞的地下车库。
啊这。
阿熏愣了一下,下一秒便被糟糕的空气呛得打了一个大喷嚏。此刻他也顾不得专门回去一趟拿手电了,索性还记得大致方位,一边喊一边摸黑朝三号出入口跑。
阳光滚下斜坡,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就着这一点点光,灰扑扑的阿熏眼睛一亮,认出了坡上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尽管对方好像哪里有点奇怪。
是哪里奇怪呢?
一路狂奔让他现在脑子有点缺氧,阿熏直到一个起跳挂到朋友身上,后背没有感受到隼酱平时会迁就自己身高、伸出来帮忙维持平衡的双手,他才恍然,隼酱刚才没有迎上来接自己。
“我忘了。”因为背着光,所以看不清脸的大个子少年说,“今天是周六啊。”
阿熏偏头小小咳嗽一声,他双脚落地,手轻轻环在挚友肩膀上,眯着眼睛认真观察了挚友一番,抿抿唇,选择了单刀直入:“你本来想去做什么?”
能有一个这么懂自己的朋友有时会显得格外麻烦,但就算麻烦,那也是件相当值得开心的事。
于是看不见的坚冰形成没几分钟便开始默默融化,海妖调动声带的情绪,雀跃、又面无表情地回答:“我要去杀了黑羽乾。”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冰蓝色的眼睛不受昏暗光线的影响,它垂眸回望满脸担忧的朋友,伸手将他阻拦自己行动的胳膊放下来。不过该回答还是要回答的,否则阿熏会难过。
“我要杀了黑羽乾,帮母亲……”非人的生物眨眨眼,被母亲遗弃在人世上的痛苦还在心中激荡,它主动纠正道,“为我自己出气。”
阿熏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或许是那些尘埃吧?他忍住喉咙深处蠢蠢欲动的痒意,固执地抓住好友的衬衣衣角。
“发生了什么?隼酱,你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让你生出这样可怕的想法?”地下车库那么冷,他怎么穿的那么少?
反正黑羽乾逃不过我的追杀,黑羽隼漫不经心地想着——它不知道自己此时傲慢冷酷的神情有多像它的仇敌——隼没有再次摆脱好友的挽留,而是抱着一种“能被阿熏理解也不错”的心态,支使着风卷走令阿熏不适的灰土,慢条斯理地跟他讲述昨晚看的那个节目。
阿熏听完后垂下脑袋,久久不能开口。原来哪怕是好心的言论,居然同样可以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吗?
塞壬却不愿放任他沉默下去,正如朋友所说,“杀人”这个决定对普通高中生而言太过可怕;尽管它不害怕,不后悔,但也会希望能得到阿熏的支持。什么?他会支持吗?当然啦,他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是知己!阿熏怎么会不理解我呢?
隼热切地邀请:“你想跟我一块儿去吗?我会把你放在安全的地方等着的。”
弄死黑羽乾,再杀掉长泽爱子。
怪物平静而诡异地笑着,活像是恶鬼披上了人皮。
我早该这样做了,阿熏会理解的。以前的我真傻呀,明明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只要把那些害过我们的人都抹杀,我们不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了吗?
隼酱的心态完全崩了,阿熏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劝它,偏偏我或许是这世界上嘴最笨的人。
“你知道。”他声音干涩,努力劝说,“不可以夺取他人性命的,我们不能触犯法律……”
“法律?”海妖躁动起来,獠牙在唇间若隐若现,委屈、愤懑、不解,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话,“你怎么能不理解我呢?法律算什么东西!能为我妈报仇、能让我不生气吗?”
阿熏的手还抓着衣服,嘴巴却呐呐不能言。是啊,乾先生权势滔天,还有一堆专业律师为他服务,黑羽家老大母子被饿死的事件都无法定他的罪,周防阿姨还是毫无疑问的自杀……阿熏更不敢松手,他、他决不能看着隼酱走上绝路。
“不可以。”他笨拙地强调,“我们只是普通公民,没有权力去审判……”
黑羽隼神色一暗,终究是失望了。它不忍心冲挚友发火,这是迁怒,它知道。隼低头,轻轻将朋友的手打掉,自嘲道:“我一个怪物,为什么要尊崇人类的法律?”
阿熏听完这话简直毛骨悚然,有些道理,虽然只是在梦境中听到了一个大概,却因为太过震撼,到底给他留下了几分印象。他急切地再次伸手,想要挽留,可风暴使者不愿意被留,谁又能留得住呢?黑羽隼只是轻巧地后退一步,它的挚友便再也无法触碰到它。
凭什么?
黑羽乾那个老不死的混蛋,害了我,害了母亲,害了姐姐哥哥,还害死了好几位阿姨。是,那些受害者,包括他自己,都做过错事,都不干净。主持人黑柏熊三是吃人血馒头的混球,可他那句话说得没错,那一桩桩一件件看似甜蜜温馨的往事,全是算计!这样一个混蛋、这样一个混蛋!阿熏还为了他跟我吵架,我受够了!凭什么他可以毁掉我的一切!
海妖尽量压制住心头愈发翻涌的杀意,深呼吸,然后温和地笑着道别:“我先走了,你冷静一下。等我回来,我们再继续讨论吧?”
等你回来,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们还能讨论什么?
黑羽隼转身上坡,眼看就要从地下车库离开。阿熏被清新的风死死压制在原地,终于颓唐地不再尝试伸手。他无比痛苦地意识到,我拦不住它,我要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