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只求蔷薇肯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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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一生只做一件事，又怎么会做不成呢。
海哥心中也这么想。
只是他想做的这件事，恐怕是这世上最难的一件事了。
叁邪婚变，东海灭族。他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要报这血海深仇，收复东海！可是低头看看如今的自己，四肢乏力，骨瘦如柴，连走路都尚且需得被搀扶，大业何谈？
原本在三个石头里，个子最高的是海哥，武功最好的是海哥，眼睛最亮的还是海哥。兀卓颜曾说他的眼中有万里山河，是“强神之相”。
而如今，这双漆黑的眸子已黯然无光。
“不避夏日东窗冷，且随飞雨寄长风。孤灯三夜得一眠，只求蔷薇肯入梦。”
更深夜阑，陆云阁的书房里还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灯。桌面纸上墨迹未干，这作诗者将心思写得既卑微又可怜。
墙上挂满了画像，画得全都是同一个朱雀族女子。轮椅沾风，停在窗边，一双修长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一角，那空洞的眼睛却并不是在看书，而是呆呆望着窗外的朦胧细雨出神。
每当夜晚独处的时刻，悲伤的思绪便如汹涌的波涛，不停击打着海哥的心口，令他难以成眠。
“云公子，想吃点宵夜吗？”外间传来敲门声。
“进来吧。”海哥回过神来，橘儿端着餐盒走了进来。
海哥抬头看着橘儿略湿的衣衫：“怎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看见公子房中还亮着灯，我就想你是不是又失眠了。吃点东西吧，这核桃牛奶粥是助眠的。”
“谢谢。”
“不用谢，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只要公子的身体能尽快好起来，我就心满意足了。”橘儿一边摆着粥碗，一边羞涩地低头说着，又见窗子大开，雨水溅进屋来，忙去关上窗户，“夜半天凉，公子你又穿得单薄，当心着凉。”
海哥看在眼里，知道橘儿一直就对自己有些心思，叹气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的。”
“公子。”橘儿忽地抬起头，双眼含情，“五年前，我因一时贪念偷了经年医师的药材出去卖，恰巧被你撞见。后来孟极堂主大发雷霆，说要处死偷药者。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你非但没有告发我，还帮我说话遮掩。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我今生……只想报答公子。你昏迷的时候，一直是我贴身伺候。我给你喂药喂水，也给你按摩翻身、擦洗沐浴……我……我一直期盼着你能醒来……”
“橘儿，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不过……往事不必再提。那时你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相信你知错能改，以后还是个好孩子。”海哥突然打断，“明日我和经年兄说一声，让你搬回经年斋吧，以后只是白天来送药即可。”
“不要啊，公子！”
橘儿心中一急，不小心打翻了装粥碗的空餐盒，砸到了脚上，身体也向后倒去。海哥赶忙起身，飞快地两步过去拉住了橘儿的胳膊。
“公子，你能自己走路啦？”橘儿站稳后惊喜地尖叫起来，松开了抓着海哥衣袖的手。
海哥难以置信，又慢慢地走了几步，与橘儿对视一眼，继续向前走。到了门口，他缓缓伸出双手打开了门——这是他苏醒后第一次自己开门。迈出一条腿跨过门槛，紧接着是另一条。
他真的自己走出了这间屋子。
院中清风细雨，海哥甘之如饴。
他张开双臂，在雨中漫步。虽然每走一步仍伴随着阵阵剜心骨痛，但相比之前已经减轻了不少。
橘儿追上来激动地喊着：“公子，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康复的！这几个月以来你付出的所有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海哥回头，迷离的眼神看着橘儿，憨笑着：“蔷薇，我可以走路了。”说罢便一头栽在橘儿怀中。橘儿招架不住海哥，双双摔倒在雨里。
“公子，公子！”
黑暗中，周遭皆是熟悉的声音，以及熟悉的药味。
海哥似乎正在渐渐转醒，却始终睁不开双眼。
“近日阴雨连绵，公子总是深夜不睡，在窗前书写作画，莫不是着凉了？”这是橘儿的声音。
南宫经年摇摇头：“并非是着凉，而是锻炼过度造成的毒性反噬。他现下高烧已退，无碍了。”
飞花拿起桌上的诗句读了一遍，低声道：“盛夏天气如何会冷，冷的只是他的心罢了。”
海哥的意识完全回到了现实，这才张开无神的双眸，见风景、飞花、南宫经年、橘儿都围在自己身边，唯独不见蔷薇。他心里一沉，醒了，自己还是没见到她。
“黑石头，你感觉怎么样？”风景急问道。
“你们知道吗。我自苏醒这几个月以来，从来没有梦到过蔷薇。”海哥气若游丝，开口就是一句难题，“我经常梦见东海，梦见父君、娘亲，哥哥、姐姐，却唯独没梦见过蔷薇。我如此思念她，她为何连梦中都不肯与我相见？”
飞花垂首不语，风景一拍海哥肩膀：“哎呀，你想太多了。也许……是因为你现在太虚弱了，等你身体复原了，就能梦到她啦。”
“海哥，没想到你居然做到了。中了栖鸩树之毒，还昏迷了如此久，我深知恢复的过程有多么痛苦难忍，所以原本并没有太高的期盼。”南宫经年的神情满是钦佩，“没想到你凭着顽强的意志，能够忍受住巨大的痛苦坚持锻炼……如今你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未来别说是行动如常，甚至还可以恢复习武。”
“真的？你是说我还能习武？”
“自然是真的。”
海哥略感安慰，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欠着的身子又放松地躺了下去。
“只是还是要注意，切莫心急求成，以免像今日这般适得其反。”
“好，我以后会注意的。”
“知道啦！以后我和小石头也会盯着他。”风景转头对着海哥，“你啊，对自己可是真够狠的。换了是我，我就天天懒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管得了。”
“你就会胡说。”海哥嘴边抿出一丝笑意，风景总是有办法逗他笑。
“慢慢来。到时候我们陪你练武。”飞花握紧海哥的手。
苍澜多雨的夏季总算过去，直到入秋，海哥终于可以行动自如了。这下橘儿再也没有借口留在陆云阁，南宫经年唤她回去，她也只好回了经年斋。
孟极听闻海哥康复的消息，不禁赞叹：“少年英雄一夜之间变成残废，家亡族灭、身心俱创之下，还能忍常者所不能忍，修身自强，真是了不起啊。”
今日秋高气爽，陆云阁好不热闹。
“哎呀，这边这边，再涂一点，得涂均匀了啊。”风景翘着二郎腿，光动嘴不动手，冲着飞花一直在指指点点。
“只是在闲云堂转一转，不用这么复杂吧。”海哥伸展双手，像个衣服架子一般。
飞花拿着一盒黑泥状的膏物，正在往海哥脸上涂抹，“那也要小心为上。赤海黑龙一族也是黑发黑瞳，不过他们都天生有翼、肤色黝黑，你若是还像小时候那么黑就好了，咱压根也不用这么麻烦。”飞花这话倒是不假。青龙一族幼年都肤色偏黑，直到十多岁时才会透出点青赤色。
“行了，我看差不多了。”风景总算起身，拿起旁边一件带帽子的黑色无袖披风，“来，再把这个披上，免得你的后背穿帮了。”
有翼种族出行常以直领对襟的篷衣遮翼，也是装饰。
男子多用披风，文士宽袍大袖，显得儒雅；习武者为了方便双手活动，喜好前胸敞开的无袖披风，倒是有点像斗篷，但只遮后背。女子则多着长帔，从后背搭到两臂，花纹各色，仪态端庄。
“其实我十一姐‘千面圣手’凤飞汐会易容幻术。只是咱也不敢劳动她，她交友甚杂，就连天虞的女魔头都是她的好友。而且啊，她那张嘴巴可大得很。”飞花来回打量着海哥现在这张黑脸，扑哧笑出了声，紧跟着咳嗽起来。
“唉。以后要是每次出门都得这般折腾，还真是麻烦呢。”海哥斜睨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的风景。
“啊呀，我们三个终于能一起漫步闲云堂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久违了。”风景伸了个懒腰。
一黑一白两位公子风度翩翩，风景一身粗布素衣走在中间，左手搭着飞花的肩膀，右手挽着海哥的胳膊，这怪异的组合实在惹眼，路过的弟子们看到都在窃窃私语——这可是陆云公子第一次在闲云堂现身呢。
“看什么看？再看小爷削了你的眼睛！告诉你们，陆云的肺痨已经治好了，他家可是赤海富贾，给了我许多银子。以后他就是我兄弟，你们看见云公子都给我客气点，听到没？”风景又拿出来那副恶少作风来吓唬大家，弟子们纷纷称是，不敢多看，急忙躲开了。
“铁石头，你能不能低调点。”海哥白了风景一眼。
“不能！哈哈哈。”风景一吐舌头，拉着海哥和飞花奔跑起来。
碧玉潭秋景美如画。青山层峦，飞瀑次第，橙黄赤红的枫林点缀其中，置身最大的潭水上方吊桥之上，四周从头顶到脚下皆是大大小小的月牙潭和长长短短的奔流瀑布，倒映进海哥漆黑色的眼眸中，仿佛生出了一丝光亮。
三个石头正放松惬意着，突然一个蒙面黑衣持刀从侧面攻来，海哥下意识地拉开风景挡在前面，眼看那刀距离海哥胸口已不到三寸，却突然转了个弯，还是奔着旁边的风景斜划过去。
风景一个向后仰头躲开，反手抽出悬灵抵住此刀，却被对方旋转刀身弹开，又掠上风景的领口，他们登时在吊桥上翻来跃去地打作一团。
海哥急欲帮忙，却被后面的飞花拽住。飞花左手掷出飞花扇直扑那黑衣的面门，却只带着一阵轻风近到跟前，扇掉了对方的面巾，露出了一双狡黠的大眼睛。
扇子回手，飞花温柔笑道：“英招姑娘与铁石头做了朋友，果然连行事风格都和他越来越像了。”
“天啊，我都裹成这样了，你们还能认出我来？”英招嘟起小嘴。
“花芽刀一出，不是你还能是谁。”风景哈哈笑道，“几日不见我家花仙子，功夫见长啊。”
“那若是我换一把刀呢？”
“那我可能就认不出来了。”风景收起剑，“不过……小石头心细如尘，他肯定还是能认出来。”
“就像……我还是能认出，这位脸被你们涂得黑黢黢的公子，就是云公子？”英招眨着大眼睛看向海哥，“这吊桥上可是风口。云公子康复后第一次出来，当心着凉啦。”
虽然她此前见过的海哥被风景介绍成了‘陆云’，并未明说实情，但她搬回闲云堂后听到了许多风景的八卦往事，两相结合，她早已猜到了海哥的身份。
海哥立刻会意英招的好心提醒，与风景和飞花无言对视。
飞花露出无辜的表情，似乎在说“我的手艺有那么差么？”风景微微点头，海哥默默闭眼——看来，以自己现在的这番装扮，去应付不认识的自是没问题，可对于从前见过自己真容的故交来说，也许真的很难瞒过。三个石头在闲云堂从小玩到大，除了这两年新来的弟子或侍女之外，这里哪一个不认识海哥呢？
“啊哈哈，那个……我们把他的脸涂黑，只是跟他闹着玩儿呢。”风景尴尬遮掩着，反问英招，“你搞一身黑又是什么名堂啊？”
“书里的女侠不都是这样吗？”英招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等我练好武功之后，咱们就出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看来英招姑娘被你传染得真是不轻呢。”飞花挑起细眉看着风景，笑着笑着又轻咳了两下。
“哈哈，可你这是夜行衣啊！哪有大白天穿成这样的。唉，以后有机会还是我带你出去‘闯荡江湖’吧！”
风景正嘲笑着英招，突然一只秃了头的鹩哥飞来落在他肩头，冲着他的耳朵叫嚷着：“臭小子去哪儿玩啦？你和英招不是一直求我教武功吗，老子就在石头阁呢，赶紧滚回来吧。”
“云雾！你能只学孟老二说话，别学他那吹胡子瞪眼的表情行不行？”风景一边歪头躲着，一边拍着那鹩哥的秃头。它锲而不舍地传完话，总算飞走了。
“那咱就一起去吧。”风景对大家说，“正好，带黑石头看看我阁中的白玉兰花。过了这月，花期就过去啦，想看也看不到了。”
轻风涌过幽径，红叶铺满门庭，袅袅琴音从石头阁里传出。
海哥顿时愣在原地。
这首古老的丹穴情歌《海誓》正是蔷薇从前最爱弹的一首曲子。东海岛西海岸的白色沙滩上，蔷薇经常与他一起在海边玩耍。一个抚琴高歌，一个舞剑来和，伴随着琴音中的海风鸥鸣，海哥的思绪不禁回到了往昔的晴朗时光……
英招瞧着风景：“你阁中何时多了个会抚琴的美娇娘？”
“还没见面呢，你怎知是美娇娘。”风景话音刚落，阁中就响起歌声，果然是个女声。“日出东山暮西沉，君从海上来，予我四季春。与君相识无相问，只将岁月寄此身。同白首，望星辰。与天共地，月久年深……”
英招与风景相互打闹着，不曾在意这歌声。海哥早已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中，而飞花竟也似乎被这歌声吸引，驻足闭目静听。
一曲唱罢，大家才推门而入。白玉兰花丛中，一个青眸彩鬓、身挂水绿色长帔的鸾族女孩站起身来，给进来的诸位行礼。女孩身形玲珑，相貌清纯，圆圆的脸颊还有着可爱的婴儿肥，举止显得文静又乖巧。
海哥从回忆中醒来，见到弹琴的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并非蔷薇，心里万分失落，可转念便又摇头自嘲，难道自己真是痴傻了。蔷薇早已死去，又怎会死而复生呢？
风景奇道：“诶？孟老二，你怎么把这孩子也带来了。”
“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当然是叫来和你们一起学功夫啦。”孟极呵呵笑着，“这孩子不简单啊。我可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特别的歌声。”
“云萝之唱可迷魂。我们也都被这歌声迷住了。”飞花笑意盈盈地看着云萝。
云萝听到夸奖，又顿感惶恐：“兄长谬赞了，云萝怎担得起这么好的评价。”
“我说你担得起，你便担得起。”飞花心知云萝此唱乃是将小女孩暗恋的心思全部倾注，情感方才如此纯粹真挚，“以后若有谁夸奖你，你只管对他道声谢即可，莫要谦虚。”
“是啊。谦虚过度，反而显得虚伪了。”风景快嘴道。
“是……云萝记住了。”云萝怯怯地低头抠着手，心里又在琢磨着风景这话，觉得自己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有点沮丧。
“英招姑娘，这满园的白玉兰，都是你种的？”海哥望着园中花海，突然向英招问道。
“是呀，云公子觉得好看吗？”
“好看。”海哥神情哀伤，“有空的话，请帮我在陆云阁种一些蔷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