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贤弈棋遇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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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吾博州,平靖棋社。
离饕餮集市不远,临着“风华绝代”瑛粟园,有一处被誉为“棋乡”的小镇。荷叶田田,小桥流水,一年里有大半都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竟有几分丹穴部域雁阵江边的味道。
棋乡中每走三五十步就有一家棋社。到了傍晚,在街头巷尾的阴凉处,也常能看到坐在石头上弈棋的老者和周围一圈喜欢指手画脚的乡民,彼此争得面红耳赤是常事,有时候甚至能打起来。
远近闻名的平靖棋社便在这“棋乡”之中,以棋精、茶香、曲甜、姬美为特色,当然价钱也贵,是一处文雅私密的所在。
姚乌达辣和江焱说的“老地方”,就是这里了。
“哎呀,这么多家棋社中,还是这家最舒坦。”
一壶野生钝齿古树红刚沏好,姚乌达辣抽了口烟,轻移一子,瞧了一眼窗外花香满园,美姬抚琴,惬意安然。
“呵呵,老哥哥最是怀旧了。”江焱笑道。
五贤之中唯这两位神君最爱弈棋,尤爱这种熊祝战棋。
《百棋谱》评:“熊祝战棋,可跨山越海,法阴阳经纬。运筹帷幄,如征战沙场。”据传为上古大一统时代的“创世神”熊祝所创,现在流行的已经是后世改良过的玩法。
描绘了山川平原、湖泊盆地等多种地形的椭圆棋盘一分为二,黑白两个阵营上演战略博弈,每类棋子各有走法,可以通过吃掉对方的棋子来扩张地盘,率先吃掉对方首领的一方赢。
棋子为精巧的原始生灵肖像木雕,总计四十二枚,分为黑白两色,包含毛羽麟介十八种生灵。
黑方以翅蛇为首,青龙、红凤各一,鸾鸟、朱雀各二,独角龙、孪蛇各三,陵鱼、毒蜥各四;白方以白虎为首,黑豹、白狼各一,麒麟、穷奇各二,鸿鹿、岩羚各三,长翼金骊、九尾红狐各四。数量越多的棋子越低等,每类棋子只能吃比自己低一个等级的棋子,然而只有最低等级的棋子可以吃掉对方首领。
二神正专注弈棋,突然一个身披战甲、炸着一头短寸白发、背缚天虞长刀的朱厌族男子急匆匆地奔上楼梯。
“神君!可算找着您了!”
他一不小心撞上了在旁伺候的茶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再爬起来已是鼻青脸肿。
“哎呀,姚乌戈啊,你好歹也是个军王,能不能稳重点。”姚乌达辣捋了下胡子,皱眉撇嘴地嫌弃着,“你怎么找过来的?”
“姚乌戈问安神君,问安焱老。属下在集市没有寻到,就想您可能会来弈棋,到了这儿果然看见绝影和长生在外面。”姚乌戈端臂齐额,揖礼道。
绝影和长生是两只狮鹫,分别为姚乌达辣和江焱的飞骑。狮鹫通体漆黑,狮身狮爪,鹰头鹰翼,是神族多用的尊贵飞骑品种。
“哦。有什么了不起的事,等我下完这局再说。”
“呃,是……”姚乌戈一懵,可也只好退到旁边,急得原地徘徊。
“我这岩羚要是走雨林,就会被他的朱雀吃了;可要是走雪山,那河道就让开了,他的陵鱼游下来刀了我的首领,我就输了呀。唉……这怎么解。”姚乌达辣抽着烟双眉紧蹙,自言自语。
“哈哈哈,老哥哥,这局你可是输定了。”江焱呷了一口茶,得意笑道。
“切。明明黑方才是输定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
“谁?”
姚乌达辣、江焱、姚乌戈同时抬头四顾。没想到,发话的竟然就是旁边一直伺候斟茶添水的茶童。
大家这才正眼打量起他:
一眼看去,就是个穷酸的赤豹族小民。
十五六岁模样,赤发赤瞳,捧着茶壶倚坐窗前,一腿弯曲,一腿荡来晃去,斜眼瞄着棋局。他脸上蹭了几道炉灰,头戴茶童软帽,身穿缟色麻衣,裤腿一高一低卷起,黑布鞋还露着脚趾。
再看第二眼,才发觉这少年生的真是好看。剑眉星目,面如刀刻,眼光狡黠不羁,眉宇之间还透着股目空一切的傲气,与他的邋遢打扮极不相称。
“毛小子休说大话。黑方为何输定了?”江焱轻蔑一笑,小槐猪蹿出来冲茶童呲着牙,江焱拍了拍它:“木鬼,休得无礼。”
“岩羚根本不急动,有黑豹看着,朱雀不敢吃。”茶童起身踱步,“白方应以穷奇下西路孤岛,诛孪蛇;白狼下东路丘陵,杀朱雀;长翼金骊进海域引独角龙,麒麟杀之;那么九尾红狐就可以直取翅蛇了。”
“那我若是以红凤守丘陵,看朱雀呢?”
“那白狼就触发了醒神技,白虎直接跳杀红凤。”
“哈哈哈哈,有意思。”江焱大笑,“照你这样分析,我若想赢,除非白狼反叛了。”
“哈哈,不错。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姚乌达辣问。
“我叫铁石头。你们叫什么名字?”
二贤没料到这小茶童竟会反问,觉得甚是可爱。姚乌达辣向来光明豁达,当下便自报家门:“我叫姚乌达辣,他叫江焱,后边那位叫姚乌戈。”
“哦,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江焱好奇道。
“如此我便知道你们是谁了,也知道了那大笨蛋是为了什么事,万里迢迢飞到钩吾来。”铁石头轻蔑地瞥了一眼姚乌戈。
“你说谁是笨蛋?”姚乌戈赤目如火,一把去掐铁石头的肩膀。没想到铁石头身手敏捷,单手上梁,一个倒挂金钟躲开了。
“哎,你退后。”姚乌达辣制止姚乌戈继续动武,他也对这少年更加好奇了,“你倒是说说,他为何而来?”
“哈哈哈哈。飞骑叫擂鼓,兵刃叫冲阵。‘好战狂’姚乌戈,可以说是全山海最好斗的部域军王了。八年前天虞角斗第十,是东道主家唯一打进天虞榜的,之后被封王。论好斗鲁莽,他绝对是第一名。”铁石头挂在房梁上侃侃而谈,姚乌戈气得青筋暴起。
“天虞此时正在内战,姚乌戈本应该在哪里?当然是在智戎战场上。他的鞋子还沾满了智戎特有的苏葱草的味道,呛得很呦。那他为什么来这儿呢?当然是智戎久攻不下,对方死守不战,拖得他军心涣散,粮草都快断绝了,来寻达辣神君求对敌之策来了。”
“哦?你竟然对我天虞战事,知晓得如此清楚?”姚乌达辣仰头眯起眼睛,心生戒备,“那你说说看,如果是你,有何对敌之策?”
“那还不简单。”
铁石头在梁上耍起了手艺,为二贤持壶续茶,茶水顺着长长的壶嘴流入杯中,甚至给姚乌戈也倒了一杯。
“智戎部众,大多是从赤海迁居到天虞的疣塔毒蛇族。首领陆忠良就来自赤海,所以他以这个名头搞独立。疣塔们自身皮甲坚硬,几乎刀枪不入、火烧不透,且非常野蛮,打架的时候连牙都会用上,因为他们齿内能藏剧毒。所以对付他们,近攻肉搏是讨不到好处的。要么就引出来打,要么就须远攻。”
“哼。这些还用你说?我派军士在城下辱骂月余,我看那帮家伙浑身上下最厚的就是脸皮,就是不出来和我打!”姚乌戈没好气道,“他们不怕毒、不怕箭、不怕火,怎么远攻?”
“那如果是水呢?”
“水?”
“正是。疣塔是不通水性的蛇族,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的祖先住不惯海岛,最终选择迁徙来天虞的原因。只要水淹智戎城,陆忠良必降。”
“胡扯!天虞西南现在虽正值雨季,可智戎城处于高原啊,如何水淹。”
“哈哈哈哈,要么说你是大笨蛋。”铁石头捧腹大笑,“只要把泛茵河上游暂时拦截,同时在下游分道引渠至智戎城,十数日之后开闸放水,如何淹不得?”
“这……”姚乌戈顿时语塞。
“精彩,精彩。”
江焱鼓了几下掌,与姚乌达辣对视一眼,木鬼站在江焱肩头,也嬉嬉闹闹地学着鼓掌。
姚乌达辣面无表情,又道:“我且再问你,平了智戎之后,天虞应该先攻胡杨呢,还是先取麻素呢?”
“呵呵。智戎、胡杨与麻素声称独立之后越发膨胀,并称‘西南三霸’,已经成为天虞最大的内患。其实他们三者的关系和熊祝战棋上的生灵棋子道理一样,不过是现实版的一物降一物:疣塔毒蛇是天虞巫狮的克星,天虞巫狮是獾族的天敌,而獾族又能轻易击败疣塔毒蛇。”
收服智戎之后,下一个当然是胡杨。
胡杨王叶狂生,是土生土长的天虞巫狮,他的先祖因护神有功才被封了个氏族王,有了这块封地,一直世袭到他这一辈。叶狂生喜好占卜,迷信天意。据说有一年雷暴雨,他听信族中巫祝所言,把幼子们全都赶到山顶上让雷劈了一夜,劈不死的才被带回来抚养长大。如果说在他的地盘上,突然挖出一块上古石碑,记载着巫狮一族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将因他对天虞黑豹神族的背叛而堕入地狱,受尽苦难惩罚,不知他可还能睡得安好?”
江焱忍不住插话道:“你这刁钻的毛小子!”
姚乌达辣和江焱都被这茶童的古怪思路逗得哈哈大笑,铁石头更加得意:“至于谁去打胡杨嘛,当然是智戎了。”
“可是胡杨和智戎一向交好,智戎一定不甘愿啊。”姚乌戈急问道。
“要么说你是……咳咳。”铁石头话未出口,瞧见姚乌戈都把背后的天虞长刀拔了出来,便没继续招摇。
“关系好,可以离间嘛。直接把智戎攻胡杨的消息放出去,叶狂生肯定立刻就防上了智戎;同时再告诉陆忠良,‘水淹智戎城’的主意正是胡杨出的,他又焉能不恨。智戎作为天虞外族,刚刚归降就让它去攻本土种族,这不正说明天虞将它视为己方了?正好免了陆忠良的隐忧。”
“妙哉,妙哉。”江焱再次鼓掌,“毛小子,下来一起喝杯茶吧。”
“喝茶有什么意思,我只爱喝酒。”铁石头说着一跃而下。
江焱看了一眼他那把锈迹斑斑的小破剑:“呦,原来小友好喝酒,那真是遗憾了,我从不饮酒。不过我这老哥哥酒量倒是好得很呢。”
“那就陪老夫下盘棋吧。去叫壶博州酒,再来几碟小食。”姚乌达辣对姚乌戈吩咐道,随后笑眯眯地问铁石头:“小兄弟,你的主意好是好,可是如果当真水淹智戎城,你知道会淹死多少生灵吗?”
“没有牺牲,哪儿来的统一?”
“这话也不错。但是,鲜血染就的胜利,会遭受千万双眼睛的仇视;杀戮换来的忠诚,会埋下降而复叛的种子。终有一天,和平仍将被颠覆。”
铁石头闻言一顿,眼中带光,起身揖礼:“达辣神君果然圣贤,在下佩服。”
“哈哈哈哈,难道你小子方才是在试探老夫不成?”
“在下不敢。”酒菜上桌,铁石头拿过便倒一杯,顾自饮下,道,“如果神君不愿杀戮,在下还有一计可取智戎。”
“哦?愿闻其详。”
“咱们棋局上看。”
“好!”姚乌达辣兴致勃勃开了棋局。
江焱在旁观看,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铁石头腰间的小破剑,语气和善地问道:“小友,我们的身份你既知晓,那么你究竟是谁,可愿实言相告?”
“哈哈,两位神君身份贵重,而我却是个不值一提的。”铁石头眉毛一抬,目光真诚,“铁石头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怎么,难道就是假的了么?”
江焱一愣,笑道:“自然是不假。”
江焱最好结交江湖门派,三教九流。此刻这个少年算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二贤与铁石头弈棋欢笑阵阵,甚是愉快,一直“小兄弟”、“小友”这般称呼,后来干脆也不让他称呼“神君”,显得生分,让他改称“前辈”,姚乌戈在旁看着分外眼红。
突然,窗外似有一个红衣身影闪过。
铁石头见状长叹一口气,念叨了句“又来”,便立即起身向两位前辈拱手告辞,从棋社的另一边窗子跳窗而去,临去还不忘冲着姚乌戈吐舌头:“后会有期了,大笨蛋。”
“呵呵,这位小兄弟身份定不一般。颇像是哪家江湖高门的弟子。”姚乌达辣笑道。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小小的年纪,竟能有如此心智。可谓洞若观火,聪慧绝伦啊。”江焱感慨道,“不过,就是有些浮躁。”
“老三,你又惜才了。年少气盛嘛,自然是张扬些。”姚乌达辣望向窗外,“但愿这孩子以后能把持心性,莫要走了歪路。”
“呃,神君。搞了半天,那智戎战事如何解决啊?”姚乌戈问。
“唉——”姚乌达辣苦笑道,“你再瞧我这愚呆军王。”
“诶,此话差矣。军王敦厚老实,颇有福气呢。”江焱好心为姚乌戈开解。
“方才的棋局中,黑方以龙蛇共守河道,扼住两条命脉,下游的长翼金骊、九尾红狐还不得服服帖帖?”
“嗯……所以呢?”
“所以,我们既占着泛茵河上游的地利,而这条河对于智戎城来说起着生存水源、交通运输两大作用,只要我们断河蓄水,以此作为筹码与智戎谈判,陆忠良焉能不降?”
“啊!原来如此。”姚乌戈一拍脑门。
“哼。到时候害怕拖延的就不是我们了,而是他。不想全城渴死饿死、闹出哗变,他必然愿意与你谈判。谈的时候你请美田同去,跟她转达一下今日所议,她就全明白了。让她把我们的招降仁政、互市利政,都详细给陆忠良讲讲。”
“是。”
“哦还有,蓄水时顺便施惠给附近农民,让他们都可以无偿取水。”
“是。”
“唉。”姚乌达辣翻了个白眼。
铁石头出了平靖棋社,便一路向北逃窜,后面有个红衣褐发、梳着一根麻花儿辫子的豺族女子紧追不舍。
直到跑进了一个桂菊园,桂树飘香,金英花海,铁石头一头钻了进去,试图隐藏行踪。
谁料那豺族女子一声口哨,一只狮身蝎尾,三目六翼的红柯飞骑呼啸而来,蝎尾直勾勾地指着铁石头的方向,就在半空中紧紧地跟着。
“喂,没必要吧?”
铁石头抬头一瞧,干脆也不再逃跑了。
那豺族女子追上来,却规矩地站定垂首。铁石头立刻制止:“哎,少来这套。你怎么不去伺候你的主子们啊,又跟着我做什么?”
“是,我主子的生辰快到了。”女子抬头嗔怒,气喘吁吁,泛红的面庞在一袭红衣的映衬下,更显出几分娇美,“这一趟你又出来半年多了,总不能捱到祈年大祭才回去吧?”
“那又如何?你赶紧滚回去,就说我死了。”
女子叹口气,一双狭长的琥珀色眼睛继续瞪着铁石头。
“哎呀,行吧行吧。你先回去。”铁石头转着眼珠,“我呢,还有点事要办。再容我三日,三日之后我一定回去。”
“那到时你若没回来呢?”
“哈。我若是撒谎一次,还有下次机会吗?”
“好吧。”女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唤来红柯兽自行离去了。
“哼。下次?下次小爷绝不让你找到。”
铁石头洋洋得意,随手撇下一根草枝叼在嘴里,背起手来溜达着赏起花来。
刚才竟没留意到这园中黄金白雪,红绒碧玉煞是好看,团团簌簌的菊花各有千秋。
正看得眼花缭乱之时,铁石头突然感觉后脖子凉飕飕地疼了一下,用手一摸,有些水珠,紧接着双眼逐渐迷离,万紫千红在眼前旋转起来,头昏脑沉,终于失去知觉,“扑通”一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