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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倾城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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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辙压出雪域,再次进入柔软的青草地。

戚灵将裘衣脱了下来,折叠规矩放在稻草上后,朝着崇阳镇方向回头看去,揉了揉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眼力太差,瞧不清是否有道白影掠出房顶。

体内玄松魂劝慰了一句:“而后有道金光追了出去,主人你没看错,无非就是那只嘚瑟凶鸟。不过,以咱们骡车的速度,追是追不上的。”

“你个蠢……”憋了一路的薛老鬼突然骂了半句,强咽下后半句的言语,竹筒倒豆子般开始掏心掏肺,“姑奶奶,你头一遭闯江湖啊,不晓得事出有异必有妖,往后碰上怪人怪事,躲远点行吗,纵然你法术通神,要知道天外有天啊,你若是被人在哪个我瞧不见的犄角旮旯害死了,我那兜积攒多年的小金库可怎么办,到哪里寻去!”

戚灵掏出那把薛老鬼的匕首,喝道:“迟早还你就是了。不过,我还以为你昨晚就该跑了,居然赶着车来寻我,这倒令我挺意外,打的什么鬼主意?”

“我想通了。昨晚跟那个客栈女掌柜聊了会天,心里头舒坦极了,她姓邹,叫邹幼棠,养了只叫西府的猫,不停的在那呼唤猫名。我也就凑热闹,跟着叫西府、媳妇、媳妇,那娘们不仅不生气,还拽文嚼字说了句,生如逆旅,我亦行人,旅途久远不如多住两日,说的多好哇。然后我一拍脑门,离了姑奶奶,想多住半日都没辙。”

越靠北地的河道越窄,水流也越缓慢,戚灵望着桥下无尽的粼粼星光出神,“说实话。”

“后面就比较尴尬了,那娘们见我掏不出硌牙硬货,就叫猫来挠我!终归也是个势利眼娘们。姑奶奶,你说,我去哪不是去,就跟着你走呗。”薛老鬼背坐在骡车前,嘴角微微一扬,“照我这赶车的速度,不出五天,咱们就到元狩镇了。”

戚灵凝望着远方广袤的森林与苔原,像是无尽伸展的大荒画轴。

仅凭缓慢的骡车,这画轴似乎永远也展不完。

数日的晓行夜宿,骡车上的稻草都被风吹减掉大半,不过戚灵凭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元狩镇,仿佛就是薛老鬼心里旅途的终点。

天际尽头,蜿蜒的河谷地上,浮现一座灰色城郭。

附近是平原,一无崇山峻岭,二无大河巨津,所以这座灰色小城,就格外令人瞩目。

那是一座低矮的石城,碗口粗的冰冷铁链吊着城门,两侧还有不少箭楼,形成羽翼之卫。

戚灵在心湖自言自语,“元狩镇?这里是什么地方?”

雪琴魄回应:“主人,据我所知,这是座有年头的古城,始建于平水历前三百年间,历经水患地震无数,数千年不倒,号称南瞻部洲北境第一古城,昔年东胜神洲水族大举西征,在这里,栽了个不小的跟头。”

抬眼望着那座石头城郭,给戚灵一种颇为古怪的感受,就像是面对一座巨大的监牢。

城内几乎所有的房屋都由坚硬的岩石垒造,甚至带有二层阁楼,脚底下是光滑的石板街道,据说为了防止犯人偷掘地道,就用厚重且巨大无比的青石封填了地基。

而北地凛冽的风,在漫长岁月中,将这座城池的每一处角落都刮蚀的浑圆,那些天地造化的曲屈线条,反倒成了别具一格的美。

唯一与戚灵料想的不同之处,就是此地鱼贩格外的多。

满大街的摊贩,除了卖鱼的,就是卖藤编鱼篓的。

按理说,北地多牧马牛羊,兜售鲜鱼的小贩极少。可如今天元狩城大街上,三五步就搭设个小摊,上面铺着鲜鱼和冰块,甚至大多并非河中之鱼,竟乃是海鱼,鱼市的繁荣盛况,丝毫不次于毗邻东海的破晓镇,这点倒跟印象相悖。

戚灵在鱼摊前多看了两眼,卖鱼老翁就夹起一尾在手,笑问:“整一条,带回去尝尝,明天就买不到了。”

薛老鬼放缓骡车,戚灵轻轻跃下,“哇,还有这么多冰块,现在正是夏日,是从哪里弄来的?”

卖鱼老翁道:“崇阳镇的冰块!”

“鱼是从哪里捕的?”

“护城河里的鱼!”

“护城河里有海鱼?”

卖鱼老翁苦笑着一指周围:“老朽一把年纪还能骗你不成,不信你看,这满大街卖鱼的,都是从护城河里捞的!至于为什么是海鱼,真有好事之人想过这个问题,亲自去尝了口护城河里水,都是咸味儿!”

戚灵纳闷问道:“这元狩城的护城河,连接着大海吗?”

卖鱼翁摇头摆手,“那倒没有,不过听说啊,东面的河流,也多半出现了这么状况,都变咸了!河水变咸,都能晒出盐来!盐铁转运司都派特使来了,说是要稽查私人盐场,严禁自制盐巴呢!不过你放心,官老爷们只禁捞盐,不禁捞鱼!”

戚灵笑了笑说道:“我原听说天风城平皋千里,多有牧场,牛羊肉肥味美,但鱼类绝少,想不到在此地也能买到海鱼,真是百姓之福。”

卖鱼翁却顿时板着脸冷笑,说道:“嗨!什么福不福的,从前这的确牛马成群,羔羊鲜嫩还带着奶香,如今牛车马匹都征用走了。至于这口咸鲜,也顶多是狩猎节前夜,凑热闹而已!河里,又不是天天涌咸水。”

“狩猎节?”

卖鱼翁开始阴沉着脸,二话不说,利索将手中海鱼连同冰块丢入一只小鱼篓,递给戚灵道:“呐!接着吧。小鱼篓你也一并带去,等节日过完了,若得空闲了,再给我送来即可,老朽的摊子仍可能摆在这里,若不在了,鱼篓便归你。”

戚灵还想要说话,薛老鬼抢先接过鱼篓,跟渔翁寒暄两句,拍了拍骡子臀部之后就要进城。

第一眼相见,感觉平雪客栈更像一个饭馆,戚灵走进去之后,又觉得这很像一个皮货店,墙壁上挂满了整张的兽皮,挨着墙底下横陈小桌数张,客人不多,却各怀心事,皱眉微酌微醺。

店小二腰间别着把柴刀,板着脸招呼了戚灵,旋即也找了张没人的桌子,手端粗陶茶盏摩挲着发呆。

薛老鬼将骡子拴好,搓着手走进客栈,瞥了眼戚灵面前的清汤寡水,嘴角一撇埋怨道:“怎么回事,姑奶奶没银子了?怎么不叫小二上些丰盛酒菜。”

戚灵也在心里头犯嘀咕,打从进城之后,满大街行人几乎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在骡车经过时,还警惕打量了几眼。

于是戚灵带着疑惑问了店小二几句,对方却浑然充耳不闻,紧握抹布擦了下桌角,就闪身躲入了后厨。

薛老鬼坐在戚灵对面,幽幽叹口气,“姑奶奶,你不知道。元狩城民风淳朴,也热闹。只是凑巧今天过节,兴许掌柜的没给店小二歇假,那小子才露一副欠揍嘴脸。”

戚灵随意吃了点东西,“狩猎节对吧,你清楚是什么节日吗?”

薛老鬼一本正经点了点头道:“知道,在古狱里我就听过,就是今夜城门关闭之后,本城百姓庆祝狩猎的日子。待会儿,我上街溜达一圈,瞅一瞅,他们猎来的獐狍兔子怎么卖,姑娘先给我些银两,我替姑娘拣选几只肥的,明日烤好路上吃。”

“今日,茹素。”

戚灵放下碗筷,起身来到客栈门口,天色黯淡,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哪里有丝毫节日庆祝的前兆?

她索性迈步走到街上,从街头转到街尾,见家家户户门窗禁闭,等绕过到一条正街十字路口处,意外瞧见了座清微圣教祠堂。

这座祠堂,跟戚灵在松荫镇所见的祠堂决然不同。

戚灵站在跟前,抬头叹道:“这恐怕是是我在南瞻见过的,最稳固的祠堂了”

这座祠堂每块石砖,都是用整块巨岩细细打磨,浑然一座烽燧堡垒,石头上荆棘遍布好似龙蛇,萧森不已。戚灵讶然看了一会儿,若非石门顶錾刻着“澄怀观道”四字,真就难以确认这是座祠堂。

巴掌大的气窗里头,透出烛火光影。

戚灵本想上前敲门,却赫然见到门外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清微符咒,诡异如同招魂纸幡。

“主人莫碰!”玄松魂提醒,“上面像是画了雷法图样,但无法确认真假!”

于是戚灵收回手,隔着符咒门,朝里头呼唤了两声。

“谁啊?!”

“过路人。”

“到时辰了吗?”石堡内的声音仿佛自问自答,“也没有啊!哪里来的过路人?”

“清微玄都。”

屋内顿时死寂。

戚灵眉头一皱,凭着在清微山上追鹿逐雀练就的身法,轻轻扒住石屋气窗。

屋内,两位接引道童正各自手捧钱袋,埋头数数点点,过手银子多了,不免沾上些许铜臭味,也许道童们有些洁癖,却又对手中银钱难割难舍,其中一人正低头细嗅手掌气味,品味思索沉浸其中,戚灵问话时,他突然被吓了一跳,赶忙将手从鼻尖底下拿开,并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道童低声问:“你,你是清微玄都的什么人。”

戚灵眨着眼,道:“小道长,我是掌教清耳真人座下,采澐剑师的好友,方便问些事情吗。”

两名道童并未直视戚灵,拿那只点数银子的手,挠了挠脖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喊道:“你去开门!”

纸糊的符咒,唬人的房门,吱呀一声开启。

两个道童对着满桌银子不知所措,戚灵十分会意,却面露不解:“二位,我可不是什么使者,真的就是过路而已。我见城内冷冷清清,又听说是什么狩猎节日,心里觉得蹊跷,才到这里问一问,道长们慈悲,能否解惑一二。”

其中一个道童咽了口吐沫,道:“啊,是狩猎节。”

戚灵道:“即是节日,怎么不见百姓庆祝?”

另一个道童愣愣道:“这是天风城主定的规矩,哦不,定的节日,与我们无关。”

戚灵绕桌子走了一圈,对着满桌银两咳了两声,纳闷道:“那什么与小道长们有关呢。”

那道童寻思片刻,摇头晃脑道:“哎,既然是采澐大大大师姐的朋友!我俩也不敢欺瞒。这些都是至宝丹,铅汞丹虽妙,却不如银子做的至宝丹,世俗人称香火钱,为清微圣教祠堂添砖加瓦,平日为我等添衣加餐所用,今夜,恐怕要拿来买命了。”

道童所言,句句刺耳。

玄松魂道:“主人!我看这两个小牛鼻子,财迷心窍堵死了哦,你瞧那慌里慌张的神态。天底下哪有半夜关起门来偷偷数香火钱的好去处,无非就是这里啊。”

戚灵微微蹙眉,却忍了下来,问道:“这个我不关心,我问的是,狩猎节究竟怎么回事。”

两个小道童仿佛如获敕赦,顿时打开了话匣,“姑娘你就在呆在这间石屋里便好……”

天风岳牧,城主李轻尘,特意为元狩城立下一了个规矩。

从今年起,五月初五日,改名狩猎节,夜晚城门落锁之后,城内所有人均不能擅自出入,等到三更时分,便特许解禁杀戮:

城中任何人,不论男女老幼,可随意使用任何兵器,屠杀所能见到的任何人。

无论亲仇旧恨,无论反抗与否,只要你愿意并举起屠刀,就能闯入城内任何角落。时间持续至五更天亮,一旦鸡鸣日出不收手者,则以重罪论处。若是城中被登记造册的百姓提前逃逸,在天风境内被逮到,那么同样会被叛逆重罪论处。

两个小道童你一句我一句,将狩猎的来由娓娓道来,却让戚灵听得冷汗直流,原来所谓的狩猎,是人与人之间狩猎?

是满城父老百姓的自相残杀!

雪琴魄忍不住问候了李轻尘祖上先人,用怒不可遏的语气说道:“南瞻人族胆大包天,实在匪夷所思!”

玄松魂则是喟叹一声:“三百年前,我也游历过两座大洲,哪里听说过这种酷刑,这元狩城的百姓真是倒了血霉了,早听说玉堂城城主不是个东西,哪知这位天风城主,简直丧心病狂,这货该不会坠入了魔道吧。”

以往翻阅文人笔札和志怪演义,戚灵也不曾见过这种漠视人间性命的一方城主,她聚精会神听完后,迟迟才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一名道童懊恼的皱紧眉头,似乎读出了戚灵的心思,直截了当回答:“征兵!活下来的青壮年,不论男女老幼,都将有资格到天风主城服役,起步也能混个巡检校尉之类将官,下辈子可就不愁了。至于其他原因,嗯,倒是有些捕风捉影的言语,跟那些香艳小说一般,说是城主与这里的某个多情女人纠缠不清,就不值一提了。”

“几更了?”

戚灵以心声询问体内两位妖王。

玄松魂回应:“还有一刻钟,三更!”

按照道童所预料,今夜这座小城将遍布猎手。

孑然一身之人,唯恐平日仇家报复,自然选择躲藏在暗巷子内,有家不敢回。大姓宗族,则提前组建队伍,于三更启程。

宗族会首们倒是希望,能在黎明前多铲除些平日看不惯的异姓,这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个格局,使得城内街道上人影攒动,同时混杂了盗贼、小偷及浑水摸鱼之辈。

那些良善之人不得不找来利器护身,又生怕落单,跟着宗族狩猎队伍,一同前往势力较弱的异姓街巷,即便是官署里的军卒护卫,将家眷聚集在了一处,彼此之间也是暗自提防,紧握刀柄,汗流浃背。

倾城百姓,无不在三更前有所动作。或奔逃、或结队,除了骨肉血亲,人与人之间皆是充满了猜疑与忌惮。

至于这座清微圣祠呢?

木门上,张贴纸糊的符箓,像极了南瞻部洲纸糊的太平,足以阐释一切。

戚灵留在石屋内,坐立不安。

倘若眼眸滴上“鱼人之泪”,自己眼前又将目睹怎样一幅业海波澜!

她顾不上思索,两个道童为什么不尽早秉明清微山,在听见空中一声鸣笛哨箭响后,也根本不顾道童阻拦,夺门而出,站在十字路口。

三更已至!

整座元狩城,先是充斥咒骂与尖叫声,而后到处起火,紧接着哀求声与撕心裂肺的嚎叫互相交织,只是片刻就转为沉寂。

街道上,尽是不断奔跑、惊惧不安的城中父老妇孺。

戚灵站在渺小的定虚空当中,眉眼低垂,默立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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