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水瑶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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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天色晦暗，不辨昼夜，空中十分古怪，既有昏黄时分的太阳，又有星斗闪烁，隐约能望见二十八星宿的毕昴二星，此地位置应该相当靠东。
城中一间宗祠前，祠堂里的绿竹丛中，坐着一位白衣老者，正在对一个小女孩讲些道门祖训：“列圣遗尘，在于清微，执此正道，行于四海……”
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手托腮帮，神思迢递，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老者的话。
不知过了去多久，老者的音容逐渐消褪，女孩周围的祠堂随之消失不见，一阵清脆的招魂铃音惊心四起，与此同时，地面冒出一排嵬嵬坟丘。
女孩望着四周，哭得撕心裂肺。
她来到一口井前，里头的水乌黑不已，也看不清是墨池还是盐井。
井中水面突然间又呈现出了画面，一艘巍巍巨舟飘浮其间，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这里有修造的楼阁栋宇，气势恢弘，里面却藏着一具具干尸骷髅，仿佛一间间棺椁。
棺椁中，一个手执血色长鞭的屠夫，正与一只灰色的凶兽厮打，小女孩被吓退到角落，脚底一滑，噗通又坠入了水中。
再次浮出水面时候，面前就站着一个白衣人，双手叉腰，对着小女孩说了些什么，顺势又将手指向东方。
那里像是一座高坡，又好似一座小山，山势嶙峋，碎石参差。
山顶仅有几间木屋，一些捕鱼用的栌桨放在门外，却因年久不用，糟朽的碎烂支离。
从木屋外看不到内部，所有门窗都倒披着幽绿色的旗帜，旗帜的布条间，还夹衬着不少碎烂衣物。
咯吱一声，木屋的门被人从内拉开。
一个身穿紫袍的男人，满脸清贵雍容的神态，冲着小乙道：“你不能来此地，回去！”
对方只是挥了挥衣袖。
刹那间，天地翻覆。
天地旋即转动，最终被染成无尽幽绿色，一团混沌。
小乙猛然坐起身子，一睁眼，深深吸了口气，最先入眼的，是二掌教清简。
“看看你，满头是汗，都梦见什么了？”
小乙迟愣片刻，缓缓吐出了几个词：“松荫……镇，玉堂……城……城，破晓镇，无……无妄酒馆。”
松荫镇，玉堂城，破晓镇，无妄酒馆。
水瑶真人重复了一遍，很明显这是一段旅行轨迹，最终却止步在了无妄酒肆。
清简真人道：“这个地方我知道，那是当年咱们祖师爷剑斩东海妖鳇的所在。”
水瑶真人微微一乐：“无妄酒肆这些人真有意思，号称买卖天下消息，背地里却操控幽冥之力，主宰一方生死大事！他们占据言浮城的头目叫秦广王，天风城的叫平等王，玉堂境内的话，则是楚江王了吧，据说那倒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
清简真人道：“师叔见过楚江王？”
水瑶真人莞尔一笑，“没有……不过我倒真想去见见，也想要知道，万物都有灵性，受乾坤造化生长，形成诸多不同的力量，而这些掌握幽冥之力的人，与西方的巫师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清耳真人略显着急道：“师叔要亲自进入戚灵的梦境？”
水瑶真人道：“不然呢？很明显地上这女孩，和楚江王有说不清的干系。你和清简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学艺不精，被罚在山下辖理清微俗事，百十年过去了，我看也毫无长进，让你俩入梦，万一跟人家话不投机动起手来，岂不是坏了事？”
小乙听了，不由得有些呆傻，一个孩童丫头训斥两个百岁老头的画面，平生也是头一回见。
就连清简真人也略带歉意道：“师姐，我俩还不是被那些芝麻琐事耽搁了，不过我师兄倒是在修心养性上下了苦功夫，遇事能静，百忍成金，可以说是相当了不起了。”
水瑶真人握住一张忆梦符，歪着脑袋道：“心性固然重要，但本领也不能欠缺。咱们除魔卫道，缺不了灵心妙用，你们俩还是有些固执，总以为其他大洲之物，都是妖邪外道的东西，也就打从心底里抗拒，是不是？”
清耳和清简对视一番，各自一笑，并没有否认。
水瑶真人将忆梦符贴在戚灵肩头，粲然一笑：“算了，你们如今也好歹也是清微掌教，当着徒儿的面，我就不说你们了，不过在教诲弟子时，不要总是灌输与外道势不两立的念头，不然的话，凭那些剑师的心性，永远不能登上我的清凉台。你们也清楚，咱们清微山有多少年没有新的修士了，更遗憾，这些修士里头，没几个够资格能成为真人。”
小乙在一旁默默听着，等水瑶真人将话说完，就见她手肘支地，歪着脑袋安然闭上了双目。
※
“谁！”
一阵充满绝望的嘶吼声回荡在幽暗的空间里。
询问声、嚎叫声、求饶声重重叠叠，响彻四际。
水瑶真人发觉自己置身在一片林地，没有日月星辰，无数株粗硕的枯木盘踞在沼泽中，幽绿鬼火明灭如灯，照亮了四周。
鬼火之中不断凸起漩涡，吞没了周遭的枯树。
伴随一阵呼啸声，一些游荡的孤魂开始出现，奔腾围着那棵枯木旋转。
这群原本四处冲撞的幽魂，突然发现了水瑶真人，纷纷停下来，静静的观察着面前的小女孩，甚至开口在惊问：“谁？！你——是——谁？”
水瑶真人并未理睬这群幽魂，朝左右看了看。
除了这群灵魂发出怪叫之外，这个世界异乎寻常的静谧，跟一般的梦境也没有区别。
猛然间，一个女人的魂魄突然冲了过来，她的脖子似乎被黑色线条勒着，血污的容颜一边飞一边撕裂，眼中喷射出青色火焰，整个头颅逐渐膨胀，越来越大，血涌如注。
呼——
水瑶真人轻轻挥了一下小手掌。
女人的魂魄被一阵真气裹挟，飘出数丈开外。
水瑶真人注视着她，一歪脑袋：“看样子，你生前被人勒死了？一定很难受吧，我来帮帮你。”
水瑶真人将双掌平推，对着女人魂魄吟唱了一段并非清微一脉的咒语。
渐渐地，那个女人血肉模糊的脸颊开始愈合，她的容貌又恢复如初，惨白的眼角挂着两行血泪，血泪流尽，又缓缓成了清泪。
女人魂魄开始歌唱，不停的旋转起舞。
周围的枯木也在片刻之间，盛开出桃花，在微风中摇曳，随歌而舞。
无数围观的幽魂，原本狰狞恐怖，也都逐渐安静。他们视线彼端，那个女人的魂魄开始发出灿灿的华光，携着她越升越高，直到消失在幽绿色的天空外，一切又归于岑寂。
众多的幽魂开始跪拜在水瑶真人前面，哭的声嘶力竭，口中也吵吵嚷嚷在说些什么，真人侧耳听了一会儿，大致都是哀求着，希望真人也能够将他们超度出去，从幽冥之地超度出去。
水瑶真人纳闷道：“原来我在幽冥之地？奇怪了，那个叫戚灵女孩居然还曾到过这里？”
幽魂们伏跪在地上，越聚越多。
水瑶真人道：“抱歉，抱歉，魂灵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可没办法带走所有人，我要找楚江王，你们谁知道他在哪吗？”
没有谁能回答。
水瑶真人又问了一次，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真人无奈的四处看了看，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和刚才同样的手法，开始继续超度身边的幽灵。
一道华光。
数道华光。
越来越多的枯木生长出新叶，越来越多的幽魂得以飞升。
停！！
黑暗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呐喊，响彻寰宇。
伴随着幽绿的光芒，一位身穿的紫袍男人站了出来，眼眶之中空空荡荡，喷涌着两团淡青色的火焰。
这男人呵斥道：“你快停下，不要再放这些幽魂出去了！”
水瑶真人停住手，望着他问：“你是？”
“我是负责此地阴阳安定之人。”
水瑶真人两只小手叠在身前，听他说话语气慢条斯理，便问：“楚江王？”
“正是本王，小丫头，你又是什么人？闯入玉堂城昏月林下的幽冥域，无缘无故放走那么多魂魄，不怕这乾坤乱套么？”
水瑶真人微微欠身道：“万法皆尔，本自无生，水意无形，我只常宁。清微水瑶，有礼了。”
楚江王顿时怔住。
他旋即环视四周，自眼双目喷出一道青色火墙，围着自身及水瑶真人绕成焰圈，将那些幽魂尽数隔绝。
楚江王整理衣襟行礼道：“原来是清微医圣！真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水瑶真人道：“抱歉哦，用了忆梦符，从一个女孩身上追踪了过来，我也没想到，她的梦境中居然连接着这里。刚才也是为了呼唤你出来，我才放走了一些幽魂。”
楚江王道：“一个女孩的梦境？的确，有不少女孩因为乘驿马时，误睁双眼而进入了冥界。”
水瑶真人道：“是，一个女孩，而且还很特殊，是一个丢了魂魄的女孩。我觉得她一定与慈王有很深的渊源。”
楚江王看着水瑶稚嫩清秀的眉宇，沉吟道：“真人说的，是戚灵吗？”
水瑶真人小掌一拍，“没错。”
“真人找本王，是为了戚灵的那一魂一魄？”
水瑶真人点头道：“是啊，慈王将人家的魂魄拘拿在手，偏却留下二魂六魄，搞得那女孩疯癫痴傻，身为医者，我心实在不忍。”
楚江王道：“可惜了。”
水瑶真人道：“可惜什么？”
楚江王道：“我只是没想到，她一个凡女，竟会让清微山的医灵药圣亲自跑一趟来救治。”
水瑶真人微微笑道：“我隐修世外，百年也遇不上一个伤患病人，机缘到了，若袖手旁观，岂非辜负了自己的医者仁心。”
楚江王连忙摆手道：“真人不知道其中的隐情，恕我夸口，真人这么做，是救一命而害众生。”
水瑶真人道：“怎么会？”
楚江王毫不隐瞒，将戚灵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定虚空？”
水瑶真人眉目微锁，戚灵一个寻常女子，就因为闯进了一处海窟，就学会了定虚空？若不是机缘巧合，就是旁人别有用心。
主宰一方的楚江王，阅人无数，也阅魂无数，可至今还从未和清微山的真人打过交道。
单单水瑶那幅童蒙单纯的外表，就很难让人一眼看透她的心思，唯独提到了定虚空，水瑶真人才露出些犹豫的神态。
于是楚江王介绍道：“真人，我执掌无妄酒肆初始那天，上一辈楚江王便告诉了我，这定虚空神妙无比，人学一卷，可免刀兵水火之灾，妖学一本，可逞屠戮生杀之强。但坐处，有万魂朝礼，但行处，有冥力随身。这种术法，本属于幽冥之力，足以管制九幽十类……”
水瑶真人柔声道：“我也听师父说过。”
楚江王道：“那我就不必多费唇舌了，真人觉得，定虚空和戚灵的性命，哪个最为重要？哪个应该排在第一位？”
水瑶真人仅见过戚灵一次。
一个姑娘面如姜黄，直挺挺躺在清凉台地面的那一幕令人难以忘怀。
千百年以来，能呆在那个位置的，无非是道法上品的修士在演武习咒，几曾见过一个女孩昏厥不起，命悬一线。
有次水瑶真人听说师弟清耳收了唯一的女弟子，一个名叫采澐的小姑娘，在满山剑师眼中，采澐可谓是毫无根器，也只有水瑶真人心里最清楚，女子修行要比男子艰难万倍。
水瑶打算偷偷叮嘱清耳，令他对采澐多加关照，不要让这姑娘与那些道童似的放任自流。
但水瑶真人从未真正开过口，仅是从心底对采澐寄予厚望。因为每次想到采澐，水瑶就想起来自己。
祖师大真人曾问：“你在这浊世修行，有朝一日，这浊世配不上你，又当如何？”
水瑶依然铭记着那时的答复，“那就改变这浊世！”
今时今日面对楚江王的质问，水瑶真人想着戚灵，又想到了采澐，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千回百转，一言难尽。
她扬起小脸，神目如电道：“无论清微与人间，皆是方便第一。”
楚江王道：“真人言语，神鬼钦服！好一个方便第一！奈何你我人各有心，又是各有见地，这件事从根上论，这定虚空就不该流传于南瞻人世吧？否则真的会遗祸无穷啊。”
水瑶真人道：“福祸本来就是紧紧相依缠绕，利与害难舍难分，即便是西方巫术，未尝不能助我证道，即便是定虚空，未尝不能济世救人。”
楚江王望着水瑶真人，不情愿道：“这话说的不错，若自身不谨，学了清微正法也会做些邪事。我也是见戚灵这个姑娘温婉端正，气骨清如秋水，才咬牙留了她性命。”
水瑶真人道：“人身三魂七魄，乃是体内精灵，安存在脏腑之内，你把这些魂魄看的如蒿如草，将其取走也就罢了，偏偏取走一魂一破，于自然之理不合。慈王，你这一咬牙，反倒会害了她。”
楚江王道：“清微的真人们呐，恕本王多嘴，若留着戚灵，留着定虚空，谁能保证来日不出大的差错呢？”
水瑶真人道：“我有个想法。”
楚江王道：“真人请说！”
水瑶真人道：“我若同意纳戚灵成为清微弟子，收之为徒严加约束的话，慈王愿意放还她一魂一魄么？”
楚江王犹豫了一下，随即缄口无言。
都说本性难移，可哪怕是心性极其凶顽之人，到了清微宝地，也能收敛三分。若是幸得真人们亲自教化，不出十年，也会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水瑶微笑道：“行么？”
楚江王扭转身子，朝向黑暗中目射绿莹莹的幽光，这道微光好似一片蛇纹手爪，飘飘然从远处黑暗中抓取来了一幅卷轴，递到了水瑶真人面前，楚江王道：“水瑶真人，一魂一魄尽在画中，我可以让你带走，择时归还戚灵肉身，但请你莫忘今日之话，莫忘今日之约。”
停顿少许，楚江王又有些犹豫道：“真人不在了，又当如何。”
水瑶真人小心翼翼收下卷轴，“我不在，清微大道也还在，他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