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流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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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了数月后的大胜,让几乎所有人都难得放浪形骸。而这一战对赵玖的意义,似乎更有某种别样的意味。
故此,作战当日,正如之前在城头上忍耐了一上午,最后却当众失态一般,战后的赵官家也颇为类似……他强打精神巡视战场,尽量去扮演一个英明皇帝收买人心,然而晚上召见白日作战功臣之后却又难得因酒失态,一醉方休。
再睁眼时,赫然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
“我……朕……”
赵玖翻身坐起,有些警惕的看向了舍内的几人,两个小内侍,一个大内侍蓝珪,一个杨沂中,张口欲言,却又一时语无伦次。“你们可有话与朕说?”
“回禀官家。”杨沂中赶紧俯汇报。“韩统制上午刚刚来报过,说是尾随金人的哨骑现金军残部昨夜便已经到了蒙城,之前消失的两部也正如韩统制预料的那般,正准备从北淝水上游阚团镇渡河,闻讯也匆匆折返蒙城了……至于接下来的动向还要等哨骑再报,但无论如何,光州、寿州之围都确实解了。”
赵官家颔不停,却又略显茫然,直到半晌之后,拿起一旁蓝珪亲自送来热巾,随意擦了把脸,方才继续询问:“还有吗?”
“有……”杨沂中赶紧再答。“前……武举人,狄道马扩自河北而来,原本被金军阻隔在淝水一带,昨晚金军转向涡水汇合金兀术后,便连夜渡河赶来,此人携带有宗留守、杨老太尉二人印信手书,说有要事面圣,因为官家没起身,所以此时乃是吕相公正在召见。”
赵玖对马扩这个名字明显有了一点反应,因为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是个名人,但一时想不起来后却又继续茫然摇头:“还有吗?”
“有。”
杨沂中再度俯,引得一旁蓝珪微微蹙眉,俨然是对内侍省与内内侍省权责为一名武臣侵夺到这份上感到极度不满,唯独康履前车之鉴,外加行在又漂泊在外他一时孤立无援,所以不好作罢了。“吕相公和张太尉皆有言,乃是以淮河北面不靖,为以防万一,请官家起身后即刻渡河往八公山行营休息,也好联合汪枢相,汇集东西二府,共论大事!”
赵官家在榻上微微颔,将热巾交还给蓝珪,似乎是找到了一点状态,却又继续追问:“还有吗?”
杨沂中怔了一怔,思索片刻,方才又低头小心汇报:“伤员、战死军士,昨日到现在已经尽数先运过河去了;而天气转热,按官家吩咐,八公山大墓正在加紧挖掘建筑,乃是与协忠大夫张永珍之墓连在一起;还有官家昨日检视伤员、分缴获时叮嘱的记有诸军实际人数、军械、战马等汇集的名册,因为各部将官心存抵触,所以着实进展艰难,便是再与臣等多日,怕是也只有个大略……”
“我问的不是这些。”赵玖忽然打断了对方。
“官家……”杨沂中闻言不禁犹豫了一下,然后愈小心。“官家自然还有许多事,如行在去留、各处叛乱用兵、东南荆襄蜀中转运、官吏升迁安置,以及某些额外军情判断,可这些须东西二府相公在官家身前讨论而过,不是臣这个微末之人可以说的。”
赵玖沉默了片刻,他其实想直接问对方自己昨日酒后可有失态,然后可有‘泄露天机’的,但眼见着对方如此小心,反而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事到如今,便是自己喝多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便是狸猫精的传言满天飞,此时难道谁还能奈他何吗?
须知道,此时此刻,抛开金人的军事威胁,唯一有能力对他赵官家造成实质威胁的就只有一个李纲李公相了。
然而,唯一的威胁那里,且不说李纲多少是有情分、讲大局的。便是退一万步讲,李伯纪忽然带着太后、潘妃、皇嗣,连着外面的张悫、许景衡、宇文虚中一起疯了,可经此一战,韩世忠和张俊以及寿州行营这里这么多兵马、民夫,恐怕也只认他这个八公山版的赵官家吧?!
李纲也就是个理论上的威胁而已。
所以说,想了半日,赵玖反而失笑——自己既然已经过了自暴自弃那一段,与其在这里疑神疑鬼,倒不如认真想想正事,金兀术既去,迟早会再来,那有些事情反而刻不容缓了,幸好早有腹案。
一念至此,赵官家复又敛容以对:“正甫所言极是,虽是难得大胜,可情势依然紧急,半日浪荡便足够了,既然有如此多的事务,咱们不要耽搁了正事,不妨早些过河,找两位相公商议。”
杨沂中自然称命。
就这样,赵玖干脆起身,稍微洗漱,然后便要用饭。
唯独用饭之前,赵官家便先让杨大郎出去了一趟,乃是寻王渊召集呼延通、张景、乔仲福三将所部,准备连同御前班直一同回转。
至于等到赵玖稍微吃了几口,大略混了个肚圆,眼瞅着杨沂中回来复命,才又让内侍省大押班蓝珪等人出去转了一圈……却是要韩世忠、张俊等人依旧谨守下蔡与淮上,并通知吕好问以下诸多行在要员,包括寿州知州赵鼎在内,乘船往淮南议事。
而待蓝珪刚一出门,赵玖本人也就随后出了那栋原本被张俊占着的大宅子,也不与谁来告别,也不等谁,直接翻身上马,随意带着杨沂中引着御前班直,走水门汇合了呼延通三将,便上船往八公山去了。
另一边,韩世忠、张俊二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赏赐今日要来,以至于百爪挠心且不提,文臣自吕好问以下得了通知,也都是明白今日要议论的事情有多重要,便也各怀心事,巴不得早点过去……唯独吕相公在此,众人又不好先渡,只能在内渡那里等了许久,待人齐了,又谦让一番,这才匆匆得渡。
而等到吕好问以下一众文臣前遮后拥,回转淮南,刚刚来到八公山下的水寨码头,却又觉得气氛不对起来。等上到山腰处,眼瞅着沿途大小军官军卒,个个全副甲胄,队形严正,自山腰一路排到山顶小寨都不停,更是不明所以。
偏偏又因为官家在等,光天化日,都不好停下来问半句的。而且万事来不及多想,须知,上了山,过了山顶小寨,走不过许久,御帐便已经在前了。
吕好问等人走进去,眼见着官家一身红袍、戴着一顶翅膀有些歪的幞头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枢相汪伯彦、御营都统制王渊、新来的吏部天官林杞,还有应该是今日才从身后不远寿春匆匆赶来的张所张龙图等人俱严肃相侯,乃至于无数昨日刚刚战场搏杀过的御前班直扶刀环绕木棚周边,也是不由牙酸起来。
“臣……”
“不必多礼了。”赵官家干脆挥手。“事情太多,都坐下来,说话的时候再起身,咱们直接议事!”
“是……”吕好问以下,俱皆一凛,俨然是被周围气氛感染。
“将官封赏都定下了吗?”众人甫一坐下,赵官家便片刻不停,直接问。
不过,所幸论的第一件事情并不出格,大家早有准备。
故此,刚刚屁股挨到凳子的吕好问和汪伯彦对视一眼,倒是一起起身,甚至还谦让了一下,最后是汪伯彦以枢相之名当仁不让:
“回禀官家,自上而下,先以韩张二位始,臣以为二将或英武明断,或沉稳得力,俱有大功,当各加一镇节度使,以示荣宠!”
“臣附议。”吕好问也旋即表示赞同,周围也无一人反对。
赵玖同样微微颔。
须知,如今他也不是纯粹的官制傻子了,虽然承宣使、观察使什么的还是傻傻分不清楚,但到底知道节度使是宋代武人地位的顶,所谓名副其实的武人建节……再往后,无外乎就是些两镇节度使、三镇节度使,乃至于太保、少保,乃至于国公郡王之流了。
总而言之,韩世忠想了又想的韩太尉,总算是安心落袋了,而且这一次肯定保熟。
而韩世忠、张俊以后,其余将官如王德、刘宝、王胜、解元以下的转迁阶级,汪伯彦身为枢相,也是烂熟于心,基本上是说一个过一个,偶有争论,也不过浮于表面之事……所以不过片刻便已一一说定。
与此同时,素来不掺和这种争论的小林学士坐在一旁木棚下,又有几位中书舍人协助,早已经运笔如飞,按照官家要求速速一一成旨。
但官阶之后,论及差遣,众人便不由紧张了起来。
“至于张韩二位差遣,臣之前便有进言,还请官家明鉴。”汪伯彦俯相对。
“王相公的意思朕明白。”坐在那里的赵玖闻言随意点头,竟是极为干脆的掀开了底子。“之前要打仗,所以朕一直不许多论这些事情,以免影响军心,但现在仗大约打完,有些事情却反而不能耽搁了……诸卿,韩世忠、张俊,乃至于其余诸将的安排、军队的整编,朕知道诸卿其实都有种种腹案,唯独想要若论此事,却须先议定另外一件根本大事,那就是如果接下来完颜兀术真的北走了,咱们行在到底要往何处安置?是去扬州、是去东京?还是继续去南阳?又或是最近汪枢相所言那般,干脆就在寿州本地不走了?无论如何,今日东西二府都须速速在朕眼前论定此事!”
汪伯彦和吕好问对视一眼,也都不敢再犹豫,前者本在应答之中,便顺势俯:“臣还是之前议论,行在不妨留寿州,居身后寿春!而若以寿州为陪都,则军事顺理成章,经济源源不断,人力亦可倚仗中原,将来便有大战也能把住淮河相对……此地远胜扬州之偏、南阳之平、东京之空乏。”
听到这话,跟寿州有着直接利害关系的赵鼎、林景默二人几乎便想要赞同,但不知为何,二人反而一起忍住了……故此,此言既出,应声者寥寥,所谓重臣、近臣,有资格在御前言的,更是只有王渊一人而已。
“臣还是建议行扬州,扬州稳妥。”事到如今,吕好问情知不能避免,也强打精神上前半步,就在赵官家平静的目光下坚持了自己从南京(商丘)开始的一贯论调。“移驾扬州,一则东南财赋无须多转运这五百里;二则但有万一,随时可渡长江,倚仗天险据守;三则,臣请直言不讳,今日战后已无人疑官家抗战之心,且扬州终究未过长江,份属淮南,称不上偏安……官家心存兴复,还是该寻个妥当之处。”
出乎意料,这个之前几乎被赵官家在路上公开否定的去处,此时反而有颇多应和者,俨然是时势不同,事情也生了变化。
“寿州、扬州都有了,其他人呢?”等几个人说完,赵玖却不置可否。“今日御帐前,人人皆可畅所欲言。”
“臣中书舍人胡寅,以为可归东京以正人心!”果然,胡明仲这厮早就按捺不住了。
“……”
“……”
赵玖无奈,只能在沉默中主动看向另外一位关键人物:“林卿,你自东南来,李公相可有相关言语叮嘱?”
所谓林卿,自然是吏部侍郎林杞,跟小林学士亲爹名字相同的那位,此人正是李纲在行在的代言人,闻言也是坦诚:
“回禀官家,臣来时未期如此大胜,故彼时李相公只有只言片语,乃是希冀于官家无论往何处,都务必不要犹豫,即刻定下便可,他也好方便动身,与官家汇合。”
赵玖依旧不置可否,却又继续扬声追问:“其他人可还有言语?”
此言一出,御史中丞张浚、玉殿学士林景默、寿州知州赵鼎,这三位年龄不一,却公认是新近起势的八公山行在中坚人物,几乎是齐齐心中一突……然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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