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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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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有一只配了火铳大炮的精锐之师,战无不胜,但朝廷战败的消息还是流民口中传开了。

京城戒严,店铺都关了门。

秦师兄的家兄,是西城王公大臣的护卫,消息灵通。

听说黄头发蓝眼睛的夷兵要攻东华门,可能又要把京城洗劫一次。

下午,父亲藏了一部分金银细软在北墙根儿下,把架子车从柴垛下面翻出来,又用粗布将被褥和干粮裹了,还没忘记带他的鲁班尺、刨子和墨斗线等等。做木匠的父亲说,有这几样老伙计,换个地方也能养家糊口。

母亲把带不走的米面分别藏到灶台里,房梁上,水井里,接着烙了一张又一张饼。

姚七担忧地看着母亲的三寸金莲,这哪逃得了啊。

入更后,下弦月挂在天上,隐隐有红色。

一阵冷风吹来,掩了月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家人都在院里杵着,却不敢上灯。

姚七贴在地上听动静,城里乱得很。屋顶上的橙光在移动,车轱辘一轮又一轮地碾过去,马蹄快的慢的,脚步稀的密的轻的重的,琤琤作响的声儿像是带了箭茅甲胄的兵,城东隐隐传来好似雷鸣的闷响。

姚七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耳朵上的土。他稀开门缝想窥见究竟,一个黑影蹿了过来,撞得他几步踉跄。

竟是胡同口住的秦师兄。

姚七问:“大师兄,你咋来了。”

秦师兄掩了门,顾不得繁文缛节,走到父亲面前,急道:“师父,听说上及太后都要出城,赶紧走,还能跟在扈从们后头。”

父亲忧心忡忡地问:“是去哪呢?”

秦师兄语速极快地说:“圣意难测,跟了车轱辘印走便是。有兵断后,比这空城好保命。千万莫声张,人多了不好走。”

空城!

一家人都惊呆了。

休管城里还有没兵,皇帝都要弃城了,他们这些蜉蝣还坚持什么。

寻常人去不得西直门,但秦师兄说,跟着皇帝跑的,必是八旗家沾亲带故的关系,其中也有不少士兵们的家人。装作王公大臣的扈从就能出。

但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若被巡城的兵抓住同样难逃一劫。

装家仆得像样,父亲决定先找发小探探路。

父亲的发小,在西城丰盛胡同里当管事。父亲给他家上过梁,他便推荐了修缮圆明园的活儿,有几分交情。

丰盛胡同里有五年前被革职的户部右侍郎常麟宅,也有阿鲁特氏的国丈。从丰盛胡同的宅子后门出来,便像是扈从家奴了。

父亲摸黑去打点门路,秦师兄又往别的师兄弟家报信。

姚七套了三件衣裳,和母亲一起用绳子把包袱捆在车前头,靠把手的地方让母亲好坐。

天将亮时,父亲终于打点好回来。空气中的火药味已经越来越浓了,天上的云也是黑灰色。

姚七背了行囊跟在父亲身边,母亲坐在车上,大师兄一家五口走在后头。但另几个师兄相隔甚远,是等不及了。

尽管已经沟通过,但入内城照例是要敷衍询问的,父亲谎称去做工,趁行礼时往护卫手中递了一大锭银子。

到了丰盛胡同一处宅院的后门,天已大亮。

小厮开了门,一行八人藏进了柴房里。外面人仰马翻,不到辰时,马蹄得得远去,便没了动静。

一身绫罗的管事开了柴房,姚七这才知道,不会骑马的、不是贴身伺候的都被落下了,就连管家也没来得及带家人。管事要留守,递来一封家书,只希望父亲顺路带信,让家人能逃过一劫。父亲更是走得急。

天飘起细雨,巍峨的箭楼下全是人。女子皆未簪发,男子俱是布衣,果然是辨不了贵贱。瓮城留有一条缝,士兵们接了孝敬银子,人便逃出生天。

雨水没有洗去空气中的火药味,反而闻得愈加清楚。男女老少埋头跟着大队人马奔走的痕迹撵路,不经人世的婴儿啼哭,立即被人捂住嘴,唯恐引来豺狼虎豹。父亲几番嘱咐,千万别走散了。

衣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又重又冷。

奔出十里地,父亲拐上小道,依诺往管事家送信。

管事的母亲和家弟不肯走。

他们说,改天换地的事是贵胄们怕的。改了天,平民依旧是平民,但贵胄未必还能是贵胄。所以权贵们不遗余力要保住身家,自会保家卫国。可出了京城,贵胄们依旧是贵胄,平民们却都成了流民,粥糊不济,风餐露宿。而且,京畿之地都被占了,普天之下又有哪里可以安生,饿死和等死似乎也没两样。

姚七一行人围着火堆烤衣裳,等师兄们来汇合。

天色暗下来,天边的火光越燃越亮,卷着松香的黑烟弥漫在京城上空。京城的喧嚣似乎隔着十里地都能听见,城里的烧杀抢开始了。

不能再等了,但是皇帝不知去了哪儿,他们也不知该去哪儿。

拿着火铳的夷兵肯定要追着皇帝跑,他们拖家带口跑不快,遇上了是死路一条。

不跟着皇帝跑,假义和拳会在西城各处寻仇杀人,遇上了也是死路一条。

思考再三,父亲和秦师兄还是决定追着流民逃亡的方向逃,人多才能安全些。

母亲面向父亲坐,紧紧抓住架子车的把手。姚七一直扶着独轮车上的行李,帮助父亲保持车子平衡。鞋已经完全被浸湿了,雨水一次次糊了眼睛,连滚带爬也不敢歇。

冲天的红光照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一路没有虫鸣,几只老鸦受了惊嘎嘎叫,与夜鸮的怪叫合在一处,像幽幽的哭声,又像鬼魅的笑声。

身后似乎有什么跟来了,寸步不离的,肉眼却不可见。姚七屡次回头,身后却无人。

骤然,几点鬼火闪过。

砰砰砰!有什么擦过脸颊。

姚七手中一空,再一看,一行人只有他还站在原地。

影影幢幢中,四个人影拿着比人还高的火铳在向他射击,叽里呱啦地说话,他听不懂。脸上黏糊糊的温热,他一抹,这才觉出脸上刺痛。

他总算明白,是夷兵追来了,脸上的血是火器射的。

他想逃,却发现前路上有一团十尺高的人形黑影,如黑雾一般蒸腾着,化作一阵腥风,扑面而来。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那一瞬,他脑海中是空白的,只道命丧于此了。

他脚下一滑,跌进了路边的水沟。

水漫进衣服里,彻骨的冷。他连滚带爬起身,想护住近在眼前的父母。

满地的黑色轮廓,像打泼的墨汁顺着车辙印往夷兵冲。

光线太暗,除了深浅不一的黑色,姚七再分不清其它。

忽而,黑影周身红光大盛,只有那红光中的景象清晰可见。

黑影冲向夷兵,手中若有一把红光做的尖枪,狠狠捅进了夷兵的身体。每一声夷兵的枪响后,黑影身上都会多出一道红光,一道,两道……说是迟,不过瞬息而已。

几声哀嚎后,一片死寂。

天地间,只剩那带着十几道红光的黑影还在,像被针扎穿的皮影。

空气凝固,姚七想动一根手指也做不到。那黑影好似没有重量,缓缓又向他飘来,过不留痕。

红光如有实质,水滴一样落在泥泞中,恍惚还能听见滴答的水声。

若黑影是人,那光必然是血,只是还没着地就灰飞烟灭了。

叮叮叮,像是驴马走路的响铃,不似铃铛清脆,也不似钵盂后劲绵长,幽幽的,极不真实。

木锯一般辨不清男女的声音说:“去西安,要去西安,一定要去西安。”

黑影眨眼融化空气里,死寂的空气又活了过来,起了风。

姚七猛地一挣,狠狠吸了一口气,这才感觉牙关在打颤。

手中忽然多了一块微微发热的古玉。他恍然大悟,那叮叮声是环佩相撞的声响,是玉。半圆形古玉上可能浸了血渍,簌簌往掌心掉血粉。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鼻间,依旧挥之不去。

不论那黑影是神是妖,他们都被“他”救了。躺在地上的父亲哎哟一声,被车压住的母亲也在喊人。一群人虽被流弹所伤,竟都只有皮毛伤,性命无忧。

姚七宁可相信黑影是神仙,在为他们指路。一向稳重的父亲疑心姚七撞了邪祟,拿出墨斗线往姚七手上绕了两圈。

但真该琢磨逃往何方了。他们两条腿追不上骑马的王公大臣们,已经失了方向。

父亲大字不识几个,不知西安在哪,更不知如何去西安,怕受了鬼魅蛊惑,不同意去。

秦师兄识得几个字,知道西安所在,也不同意去。一路土匪肆虐,行商尚且需镖师相护,寻常人只怕途中难过。就算一路平安,他们的干粮也支撑不了那么久。而且,此去西安路途遥远,靠走至少要三月,等到了西安已入冬。他们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吃的,熬不过寒冬。

一路南下,越长江,冬天似乎好过些。但湖南还在平叛,东南沿海又已被夷兵控制……大清万万里国土,竟无他一行人容身之所。

或许,京城是皇帝的住处,皇帝不会不管。

或许,过段时间,各地义士也会奋力反击,夷兵很快会被打出去。

眼下,也只能往就近的河南躲一躲,等待消息了。想来,若是回京城也能好走些。

父亲说,古玉虽然诡异,却可典当,在逃亡途中能抵一时温饱,让姚七将古玉贴身收好。

姚七再次看向京城的方向。

农历廿一,下弦月。

地平线上,黑夜咧了大嘴,吐着红光。

听后来的逃亡者说,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抢三日,土匪掠夺剩余的精华,小民则捡拾道途的零碎,甚至守园太监也趁火打劫。圆明园里的墙都被洗劫了,连土都被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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